第6章 父女間(3)
嵐意心急,「你回答呀!宛玉,你要是這麼著,我就要寫信給姨媽了,你可知你在這件事上,走一步錯了,就步步都錯?真到了萬劫不復的地步,誰也救不了你。」
宛玉聽說要告知母親,才滿臉哀戚地扯住嵐意的袖子,搖了搖頭。
嵐意見她終於鬆動,壓低了聲音,安撫道:「你與三皇子的事,現在只有我們三個人知道,一切還有轉圜的餘地。你在宮外都看得到,三皇子為了五皇子的事,挨了聖上多少次罵?你若嫁過去,聖上會連帶你一同看不順眼的。」
「我……」
「若是裴家和方家地位尊崇,還能給你撐撐腰。可方家本就不在京城,你嫁過去後會過上什麼樣的日子?」
宛茵一邊幫嵐意掃身上的雪,一邊苦勸,「嵐意說得很對,我們過來參加甄選,主要是為了以後回家了,能在鄰近之處挑個好人家嫁過去。即使嫁給聖上最寵愛的皇子,那也是遠嫁,更何況同三皇子,遠嫁之外還要招惹聖上不快。你比我還清楚,他們都管三皇子叫『瘟神』,你心心念念嫁與他,是要傷阿娘的心嗎?」
宛玉咬著唇,雙目盈盈要落淚,半晌才道:「其實,我和他也沒有太多聯繫,先前在圍場,我看他沒人搭理,生了幾分憐惜之情,就說了幾句話,他是不爭不搶的人,溫潤如玉,我心裡頭就有些……有些喜歡。」
說到這裡她又急切分辨,「但你們也知道,圍場里那麼多雙眼睛看著,我又多與阿姐在一起,不會有什麼越界之事。後來五皇子墜馬,他被其他皇子責罵,我瞧著他太孤獨,實在可憐,就把自己親手繡的一枚香囊送給了他,祝禱他能夠熬過這一次。」
嵐意目瞪口呆,私相授受的事兒都出來了,表妹的膽子,可比她想象得大。只聽宛玉繼續往下說:「後來宮宴,你和貴妃娘娘說話時,皇子們進了殿,我與他又見了面。雖然因皇上的責罵懲罰,他憔悴了許多,但見到我時還會微笑,我當時,當時就心動了。」
嵐意覺得自己果然是蠢,那天她光顧著在貴妃娘娘面前表現自己的不羈,眼皮子底下發生的事竟一點沒注意到,朦朧的記憶里當時確實有幾位皇子過來了,可三皇子也在其中嗎?
「你們私定終身了么?他說一定會納你為正妃么?」嵐意問。
宛玉紅著臉,輕輕道:「私定終身說不上,那些許諾也沒有。只不過那天他的腰上,正掛著我送給他的那枚香囊。」
嵐意的眉頭鎖了起來。
表妹似乎已經真情實意地愛慕上衛長玦,若勸得多了,說不定激起她的心氣兒,偏要入三皇子府,那才糟糕。
默了一會兒,宛茵六神無主推她說話,她才淡淡地道:「眼下五皇子剛歿,便是為了手足之情,三皇子和四皇子也不會那麼快納妃。你還能再想想。也許一個多月後的除夕宮宴上,三皇子就不帶那枚香囊了,你也盡可放下了。」
聽到最後一句話,宛玉的臉有點發白,不甘心是有的,但退縮之意也是有的——往後三皇子府一定是貴妃娘娘著重打壓的地方,嫁過去后,看著就是死路一條。
這一夜三姐妹都睡得不安穩,而禁城的長福宮中,凄婉的哭聲斷斷續續,這大半天下倆一直沒怎麼停。
「我的兒啊……」
瑛貴妃阮氏身著素色錦襖,正在當今聖上身邊抹眼淚,保養得宜的美麗面龐上,此刻不施粉黛,看起來比平常要年輕個幾歲,所以更顯溫柔孱弱。
「長浚是臣妾拼了命生下來的孩子,好不容易養到這麼大,說沒就沒,臣妾怎麼能接受得了?」
興嘉帝衛永蒼從小就生得俊逸,即使現在已四十來歲,周身仍有著一股子倜儻的意味,他看到心尖上的人哭了幾乎一整日,眼睛都腫成一對兒桃,並沒有一點嫌棄之處,只是心疼。
