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1章
建安元年,二月。
時下雖然已過了冬,可窗外寒風卻依舊凜冽,位於皇宮最北面的一處宮殿不比其他宮宇繁華,在這夜色之中顯得格外冷清,殿中幾點燭火昏昏沉沉,並不能照清殿內光景,卻依稀可見一座觀音像前有一個身穿素衣的女子正跪在蒲團上。
她的手上握著一串佛珠,此時正合著雙目,捻著佛珠,紅唇一啟一合,卻是無聲得念著佛偈。
「吱呀……」
厚重的宮門被人從外頭推開,漏進來幾許冷風,打得殿中燭火越發昏沉,不過很快宮門就又被人掩住了,那燭火在經歷幾晃之後又重新歸為平靜。
進來的是一個年幼的宮人,她的手上抱著一隻粗糙的鎏金手爐並著一隻食盒,眼看著背對著她跪在蒲團上的女子,雙眼便忍不住暈開幾點淚花,只是恐人瞧見,她忙拿著手背擦拭了一回,而後便又重新拾起了笑朝人走去。
「娘娘,該用膳了……」
宮人一面是把桌上早已冷了的幾道殘羹冷炙放進食盒中,一面是布好自己取來的菜肴,而後是笑著同人說道:「今日的膳食不錯,還有您最愛的珍珠粉圓子,廚房的李嬤嬤見奴嘴巧還特地多賞了奴些。」
她這話說完便又擦了擦手,而後是走到女子身側半躬著身子朝人伸出手。
原先一直合著雙目的王珺在聽到身側的動靜時也終於睜開了眼,她生得一雙桃花目,左眼下方還有一顆硃砂痣,襯得面容風流,偏偏她的氣質清冷,倒使得這幅多情面也平添了幾分不可親近的模樣。
此時她目視著眼前那座多慈多悲的觀音像,面上的情緒也未有什麼變化,卻是又過了一會,她才把手放在了宮人的手背上,起了身。
桌上膳食唯有三道,隱約還能瞧出是拼湊而成,不過較起前幾日,的確是好了不少。
宮人見她未曾出聲,只是平靜得看著那幾道菜肴,便忙出了聲:「娘娘,這些是奴從廚房裡取來的,都是乾淨的。」
王珺聽出她話中慌亂,終於是開了口:「我知道。」她的聲音清冷,容色也很平靜,說完便坐在椅子上接過筷子用了起來,縱然不幹凈又能如何,左右總要好過那些殘羹冷炙,何況如今於她而言,縱是山珍海味也不過是味同嚼蠟。
宮人看著她吃起晚膳,心下卻還是有些難受不已。
娘娘以前位主中宮,何曾受過那樣的委屈?可如今待在這冷宮裡頭,竟任由那些宮人如此蹉跎,她想起偷偷來這的那一日,這屋子裡竟是連個厚實的被子都沒有。她想到這便忙把手中的暖手爐給了她,口中也緊跟著一句:「先委屈娘娘用著這個,等過幾日奴再去尋個好些的給您。」
「不用了……」
王珺聞言卻頭也不抬,她只是把手中的碗筷置於桌上,而後才看著宮人淡淡說道:「過了今夜,你也別來了,一朝天子一朝臣,這後宮也是一樣的道理,沒得讓人瞧見,也平添個罪名到你的身上。」
宮人耳聽著這話卻是忙跪在了女子身前:「奴不怕……」她這條命本就是娘娘救得,就算為了她死,也是願意的。
王珺聽著這話,先前一直平靜的面容終於泛起了些許波動。
她微垂著眼,手掌溫柔而又憐愛得撫過她的頭頂,卻是過了好一會功夫才開了口:「丫頭,人活著不是為了求死的。」等這話說完,她見宮人還要說話,便又輕輕笑了一回:「你若真想幫我便替我做一樁事罷。」
……
「咚,咚……」
長長的宮道上,打更的小太監為了躲避寒風正貓著身子躲在避風處打著梆子。
而那冷宮自從宮人離開后也迎來了今夜的第二位客人,來人穿著披風,面容皆掩在兜帽之中,等推開門瞧見坐在長椅上喝著清茶的素衣女子,她的步子微頓,唇邊也泛起一抹涼薄的笑意:「姐姐還真是清閑呢。」
她一面與人說著話,一面是合上門朝人走去,待走到女子身前,便揭下了兜帽,露出了原本的面容。
而原先半垂著眼喝著茶的王珺在聽到這一句后也終於掀起了眼帘,她的眼中依舊是清平一片,只是在觸及到來人的面容時,握著茶盞的指尖稍稍有些收緊。她什麼也不曾說,只是目光仍舊流連在她的面容上,而後卻是想起往日有人曾與她說過的話。
「你若不說,我還以為這位林姑娘是你的妹妹,遠遠瞧著,你們兩人的面容倒很是相似呢。」這樣的話,她以前也聽過不少回,只是那會她也只當做是笑談。
如今想想,倒還真是一場笑話。
她所以為的好姐妹搖身一變成了她的妹妹,搶了她的夫君,坐上她的位置,還賺盡眾人的美名。如今這長安城中,誰不知道是她這做姐姐的行為不潔,天子忍無可忍只好廢黜了她,王家這才只能把她這個好妹妹送進宮來,以求償還她造下的罪孽。
