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廂情願

一廂情願

()葉雪山彷彿愛上了吳碧城,日日夜夜就只和他一個人玩。兩人結伴去吃大菜、看電影、逛戲園子,甚至還去了一次賭場。吳碧城進了賭場之後就開始害怕,三番五次的想走。因為葉雪山擠在賭桌前面始終不動地方,導致他還鬧了點小脾氣,差點被葉雪山氣哭了。

兩人好一陣惱一陣,總之堪稱是蜜裡調油,宛如一對活潑的小夫妻。吳碧城也無心向學了,打著住校的名義,接連著留在葉公館過夜。他還帶著孩子氣,非常的喜歡葉公館,因為葉家沒有上人長輩,數他們最大,可以肆無忌憚的胡鬧。

哪知就在雙方情濃之際,一封電報忽從北京飛來,卻是把葉雪山召喚走了。

在一個秋高氣爽的午後,葉雪山在顧宅大門前跳下了黃包車。

他穿著一身半新不舊的西裝,因為不慣早起,在火車上瞌睡了一路,所以後腦勺上的短頭髮亂成一窩。笑微微的出現在顧雄飛面前,他一點頭:「大哥,我來啦。」

顧雄飛是軍褲馬靴的打扮,上衣沒系扣子,露出裡面的雪白襯衫。單手插入褲兜,他擰著眉毛瞪向葉雪山:「你怎麼才來?」

葉雪山沒脾氣,和聲細語的答道:「你不是昨天給我發的電報嗎?我今早就趕火車出發了。」

顧雄飛一揚腦袋,擺出了要找茬的架勢:「那你昨天幹什麼了?」

葉雪山張了張嘴,被他問愣了:「昨天?我昨天……沒幹什麼啊!」

顧雄飛伸出大巴掌攥住他的手臂,一把將他扯到自己面前:「那你為什麼不坐昨天晚上的火車?」

葉雪山向前踉蹌一步,對著顧雄飛眨巴眼睛,因為對方竟然不講理到這般地步,他實在是無話可說了。

顧雄飛居高臨下的凝視著他,一手還攥著他的手臂,另一隻手卻是抬起來,理了理他的頭髮。神情漸漸變得溫柔而又痛心疾首,他望著葉雪山的眼睛說道:「沒個人樣!」

葉雪山一邊留意著他,一邊遲疑的抬手撓了撓後腦勺:「我……我是在火車上睡著了。」

顧雄飛的巴掌慢慢滑下,手大,將他連耳朵帶臉蛋一起摸了一把:「吃,睡,你一輩子也就這麼兩項事業!」

然後不等葉雪山反駁,他又問道:「午飯吃了嗎?」

葉雪山立刻搖頭:「沒有,一下火車就過來了。」

顧雄飛聽到這裡,轉身走去摁了電鈴,命令僕人開飯。

葉雪山坐在餐廳桌前,低頭默默的喝粥,同時就聽顧雄飛說道:「我要去山東了。」

這話讓葉雪山抬起了頭——其實根本不在乎他去哪裡,他愛去哪裡去哪裡,不過既然他說出來了,自己少不得就要表示出一點關心:「去山東?是軍務嗎?」

顧雄飛從褲兜里掏出煙盒,慢吞吞的給自己點了一根煙,彷彿回答的不大情願:「帶兵打仗。」

葉雪山心中一動,暗想你把兵帶走了,誰給我護送煙土?不過想雖如此想,問卻不能如此問,還得接著對方的話頭往下談:「打仗?和誰打仗?」

顧雄飛忽然不耐煩了,夾著香煙的右手對他連揮幾下:「吃你的,多話!」

葉雪山把目光移向碗內,又輕聲補充了一句:「刀槍無眼,大哥在外要多保重。」

顧雄飛沒言語,單是無言的瞥了他一眼,然後面無表情的轉向前方,深深吸了一口香煙。

待到將一根煙捲吸完了,顧雄飛發現葉雪山還在吃。葉雪山吃什麼都能吃的挺香,顧雄飛有時候覺得他這模樣很沒出息,有時候又覺得他這做派十分可愛。他想問問葉雪山為什麼這麼久都不來北京,可是話到嘴邊,猶豫片刻之後還是沒能出口。很奇怪,他想,自己去年還挺討厭這個私生弟弟的,怎麼今年就開始變了感情?

隨即他對自己作了糾正——這不是我弟弟,我姓顧,他姓葉,根本就不是一家的人!

