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雪夜
()吳碧城在愛情上受了打擊,便逃避到書本里去,立志要把英文原版的《莎翁全集》全部背下。吳廷蓀就這麼一個兒子,見他既不出門交際,也不在家玩耍,天天坐在書房裡做蚊子哼,宛如一隻獃頭鵝,就不知如何是好。他覺得兒子這樣子不像是有出息的,但又絕不能抨擊那做學問的行為;所以只要見到兒子,他就忍不住要張口結舌,是滿肚子話說不出的樣子。
葉雪山給他打過一個電話,是吳家僕人接聽的。聽說他要找少爺,僕人放下話筒走了許久,末了回來告訴他道:「少爺說他拒絕和你交談。」
葉雪山聽聞此言,啼笑皆非,又因為也不是非常想念吳碧城,所以掛斷電話,也就罷了。
年關越近,夥計們回來的也越多。生意一筆接一筆的清算完結,今年的事情就算是完成了十之**。葉雪山知道這幫大夥計們管人管事又管貨,沒少順手牽羊的偷煙土,不過凡事總得睜一隻眼閉一隻眼才能含糊過去,所以權當不知,依然是大把的向外撒錢,翻著倍的打賞,哄得下面這些人喜笑顏開,吉祥話是一車一車的說給他聽。葉雪山含笑聽著,心裡則是覺出了不可思議——就在去年的這個時候,他還在團團亂轉著四處弄錢,像一名體面而又狡猾的乞丐,明知道自己不成器,但又無心上進;想要去北京向大哥要點過年的錢,可又不敢,因為前半年已經要過一次了。
這樣想來,他幾乎要感激了上半年的絕境,也要感激顧雄飛的兇惡言行。他想自己可能是臉皮比較厚,非得大耳刮子狠抽上來,才能知道疼,才能知道要臉。受一場侮辱,換得奮發,其實很值得。
打發過了夥計們,葉雪山開始籌劃著去瞧瞧賀占江。賀占江上個月已經離開了北京,彷彿是上頭調他南下打仗,可他不但抗令不遵,而且跑去熱河附近的軍營中躲了起來,隨時預備著鬧獨立。這就很麻煩,因為路上雪厚冰滑,葉雪山得費很大的力氣才能到達軍營。
這個時候,陪他出行的就還得是林子森。
林子森沒爹沒娘沒老婆,過不過年都是他一個人,正是無牽無掛;所以這天晚上葉雪山在家裡一邊收拾行裝,一邊說道:「得虧你是個單身漢,要不然大年下的,我還真不好讓你和我出遠門去。」
林子森先前一直在下指揮兩個小夥計包裝禮物,此刻剛剛上來。聽了葉雪山的話,他笑了一下,隨即說道:「少爺帶兩件厚衣裳,路上得坐馬車,車裡太冷。」
葉雪山抬頭看了他一眼,見他穿了一身挺新的灰鼠皮袍子,便走上前捻了捻他的袖口:「你就穿這個了?是不是有些薄?」
林子森笑道:「我沒事,不怕冷。」
葉雪山作為一名都市青年,受了摩登風氣的熏陶,冬天也愛西裝革履,寒號鳥一樣奔波於汽車和房屋之間。打開衣櫃拎出一件狐皮袍子,他很為難的皺了眉頭:「要說厚衣裳,我就只有這件了,可我是真不喜歡它,穿上像一口鐘似的。」
林子森勸道:「帶上,坐車的時候披著,總比沒有強。」
葉雪山走回林子森面前,提起皮袍往對方身上一比量,若有所思的說道:「這袍子做得很寬鬆,興許能給你改一件狐皮褂子。你站直了,讓我瞧瞧。」
林子森依言昂首挺胸,露出了本來身材。葉雪山把袍子貼上他的身前,一邊查看著肩膀寬度,一邊驚道:「嚯!子森,原來你有這麼高。」
然後不等林子森回答,他把袍子搭上手臂,轉身繼續收拾行裝:「尺寸也差不多,等我穿完這一路,回來就送去成衣店改一改。這麼好的皮子,現在你有錢都沒處買去。」
將狐皮袍子胡亂扔進大開的皮箱裡面,葉雪山忽然感覺口渴,想要找些涼汽水來喝。哪知還未等他下完梯,大門忽然被敲響了,咚咚咚咣咣咣,響得急三火四,好像快要火燒眉毛。葉雪山在梯上停了腳步,氣得怒道:「誰這麼沒規矩,是不是程武來了?」
守在客廳里的小夥計聞聲而出,快跑過去開了大門。而葉雪山放眼望去,當即大吃一驚——來人竟然是顧雄飛!