還,真是好啊。
王珺這心下不是沒有波動的,可經歷的事多了,總是能夠隱藏這些情緒的。她輕輕吹了吹盞中的茶沫,這茶並不是好茶,經了一個冬日添著些霉味,入口也是澀的很,可她面容端莊、儀態高貴,卻像是在飲什麼瓊漿仙露似得。
林雅見她這幅模樣,臉上還是忍不住閃過一絲陰狠。
她最厭惡的便是王珺這幅模樣,好似無論身處什麼環境,都是王家那位最高貴的貴女,是這長安城中最受人尊敬的長樂郡主,是他們大燕的國母。不過看著這幅環境,又看著她這幅素衣素釵的樣子,林雅卻又笑出了聲,她解開自己的披風置於一側,露出她身上的華服。
屬於王珺的好日子早已經到頭了。
如今她才是王家貴女,是這大燕的新任國母,而王珺不過只是冷宮棄妃,是一顆無用的棋子……若不是陛下不肯,她甚至早已經是一縷亡魂。
林雅想到這,臉上的笑更是肆意,她坐在王珺的對面,口中是嬌聲一句:「姐姐沒什麼想問我的嗎?」
茶已飲盡,王珺便又倒了半盞,握於掌中。
而後她是平靜得看著眼前人,起初剛被廢的那一日,她心中有無數疑問,在得知林雅是父親的女兒時,她更是有許多想問的話。可在昨日,知曉林雅成了那人的新后時,有些問題,倒也無需問了。
如今她要也只有一個問題要問……
「當日你送來的那蠱酒,是你的主意,還是蕭無珏的主意。」王珺問這話的時候,面容平靜,唯有那握著茶盞的指尖因為用力而有些發白。
林雅曾設想過許多回,王珺在見到她時會問什麼樣的問題,倒是未曾想到她頭一個問得竟是這樣的話。不過既然她問了,她便好心給人一個明白……左右,她的餘生也只是囚於這冷宮之中,掀不起什麼水花。
「姐姐是個明白人,自然知道陛下這麼多兄弟裡頭,最忌憚得便是這位齊王。」
「新帝登基之日,齊王卻在宮廷內院與自己的嫂嫂有染,這樣的事傳出去,你說齊王這條命還能不能保得住?如今陛下褫奪齊王爵位又收了他的兵權,這日後坐擁天下才算得上是真正的高枕無憂。」
眼前人的聲音不曾間斷,而王珺原先緊握著茶盞的手也終於鬆開了些力道。
這麼多日子……
她對蕭無珏尚還存有一絲念想,她想著,這或許只是林雅一人所為。
可如今,她終於明白,對於她那位好夫君而言,多年的情誼哪裡比得過這天下,這龍椅?或許,就連這多年的夫妻情誼也不過是偽裝得罷了。
什麼鶼鰈情深,左右不過是一場騙局,一場笑話。
林雅看著王珺一直平靜的面容終於有了變化,眼中的笑意更深。
她獨自一人來到這冷宮,不就是想剝開王珺這層冷靜自持的面容,讓她痛徹心扉?這不過只是開始罷了……她嬌嬌笑著,像是為了讓眼前人更痛苦,更難受,林雅便繼續說著:「你以為陛下愛你嗎?他不過是為了你身後的王家才會對你多獻殷勤,就連當年救你,也不過是他的苦肉計。」
「如今王家因為你的醜事,在這長安城中早已抬不起頭,對陛下又羞愧難當,以後陛下行起事來自然也方便許多。」
「對了,還有你的母親和弟弟……」
林雅這話剛落便見王珺突然就抬起了頭,她知曉對於王珺而言,最重要的便是這兩人,因此看著她這幅模樣更是吃吃笑了起來:「我的好姐姐,難道你以為當年真得只是一場意外?」
當年……
母親去寺廟參佛時遇見流匪被人姦汙至死。
而她的弟弟因母親慘死的緣故也日漸消沉,整日沉迷喝酒,終於在一日和別人起爭執時從二樓摔落。
原來當年這些事竟不是意外。
王珺緊握著茶盞的手因為用力,甚至連指骨也清晰可見,外頭寒風拍打著軒窗,屋中燭火因為燃得時間太久也變得越發昏沉起來……而她緊閉著雙目,像是在平靜自己的思緒,卻是過了許久,她才冷聲道:「很好。」
這兩字落地很輕,可林雅卻聽得分明。
她不解王珺此為何意,剛想說話便看到那厚重的宮門燃起了熊熊烈火,那火來勢兇猛,沒一會功夫,就連那軒窗處也開始蔓延開來。
「這,這是怎麼回事?」
林雅的聲音帶著倉惶,她起身想去開那殿門,可門卻被人從外頭鎖住了,竟是怎麼推也推不開。她好似不信似得還想再去推,只是殿門被火燃燒得渾身滾燙,指尖剛剛觸及,她便疼得叫出了聲。
外頭的煙氣打進裡頭,林雅一面掩著唇往後退,一面是怒瞪著王珺喝道:「王七娘,你,你到底想做什麼!」
「做什麼?」
王珺的面容在火光的映襯下,倒是少了些許清冷,多了幾分媚氣。她就坐在那嬌嬌得笑著,眼下的硃砂痣越發鮮活:「當日你要與我義結金蘭,說的話,你都忘了嗎?」
當年?