「行了行了!」他毫無預兆的煩躁起來,伸手用力敲了敲桌沿:「一頓便飯,也沒什麼好的,至於讓你吃個沒完沒了嗎?你就有一點好,給什麼吃什麼,倒是容易養活。」

葉雪山訕訕的放下筷子,捧起小碗又喝了一口粥。拿起餐巾擦了擦嘴,他存著心事,無意辯駁,所以只是對著顧雄飛一笑。

顧雄飛看著他又說道:「晚上帶你出門見人,你把你那頭髮梳整齊了,別給我丟人現眼!」

葉雪山暗暗吃驚,因為顧雄飛一直當他是不可見光的存在,甚至都沒有正式承認過他的身份:「見誰?」

顧雄飛漫不經心的答道:「我的一個老兄弟。我的兵往南走了,駐地就留給了他。你和他打個照面,往後從那條路上走,他能替我照應著你。」

葉雪山很覺意外的笑了——原來混賬大哥還真惦記著自己。

葉雪山春天時把一隻皮箱留在了顧宅,如今天氣由熱轉冷,箱內的衣物正合時節。他上洗漱更衣,把自己收拾的衣冠楚楚。及至到了傍晚時分,他很高興的隨著顧雄飛上了汽車。

汽車駛出衚衕,顧雄飛摸索著抓住了他的手,用粗糙的手指捻他的手掌。葉雪山的手心總是熱烘烘,不是個健康的表現。顧雄飛很想親親他的手背,可是當著前方汽車夫和衛士的面,他做不出來。

葉雪山並未留意他的舉動,一味的只是暗暗快樂,他已經不再執著的想要成為顧家人,但是能夠名正言順的真有個家,還是要比沒有強;否則總像是大姑娘養出的野種,對人都沒法介紹自己的來歷。一旦實話實說了,又有嘴毒的說他是在招搖撞騙,比如陳美情。

不過十來分鐘的工夫,汽車停在了京華飯店的大門前。葉雪山隨著顧雄飛向內進入雅間,迎面就見一名紅光滿面的大個子站在房內。一見顧雄飛到了,大個子哈哈一笑,粗聲大氣的嚷道:「少爺,你可是遲到啦!」

顧雄飛一擺手:「賀占江,你別扯淡!」

原來這位賀占江師長出身貧苦,成長的環境和顧雄飛相比,正是兩個極端。賀占江知道顧雄飛是富家公子的出身,所以平日開起玩笑,總要喚他一聲「少爺」。如今他把雙臂抱在胸前,先是對外吆喝一聲,命令上菜;然後又打量著顧雄飛和葉雪山,笑嘻嘻的說道:「嘿嘿,有意思,少爺今天帶了個小少爺。」

顧雄飛沒理他,徑自拉開椅子落座。賀占江不通禮貌,也跟著在對面坐下了。葉雪山孤零零的站在門口,似乎不好說坐就坐,然而夥計已經挑起門帘上菜來了,他原地不動又會擋路。飛快的思索了一瞬,他悄悄的坐到了顧雄飛身邊。

當著夥計的面,顧雄飛沒說什麼,等到菜上齊了,門帘也放下了,賀占江擰開一瓶白蘭地,探身就要給他倒酒。顧雄飛抬手一擋:「老賀,你著什麼急?我告訴過你多少次了,館子里的東西沒有乾淨的,你倒是涮一涮再用啊!」

此言一出,葉雪山立刻伸手端起沉重茶壺,先繞過滿桌佳肴走到賀占江身邊,給他倒了一玻璃杯熱茶,然後回歸原位,主動為顧雄飛洗了杯碗。賀占江見樣學樣,不大耐煩的用熱茶涮了涮酒杯,然後轉身將其盡數潑到牆角:「我就不愛和你、還有楊總司令一起吃飯,講究太多,這也不衛生那也不衛生,麻煩!」

然後他對著葉雪山一揚下巴:「這就是你說的那個誰?叫什麼來著?姓楊還是姓柳?」

顧雄飛答道:「姓葉!」

賀占江連忙點頭:「對對對,我就記得和樹有關。」

葉雪山剛剛洗凈了自己的碗筷,聽聞此言,抬頭正要做出自我介紹;不料顧雄飛這時說道:「老賀,你看準了,往後他從你的地界過,看在我的面子上,你得保護他。」

賀占江一邊滿口答應,一邊再次抄起酒瓶。長長的伸了手臂給顧雄飛倒滿酒杯,他隨即把瓶口轉向葉雪山。葉雪山剛要欠身謙遜,哪知顧雄飛出手一抬瓶口:「不用,他不久坐。」

賀占江一愣:「要走?」

顧雄飛沒有正面回答,只說:「往後這保鏢的事情,就拜託給你了。」

賀占江坐回原位:「放心,你從來不求人,這回是破天荒的第一次,我還能不當回事?」

顧雄飛點了點頭,緊接著轉向葉雪山,言簡意賅的說道:「你回去。」

葉雪山夢遊似的站了起來,微笑著先向賀占江道了謝,又向顧雄飛道了別,然後就獨自掀起門帘,走出去了。

顧雄飛的汽車夫發動汽車,把葉雪山送回顧宅。

葉雪山扭頭望著窗外風景,頭腦一片空白,唯有受辱的感覺在一波又一波的衝擊著他。原來一切都是他自己的一廂情願,原來在外人面前,他甚至連和顧雄飛同桌吃飯的資格都不具備。而他還傻乎乎的給人倒茶,還認認真真的把餐具涮得乾乾淨淨。

葉雪山深深的吸進一口氣,然後長長的嘆了出來,就覺得一切都是索然無味,沒什麼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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捕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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