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6
番外6
元嘉二十二年。
自從蕭無珩領兵攻佔長安之後,先是把蕭無珏等人關押進了天牢之中,而後又把當日被蕭無珏以「謀逆」之罪的秦王、崔家等一干人等都放了出來,後來跟隨他一起過來的將士都回了邊陲,而原本哄哄鬧鬧、人人自危的長安城好像一下子又變得平靜了下來。
只是偶爾也還是會有人悄聲議論起這些事。
如今天色尚早。
坐落在文柳巷中的韓家十分安靜。
韓進年幼喪父、喪母,在長安城本就沒什麼親故,他又是個喜靜的性子,家中僕人也就只有三兩人,這會幾個下人輕手輕腳得穿梭在正房,不是端著熱水帕子、就是拿著還冒著熱氣的葯碗。
今日天氣不錯。
明晃晃的太陽已掛在頭頂,可幾個下人的臉色看起來都有些不太好,低頭喪氣得,倒是襯得這宅子變得越發冷清。
王瑛被人領著過來的時候,看到得就是這幅畫面。
她回到長安有兩日了,剛回到長安的時候,她就想著要來看一看韓進了,可是當初她礙於事情的要緊只托丫鬟帶了個口信就離開了,並未說清要去哪去做什麼。這些時日,母親和祖母都擔心壞了,如今又見她瘦得不成樣子,自然是不肯她出門。
今日她也是託了要去看大姐的名義才得以出門的。
來得這一路。
王瑛從丫鬟的口中知道這段日子長安城裡發生的事,她知道蕭無珏關押了崔家、關押了秦王,也知道蕭無珏肯定不會放過韓進,問過丫鬟,可她平日都待在府中,粗略還能得知些,再往細卻是不行了。
至於祖母和母親,她們這段日子也都被禁足在府中,自然不知道這些事。
王瑛這一路惴惴不安,生怕韓進出什麼事,可內心總歸還是有一份希冀在。
崔家和秦王等人都沒事。
韓進……
他或許也不會有事。
可如今看著幾個下人這幅模樣,王瑛本就沉下去的心此時更是深不見底,腳下步子一頓,察覺到身邊下人朝她看來,她才重新斂了心思提了步子。等走到韓進的房門口,恰好管家出來了,眼看著王瑛過來,管家在一瞬得失神后便朝人拱手一禮,說道:「您回來了。」
想起裡頭躺著的人,他看著王瑛又說了一句:「少爺一直記掛著您,怕您出事。」
驟然聽到這麼一句,王瑛猛地就抬起了頭,她張了張口,紅唇囁嚅著,心中有滿腹的話要問,可臨來張口卻是啞然一句:「他,怎麼樣了?」
「少爺他……」福伯聽得這話卻是深深嘆了口氣,他沒有瞞人,把早先大夫的話同人說了一遭:「少爺的傷勢很嚴重,在天牢又沒人診治,大夫說少爺要是今日能醒來,那麼以後好好休養也沒事。」
「要是不能……」
話說到這,未再往下,可意思卻很分明,要是今日不能醒來,韓進只怕是活不了。
王瑛先前看到那些下人的神情時便知道韓進的傷勢只怕不會太好,可她也沒想到會聽到這樣一番話,仰著頭,神色怔怔得看著福伯,要是今日醒不來,韓進他,會死?
福伯看著王瑛臉上的神色,知道這位六姑娘此時的心情肯定不好,也不敢再多說,只能錯開身子,低著頭,朝人恭聲說道:「少爺就在裡頭,您進去吧。」
這其實不是一件合乎規矩的事。
可王瑛此時滿腦子都是福伯先前的那番話,哪裡顧得了別的?聽得這話甚至連話都沒說就走了進去。
原本要跟著進去的幾個下人倒是都被福伯攔在了外頭。
「福伯,這……不大合規矩吧。」有人忍不住看了眼福伯身後緊閉的房門,悄聲說了一句,雖然這位王六姑娘以前也隨著王家那位二公子來過幾回,同他們家公子也時常兄妹相稱,可到底不是親兄妹。
何況他們這個年紀,即便是親兄妹都得避嫌才是。
福伯聽得這話卻只是語氣淡淡得說了一句:「家裡就這麼幾個人,你們注意著些,誰能知道?何況……」他說到這的時候,轉身看了眼身後,他是跟著少爺的舊仆了,自然要比別人多知道幾分少爺的心思。
「少爺既然喜歡王家六姑娘,為何不同人說?老奴看六姑娘心中也是有您的。」
「小丫頭以前膽子大得很,這些年倒是收起利爪變得越來越不像她了,我啊是在等她,就跟當年一樣,跑到我的面前,不顧禮儀不顧體統,來到我的面前。」
這是當年他問起少爺時,少爺與他說得話。
他還記得那個時候的少爺說起王六姑娘時,眼中有著抑制不住的笑,不同平日的樣子,就像是整個人都活了似得。
只是……
他又想起那夜少爺去而復返,仰頭看著天上那輪月亮,與他說:「福伯,我原本還想著今年去跟她提親的,以前總覺得她憋不住,可如今反倒是我憋不住了。」
「倒也沒必要去和她爭這些,左右以後等她嫁給我,我總歸是有辦法讓她變成以前那樣的。」
「可是……」
「現在我也不知道有沒有這個幸運能等她回來了。」