林雅的眼中有些迷茫,卻是回憶了許久才想起當年說過的話:「王姐姐,我家中無姐妹,見你親切便想認你做姐姐。」
「王姐姐,我不求與你同年生,但求與你同年死……」
……
「瘋,瘋子,你這個瘋子!」
王珺耳聽著這話卻不怒反笑,她的笑聲在這寂寥的夜裡,尤為清明……瘋子?是啊,她早就瘋了。
她只恨,不能親自殺了蕭無珏以平心頭之恨!
眼看著那火即將吞噬整座宮殿,王珺的笑聲卻是越來越響,只是越到後頭,她眼中的笑卻化作淚,倘若當初未曾選擇蕭無珏,是不是這些事都不會發生?
……
冷宮外頭,那個年幼的宮人眼看著熊熊烈火籠罩了整個宮殿,聽著從那處隨風帶來的笑聲,終於忍不住哭出聲來……她伏在青石板上,哭個不停,眼前卻是回憶起那個素衣女子手撐在她的頭頂,極盡溫柔得與她說著:「丫頭,我想求你一件事。」
「丫頭,人活著不是為了求死,可有時候,死也不是什麼壞事。」
「娘娘……」
從此這世上,再也沒有她的娘娘了。
……
而此時的宣政殿。
穿著常服的蕭無珏仍舊坐在龍椅上批閱著奏摺,等聽到一側傳來的鳥叫聲才循去一眼。身側內侍躬身替人新沏了一盞茶,見人循目看去便輕笑著說道:「這外邦送來的東西倒還真是不錯,聽說這鳥聲音猶如女子,不僅會學人說話還會唱歌,倒適合送給宮中的娘娘賞玩。」
蕭無珏耳聽著這話也未曾說話,他只是用了口茶才開了口:「送去冷宮吧。」
那內侍聞言剛想躬身應「是」,等回過神來卻是一怔,冷宮?今日清晨,皇後娘娘過來的時候與陛下怎麼討要都不肯,如今……卻是要送去那位處?他心中疑慮不減卻也不敢多問,只能恭聲應了一聲,而後是提著那畫眉鳥籠打外頭送去。
外頭候著的小太監在聽到這一句時也是一副怔忡的模樣:「公公,您莫不是說錯了吧?」
內侍啐了他一聲:「多嘴,還不去送?」
那小太監見此也不敢耽擱,只能忙提著步子去送。
眼見著人走後,內侍才繼續轉了身子往宮中走去,他看著端坐在龍椅上批閱奏摺的男人,心下疑惑仍是不解,跟著主子這麼多年,若論心思,他慣來也是能猜得幾分,只是主子對冷宮那位到底有情無情,他如今卻也有些說不清楚了。
不過日後還是得朝底下提點幾句,冷宮那處還是得照看著些。
他心下剛起這個心思,外頭便有侍從匆匆忙忙得在外頭跪喊道:「陛下,出事了!天,天牢那處有人過來傳話,蕭無珩他,不見了。」
這話一落……
不管是內侍還是蕭無珏臉色都是一變,蕭無珏手握硃筆,六角宮燈映襯下的面容陰沉著,口中也是冷聲一句:「還不派人去找?」
「不用找了……」說話的是一道與先前相較尤為不同的男聲。
男人聲音低沉,猶如金玉敲擊在一道,伴隨著這道聲音,沉重的宮門被人踹開,殿中燭火打在來人的身上,他穿著一身黑衣,披著寒風與肅殺之氣手持滴血的長劍,正一步一步從外頭走來。
宮燈照映下的大殿燭火通明,映襯得來人稜角分明,鳳目幽深,他的身上除了那肅殺氣還有掩不住的血腥氣,就連眉梢眼角也添著幾分血色,倒使得那張淡漠的面容也多了些邪氣。
「蕭無珩,你,你大膽!」內侍似是不敢置信蕭無珩竟敢如此大膽,眼看著人越走越近,他忙朝外頭尖聲喊道:「來人,來人!」
可不管他怎麼喊,外頭卻仍是沉寂一片。
他心下一個咯噔,臉色也頓時變得蒼白了起來,而與內侍慘白的面容相較,蕭無珏的面容倒顯得平穩許多,他只是手握著硃筆,注視著蕭無珩一步步朝他走來,眼看著他越走越近才淡淡開口道:「二弟,你是想弒君稱帝嗎?」