顧雄飛一身戎裝,眉毛睫毛全掛了白霜,嘴唇則是凍成青紫。寒氣凜凜的仰頭面對了葉雪山,他抬手一指,張口便是粗聲大氣的質問:「你個混賬東西,怎麼不回我的信?」
葉雪山猶猶豫豫的向下走去,因為早已把他的信忘了個一乾二淨,所以一時被他問得懵了,只能轉移話題反問:「大哥……什麼時候回來的?」
顧雄飛微微張嘴喘出粗重冰冷的氣息,彷彿是憑著兩條腿從山東跑過來的,睫毛花白厚重,幾乎快要遮住了他的目光。直勾勾的凝視著葉雪山,他還是沒好態度:「什麼時候?就是現在!」
葉雪山停在了他的面前,茫茫然的有些發傻:「大哥沒回北京?」
顧雄飛脫下手上的皮手套,然後抬手抹去眉睫冰霜:「你在這裡,我回什麼北京!」
葉雪山勉強笑了,心中還是莫名其妙:「哦……大哥是專程來看我的?」
顧雄飛一瞪眼睛:「廢話!」
葉雪山把客廳里的小夥計趕了出去,請顧雄飛進去坐下喝杯熱茶。數九寒天的,顧雄飛就只穿著薄薄的呢子軍服,外面連件披風都沒有。葉雪山連著瞥了他好幾眼,心裡替他害冷,不過也有一點痛快,因為不喜歡他,幸災樂禍。
一言不發的喝完一杯熱茶,顧雄飛扭頭去看葉雪山,發現他那後腦勺又是亂如鳥窩,還和當初是一個風格。伸手摸向他的腦袋,顧雄飛的聲音稍稍溫柔了一點:「這半年沒人管,你是越發的沒人樣了。」
話音落下,他的手指觸到了凸起傷疤。把人扯過來撥開短髮一看,他立時大驚失色:「這是怎麼弄的?」
葉雪山俯身偎在他的懷裡,就覺他的軍裝又冷又硬:「前幾個月被人砍了一斧子,所幸只是皮肉傷,沒有後遺症。」
「誰砍的?為什麼?」
葉雪山言簡意賅的講了緣由,一邊講,一邊猜測自己還要挨罵。然而話音落下之後,後腦勺痒痒的,卻是只有顧雄飛反覆摩挲了那條傷疤。
這讓葉雪山很為難,他希望顧雄飛要壞就壞到底,別這麼發瘋似的好一陣歹一陣。
「沒事。」他明知道顧雄飛此刻看不到自己的面孔,可還是笑得彷彿戴了面具:「早好了。」
後腦勺的頭皮上落下一滴溫柔冰冷的水,是顧雄飛的嘴唇輕輕吻了他。顧雄飛親了他的傷疤,親了他的短髮,把他扶起來攬到身邊,側過臉又親了他的額頭。葉雪山木著一張臉,也不曉得自己有沒有微笑,反正是不情願,但是又沒有不情願到翻臉的地步。
然後,他的手也被顧雄飛握住了。
顧雄飛奔波千里,路上太辛苦了,所以此刻就顯得宛如夢境。忽輕忽重的攥著葉雪山的手,感覺依然是熱烘烘的柔軟,一個大號的病孩子,如他所思,如他所念。
葉雪山微微佝僂著腰,心中很亂,等著顧雄飛罵人。顧雄飛總是不罵,他簡直等不及了。
「大哥……」他沒話找話的開了口:「是不是仗打完了?」
顧雄飛環顧四周,見客廳內外都沒有人,就把葉雪山拉扯著抱到了自己腿上。這回結結實實的摟了個滿懷,他苦笑了一下:「段老伯的軍隊已經被打散了大半,現在雙方剛剛停戰,形勢之嚴峻,不可估量。」
葉雪山深深的低著頭,脊樑快要彎成一張弓:「年後還要繼續開戰嗎?」
顧雄飛壓低聲音說道:「硬碰硬是必敗無疑了,打了這麼久,想要講和也不容易。段老伯要我和他家大少爺先去日本避避風頭,以便見機行事,不至於全軍覆沒。」
葉雪山的心中略略有了一點光亮:「大哥要去日本?」
顧雄飛抓起他一隻手,貼上了自己的粗糙面頰:「是的,去日本,而且歸期不定,所以……」
他用手臂將葉雪山緊緊環在自己懷中,彷彿對方是個會跑會飛的寶貝。短暫的沉吟過後,他終於把後半句話說了出來:「你和我一起走!」
葉雪山登時一愣,隨即難以置信的抬起了頭,感覺顧雄飛真是瘋了!自己憑什麼要跟他去日本?去了日本又做什麼?專門陪他睡覺嗎?
拚命掙扎著站了起來,他低頭看向顧雄飛,強忍著沒有冷笑出聲,單是低聲答出了一個字:「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