「容嫣,長浚出生后,朕就把他放在手心裡疼,這麼多年,他想要的,都得到了,也許是這份福氣太盛,壓著了他,那都是朕的過錯。你若這樣為他哭下去,只會讓他走得更不安心哪。」
明明是絞盡腦汁想出來的安慰人的話,落到瑛貴妃耳中,帶刺一般,「皇上這話是在為三皇子開脫嗎?臣妾與皇上的孩子,豈有受不了這份福氣之說?皇上偏疼他一些,就成了別人的眼中釘肉中刺了嗎?」
「看你這話說的,為著長浚的事,朕已經罰了長玦多少次了?朕是在說,長浚這孩子在世時,什麼都好,要什麼有什麼,孩子走得沒遺憾,你也不要那麼傷心,長淵要納側妃,長澤也要娶妻了,眼門前這麼多事,你還是要打起精神來。」
提起其他兩個孩子,瑛貴妃又凄涼一笑,撲簌簌地往下掉眼淚,「如果不是為著皇上,為著咱們大順後宮的臉面,長浚墜馬後的那場宮宴,臣妾都沒法撐下去。還好臣妾有三子,不然真想隨長浚一同去了。」說到這裡,她話鋒陡然一轉,聲色疾厲,「皇上,衛長玦害死我兒,您該讓他以命抵命!」
衛永蒼到底還有理智,安撫道:「長玦到底是嫡子,還是皇后唯一的孩子,你讓他以命抵命,也是要了皇后的性命。更何況馬匹受驚也不是他能控制的,朕不是沒派人去圍場里反覆調查,可結果都說那畜生看著不像有問題。朕這麼些年愧對皇後母子,也不能就這樣把長浚的命算在長玦頭上。至於那匹畜生,朕已經著人殺了。」
瑛貴妃得寵風光了這麼多年,皆因她凡事都有個度,知道皇上既這麼說了,再駁斥只會顯得不體諒,嗚咽了兩下,擦著眼淚道:「既如此,皇上就想著法子給臣妾一個交代吧,至少不能讓三皇子再打臣妾其他兩個孩子的主意。」
衛永蒼心想就衛長玦那不中用的模樣,能打什麼主意,口中只道:「長玦本身就沒什麼前程,再打壓他,也不過是損一損臉面罷了。」
瑛貴妃低著頭,「可他是嫡子啊!歷朝歷代,都有人說立嫡,自然臣妾不是想干涉朝政,臣妾只是想說,若真有一日立了嫡,臣妾和孩子們,可真真要死無葬身之地了。」
衛永蒼低喝,「這就是胡鬧了,你是他庶母,他不敢這樣待你。更何況長玦沒有繼承朕的能力,朕也不會立他為太子。」
「誰知道以後會怎麼樣呢?皇后終究是皇后,那麼些大臣都知她高貴賢德。臣妾出身卑微,能陪在皇上身邊,已經是上天仁慈,如果有朝一日真被您的髮妻嫡子……臣妾也毫無怨言。」瑛貴妃垂眸,消瘦的肩胛微微顫抖。
衛永蒼握住她的手,眼中的憐惜幾乎要溢出來,「你心中若實在是不安,再過一陣子,除夕宮宴上,朕會當著所有大臣表明自己的態度。好了,其餘的事別再多想,好容易養出來點肉,為著長浚,又瘦下去了。」
皇上肯為了自己幾句話就下定決心折斷嫡出皇子的未來,瑛貴妃其實已心滿意足,她不再提衛長玦這個人,依在衛永蒼身邊說了會兒體貼人的話,便推自己身體不大好,讓皇上去別處休息。
眼下倆人都是傷心人,在一處呆得時間久了,反而不好,瑛貴妃將這關係拿捏得恰到好處,且長福宮裡人來人往,都在為衛長浚的喪事而奔忙,衛永蒼只當她心疼自己留在此處不得好好休息,又安撫了幾句,才心有不舍地離開。
他並不知道,自己才走沒一盞茶的功夫,瑛貴妃那邊已經把自己拾掇得精神起來,各樣的宵夜也由小廚房那邊做好了呈上來。衛長浚的死固然讓她心疼,可衛長淵和衛長澤這兩個兒子的前程才是她放在心上的頭等大事。
她必須得撐著自己,給兒子謀出一片天地。
有貼身的宮人端上來清茶,瑛貴妃接過來喝了,幽幽地道:「長浚這孩子既然已經去了,本宮就不能一直挂念他。長浚是個好孩子,在的時候就會討本宮高興,眼下走不在本宮身邊了,一定更想為本宮做些什麼。」