蕭無珩耳聽著這話卻似聽到了天大的笑話:「我若想,你以為當初你能坐得上這個位置嗎?」他說這話的時候,目光沉沉,臉上神色卻似笑非笑,端得是邪氣萬分。
蕭無珏聞言,握住硃筆的手一緊,素來溫潤的眼眸此時也沉了些許。
不管他願不願意卻也不得不承認,倘若蕭無珩真想與他爭,這皇位花落誰家還真的不一定。
內侍見人越走越近似是想攔,只是剛剛提步便見人側目睨來一眼。
那一眼看起來無情無緒,縱使無言,也好似有一隻無形的手挾住了他的脖子令他喘不過氣,只能接連倒退避開那人的目光才得以有片刻喘息。
蕭無珩便這樣旁若無人得走到了蕭無珏的身前,等把劍架在他的脖頸處才沉聲說道:「當初她跟了你的時候,我就曾與你說過,倘若你敢傷她,我必然是不會放過你的。齊王也好,軍權也罷,你要,都給你……」
他說這話的時候,眉眼驕矜,身上是掩不住的天家貴胄的清貴氣質,只是說到后話時,身上氣勢盡變,就連目光也開始變得微沉:「可你千不該萬不該,不該傷她的心。」
其實傷她心的又豈止是蕭無珏一個人?
只是他的過錯,他會用盡一生去贖,至於現在……
「把她交出來。」
蕭無珩看著他,如是道。
蕭無珏早知他這個二弟對他的妻子情誼匪淺,因此當日才特地讓王珺親自替他斟酒,可他未曾想到,蕭無珩竟然能突出重重天牢還敢獨自一人持劍到他這兒,讓他交人。他不知怎麼了,竟突然想起當初朝堂上,曾有將士稟道玉關山一戰,蕭無珩以一人之力衝破千百敵軍斬殺敵方將領。
他也是頭一次才清楚得認識到,縱然眼前人不再是齊王,不再掌握兵權,可他依舊是蕭無珩。
當年他可以以一人之力斬殺敵軍首領,今日亦可突破重圍取他的性命,蕭無珏想到這,眉目微皺,還不等他說話,脖頸外露的皮肉那處便被鋒利的劍身滑過。
身側內侍驚呼出聲,而蕭無珏袖下的手也緊握成拳,他知道,倘若他不交人,眼前這個男人真的會殺了他。他沉了沉眼,剛想說話,原先去送鳥的內侍便提著鳥籠倉惶得跑了進來,他未曾瞧見殿中的模樣,等跪下之後便顫著身說道:「陛下,冷宮,冷宮走水了。」
「奴過去的時候,火已經蔓延開來,外頭撲火的宮人說,說裡頭,裡頭無人出來。」
夜色幽幽,那畫眉籠中的鳥兒撲扇著翅膀輕吟婉叫著,猶如女子似泣似笑的聲音在殿中響起:「走水了,死了,死了,娘娘死了。」
「咣當……」蕭無珩手中的劍落在地上,而他稜角分明的面容在燭火的照映下,頭一回顯現出往日從未有過的怔忡模樣。
她……死了?
他什麼也不曾說,只是緊抿著唇轉身闊步往外走去,剛走到廊下便瞧見北面那處火勢滔天。
夜間的風好似又大了許多,卻撲不滅那遠處的大火,蕭無珩剛想繼續跨步往前走去,只是步子才邁出,唇角竟忍不住溢出鮮血,長達一個多月的天牢生活,未能使他低頭,可先前內侍輕飄飄的一句話卻讓他一直挺直的脊背忍不住佝僂下來。
寒風沉沉,而他彎著腰不停咳著,鮮血在喉間翻滾,就連胸腔之處也疼痛難忍。
他一手撐著長柱,一手撐著胸口,目光卻仍舊一瞬不瞬地看著北面那處,火光映襯下,他那雙幽深如墨的鳳目好似也添了幾分血色。
來前,他曾想過……
這一回,無論她願不願意,他都要帶她離開,日後她恨他也罷,怨他也好,他都認了。
可如今看來……
他……
終究還是來晚了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