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江壺四九
江壺,大茶壺,小酒壺,油壺,夜壺的壺,江壺的爹已經不在了,是他給江壺取的名字,江壺的娘非常愛他,就同意了這個名字。
江壺爹為啥給取這個名字呢,江壺爹本是懸壺濟世的大夫,跟江壺娘成親之後就在茶樓旁邊開了個桌子行醫,茶樓里說書呀,天天不是江湖就是官場,要麼就是書生小姐的,結果他沒掉進官場里,卻掉進了江湖,跟著茶樓里的江湖過客就走了。
那時候江壺還在他娘肚子里,等他回來的時候江壺已經會跑了。
江壺娘一個人過得苦啊,給人洗衣縫補的,孩子天天沒人管,不會走的時候背著去幹活,會走了自己亂跑,破衣爛衫看不出男孩女孩來。
江壺爹看見江壺的第一眼,張口就定了他的大號,江壺,一方面懸壺濟世,祖傳技能,繼承衣缽,一方面忘不了他的江湖。
江壺爹還帶了個女孩回來,比江壺小一歲,粉粉嫩嫩的,叫安寧,江壺爹說她的親生父母希望她能生活在盛世,一輩子平安寧靜。
這一年是承昌十年,改朝換代后的第二任皇帝剿滅了前朝叛軍,真正意義上實現了統一。
江壺娘怕他再離開家,就沒告訴他,百依百順的,說叫啥就叫啥,你看這孩子是男孩就是男孩。你說多養一張嘴就養著。
江壺娘一度懷疑那女孩就是江壺爹的,可江壺覺得不是,爹對他這個親生兒子跟那女孩完全不一樣。
江壺爹既然回來了,還得養家糊口,繼續在茶樓門口支起桌子,懸壺濟世,帶著江壺。
江壺爹書生世家,雖然這兩輩兒沒有啥家業傳承了,思想卻還固守著,主張男孩不能抱,不能嬌慣,得自己睡,自己的事情自己做,所以從來沒抱過江壺,平時對江壺也一臉嚴肅,每天帶著江壺懸壺濟世,臨床實習指導考核,偶爾指著茶樓里說書的說,這都是騙子,江湖才不是那樣。
江壺就問他那是啥樣的,他只嘆息不回答,而是更努力的掙錢,說是要把這張桌子變成茶樓那麼大,讓江壺娘的手只給他一個人洗衣縫補。
江壺跟他娘說了這話,他娘眼淚止不住的噼里啪啦,差點哭背過氣去,說,啥都值了,江壺想,女人就是這麼容易滿足。
對待安寧,江壺爹囑咐江壺娘,要像小姐一樣養著,教她讀書識字,管家算賬,識禮樂,精女紅。江壺娘也不知道為什麼要這樣,反正是把自己會的都教了。
家裡就形成了鮮明對比,安寧讀書、繡花、管家、學禮儀,四九劈柴、挑水、罰站、背醫書。
整個就是小姐與小廝的待遇。再窮也沒窮過安寧,安寧舉手投足間隱隱大家閨秀姿態,就是衣服鞋子飾品實在買不起更好的了。
江壺就正正經經的過了幾年父嚴慈,母勤勞,子孝順,吃得飽穿的暖的日子,然而江壺爹的桌子還是那張桌子,江壺娘的手也洗了縫了無數人的衣服,隨著江壺娘的手越來越粗糙,江壺娘的臉也逐漸變得哀愁,當然江壺爹從來看不見這哀愁,因為娘只有在來回打量江壺的時候才有這樣的眼神和愁容。
這天,江壺爹教了江壺幾句驢唇不對馬嘴的話,「如果有人問你『江湖好還是廟堂好?』你答『我叫來江壺,身不在江湖,只余濟世懸壺傍身。』他再問『懸壺裝水還是酒』你答『裝盛世安寧。』」記住就好,什麼也不要問,也不要跟任何人提起。
又過了兩天,江壺爹囑咐江壺娘先帶著兩個孩子回家,不用等他吃飯,他有事情要做,晚點回來。
結果等來的就是江壺爹的屍首。娘哭得撕心裂肺,說了好多好多話,好多四九和安寧也聽不懂的話。哭過之後,娘安安靜靜的處理後事。
這一年,江壺13歲,安寧12歲,沒有爹了。
在這種小地方,官府象徵性的查了查案子,驗了驗屍首,採集了鄰里鄉親的證詞,建立了個卷宗,就讓回家等結果。
這期間,娘仨不知道的是,一直有個武功高強的黑衣人悄悄尾隨。不現身,不殺人,只看著,甚至夜間還曾潛入江壺四處漏風的家,不知為了什麼。待江壺爹入土后就離開了。
值得說道一下的是,江壺爹的墓碑上刻的字是來江壺之墓。沒錯,姓來,叫江壺,我們的江壺隨他爹的姓氏,所以……也叫來江壺。尷尬不,江壺一度感覺這是他自己的墓地。
江壺爹之前不叫這個名字,也不是這個姓氏,叫啥已經無法考證了,但自從他回來的那一天就叫這個名字了,別人叫他老江壺,他跟江壺娘說,死了就刻這個名字。
江壺娘把家裡的銀錢分成三份,一份給江壺,一份給安寧,一份買了米,然後在昏暗的燈光下講了一個故事。
某年,四月九日那天剛剛下過暴風雨,夜黑風高,有個在城裡做工的小媳婦兒,本來打算在東家的柴房將就一晚的,結果月亮出來了,彎彎的,又高又亮,於是就趁亮回家。
路上在一片還沒長高的莊稼地旁邊聽到了孩子的哭聲,小媳婦兒拖著疲憊的雙腿和被雨水打濕的鞋子和褲腿,尋聲找到了掛在樹上的孩子,襁褓是乾的,樹枝上撐著斗笠,為孩子擋下樹葉上的水滴,小媳婦兒大著膽子小聲叫了兩聲,只有蛙鳴,無人應答,看看孩子,又看看自己一身的狼狽,帶走也養不活,索性走了。
沒走幾步又停住,想她的郎,離家有六個多月了,按時間算,再有半個月她應該有一個胖娃娃出生的,到時候如果她的郎準時回來了,她卻沒有娃娃給他抱,他不是很傷心?或者就真的一去再不回了,想到這,又折回來看看,胖胖的,哭聲洪亮,看樣子有一個月大小。
小媳婦兒費力的找來石頭,墊著腳取下斗笠披在身上,又抱上孩子,一腳深一腳淺的往回走,小媳婦兒瘦小,斗笠寬大,幾乎拖地,沉重的斗笠加上胖虎虎的孩子,一路上走走停停,深夜才回到家,索性天公作美,月兒照亮兒,一路上沒再下雨。
之後小媳婦兒辛苦背著孩子上工,往返了半月,終究沒有等到她的男人,傷心歸傷心,還有一個日漸消瘦的孩子,每次都是孩子的大嗓門打斷小媳婦兒的傷心,拖著疲憊用稀薄的米湯堵上孩子的嘴,後來的故事江壺記不清了,好像是睡著了吧。
江壺爹沒回來的時候,娘一直叫江壺四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