她放下茶盞,捂住胸口,「都說本宮的兒子,和那把椅子不過是一步之遙,但沒真到那一刻,本宮就不能放心。還是那句話,皇后終究是皇后,她什麼也不用做,將來也會有人喊她一句『母后皇太后』,如果那枚玉璽終究給了其他皇子,恐嫉妒咱們長淵長澤得過父皇寵愛,聯合那賤人打壓咱們,那就糟了。」
宮人知道瑛貴妃就是走一步看十步的性格,雖然心中都對皇後母子嗤之以鼻,總覺得自家主子太過謹小慎微,口中還是附和,「有娘娘幫小主子們盯著,不會有事的。」
瑛貴妃抬眼望著外頭滾落的雪花,輕輕道:「但願除夕那夜,她兒子折了前途,她受不了這個刺激……折了命。」
這一夜雪下得極大,時不時就能聽見大雪壓斷枯枝的聲音,第二天整個京城都銀裝素裹起來,但京城裡的人,都不怕冷似的,早早地就能看見街上有行人,而素來繁鬧的集市裡,很快就響起此起彼伏的叫賣聲,蒸包子蒸餃子的籠屜這麼一掀起來,蒸騰四散的霧氣讓周圍的人都覺得暖和。各式拉貨的馬車也悠悠地穿街過巷,開始新一天的生計往來。
裴府風荷院里的三姐妹都沒睡好,一晚上翻來覆去,到天明之時,就陸續起來了。
因先前約好了為除夕宮宴一起去城西的金玉坊挑幾件首飾,用過早膳后,嵐意讓裴府的小廝快些套好車,喊上表姐表妹一同出發了。
姐妹之間很默契,昨晚上的事誰也沒提,都知道宛玉心裡頭不好受,只拿一些外界的東西把她注意力給引開。
且說這金玉坊,正是京中女子最愛去的地方,他們家首飾樣式新穎,用料都是上等,雖賣價比其他地方高許多,但勝在有專門為女眷所設的裡間,挑選起來不僅不必擔心會碰上外男,還能喝上當年的新茶。
像嵐意這樣普通五品官的女兒,一年買個三四件,元宵燈節時可以戴著上街,也盡夠了。
宛玉剛來京城時,就說要過來瞧瞧,奈何先前一直悶在家中和裴府請的嬤嬤學宮裡的規矩,直拖到今個兒才得閑過來一觀。
珠玉翡翠、金銀珍珠,在金玉坊中都是平常之物,難得的是放眼望去,所有的物件各有各的精巧。
馬車裡嵐意道:「這裡買東西的好處,就是不會與他人重樣,有時候宮裡的娘娘們戴御賜的東西膩了,也會偷摸叫人帶幾樣金玉坊的進去呢。」
一時外面的小廝說「到了」,宛玉頭一個下車,剛一站定,就輕輕「啊」了一聲,背轉過身來,向兩位姐姐道:「你們瞧,那個女人,穿衣服和咱們很不一樣。」
嵐意悄悄展眼掃過去,那邊廂一個生得艷若桃李的女子正帶著個小丫頭往裡走,她年紀並不大,但行走間風姿綽約,已經不是嵐意幾人可比,一身衣裳色彩鮮亮,領口那裡雖然用白狐絨籠著,卻隱約可見白皙肌膚,顯然這細小的心機處,和閨秀們追求的全然不同。
她在刻意展現著自己的曼妙之處。
嵐意拉住宛玉的手,低聲說:「你盯著人家看,顯得很沒有禮數。」
宛茵蚊子哼哼似的問詢,「是那裡面的人嗎?就是會唱曲兒,會跳舞的那些姑娘?」
「青樓」兩個字,宛茵說不出口,嵐意卻很直白,一邊跟著金玉坊的人往裡走,一邊小聲道:「是的,她們出身青樓,手上有銀子了,也會來這裡買東西,之前我來時都遇見過幾次。其實她們和咱們,都是女孩子,在挑揀首飾上,可沒什麼區別。」
見宛茵的臉色發白,似乎要打退堂鼓,嵐意又笑道:「表姐放心,裡間是給官家小姐備著的,咱們和她們碰不上。」
宛茵這才鬆了口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