想到這些話,福伯的眼中也忍不住滾起了熱淚,屋裡的兩人本是有情人,要是少爺能夠醒來,自然是一段佳話。
要是醒不來。
或許這就是兩人為數不多的一次見面了。
想到這。
他更是忍不住嘆了口氣。
收回視線,朝幾人揮了揮手,而後是壓低嗓音說道:「都退下吧。」
他在韓家頗有威嚴,幾個下人自然也不敢再說什麼,聞言便輕輕應了一聲,各自往外退去。
而裡頭的王瑛在走進屋中,看到躺在拔步床上昏迷不醒的韓進時,眼中立時就迸發出了眼淚,自打當日他們分開至今快有一個多月的時間了,他穿著一身月白色的中衣,身上蓋著錦被,眉眼溫和,就像是睡著了。
可想起先前福伯說得那番話。
王瑛眼中熱淚更甚,這個男人今日要是醒不來,就再也醒不來了。
不知道這樣站了多久。
她才走過去,坐在床前放著圓墩上。
雙唇還在不住打著顫,王瑛一瞬不瞬地看著韓進,較起當日兩人分別時,他瘦了很多,本就稜角分明的臉此時雙頰那處更是凹下去一大塊,嘴唇也沒有絲毫血色,看著他這幅模樣,被她強行壓制在雙膝上的手還是不住打起顫來。
她緊緊閉了閉雙眼,等到情緒稍稍平復了些,才從一側握過一隻茶盞。
盞中放著溫水,一側還放著一塊乾淨的帕子。
韓進昏迷不醒,根本不能吃喝,這會嘴唇乾澀得厲害,她也只能把水壓在錦帕上,試圖濕潤他的嘴唇。她還從未做過這樣的事,這會做起來,顯得格外小心翼翼,生怕弄疼了他,一邊擦拭著他的嘴唇,一邊緊緊盯著他的臉。
像是要把他的容顏深深刻進自己的腦海中。
眼見嘴唇濕潤了,她又從另一側的水盆里絞乾了帕子,替人擦拭起臉和手,握著他手的時候,王瑛察覺到從那層衣裳下傳來的異樣,心下一顫,她也不知道想到了什麼,遲疑了一會,伸手替人稍稍挽起了一些袖子。
而後便瞧見那月白色中衣下的手臂上竟然都是些深可見骨的鞭痕。
這些鞭痕有些是新得,有些卻已經結了痂,好好的一條胳膊竟然沒有一絲完好處。
王瑛顫抖著手,替人重新挽下袖子,而後又掀開錦被然後拉開他的衣襟,和胳膊一樣,他的身上也都是些鞭痕。扯著衣襟的手不住打著顫,身子又忍不住發起抖來,眼中的熱淚更是壓都壓不住,一顆顆得往下掉。
有些眼淚就順著臉頰砸在那些傷痕上。
她知道蕭無珏不會放過韓進,來時也猜想過韓進的傷勢,可她沒想到韓進的傷會這麼嚴重。
這一個多月的時間裡,韓進到底經歷了什麼?
王瑛不知道。
她只知道在看到韓進這些傷痕,看著他無聲無息得躺在床上的時候,整個人就像是被一隻無形的手抓著喉嚨壓得喘不過氣,她想痛哭想吶喊,甚至還有幾分少有的暴戾在心中飄蕩。
她從小就是個急性子,可也很少有這樣剋制不住自己、想要拔刀去殺人的時候。
這樣的情緒,她從小到大也不過兩回。
第一回是三年前。
父親無聲無息得躺在床上,隨行的官員說父親是遇到了流匪,那個時候她年少氣盛,轉身就想拿著自己的劍去砍殺了那群流匪。
而今。
王瑛坐在這,看著心心念念的意中人同父親一樣無聲無息得躺在床上,她也想拿起劍闖進天牢去殺了蕭無珏,身子還在不住發抖,眼中的熱淚也沒個間斷,她就這樣望著韓進,好一會才啞聲說道:「你說過會平平安安等我回來的。」
「你說過等我回來就娶我的。」
這一字一句像是從喉嚨深處發出來的呢喃,輕不可聞。
可與這低啞的聲音不同得是,王瑛臉上的神情已經悲傷到抑制不住了,她的雙目通紅,扯著她衣襟的手還在發抖,就這樣看著他,不知道是在看他沒有動靜的臉,還是在看他身上錯落分明的鞭痕。
「韓進,你騙我。」
「你說話不算數。」
王瑛的嗓音即便再輕,可在這無人說話的室內還是有幾分餘音在的,可不管她說什麼,都沒有人回答她,躺在床上的那人依舊無聲無息,沒有絲毫要醒來的跡象。
外頭的下人不敢進來打擾。
倒是福伯午間的時候來過一趟,送了葯又給王瑛拿了午膳,看著躺在床上的少爺,又看了看坐在一旁沉默不語的王六姑娘,他嘆了口氣,把湯藥先放在一邊涼著,而後才看著王瑛說道:「六姑娘,您過來吃點吧,我聽您的丫鬟說,您早間也沒用早膳。」
王瑛早間來得急,沒用早膳,可這會卻是沒心情吃午膳。
搖了搖頭,剛想拒絕,只是還不等她說話,便又聽到福伯說道:「您這樣不吃不喝,少爺要是知道了肯定又得擔心。」
或許是因為這句話。
王瑛總算是抬起了頭,她沒有去看福伯,反而看著床上躺著的那人,啞著嗓音說道:「我和他說了這麼久的話,他都沒能醒來,他要是真得擔心我就該醒來,像以前那樣教訓我也好,不理我也好,只要他能醒來,什麼都好。」
「即便他醒來后要娶別人,即便我以後再也見不到他。」
越說,聲音越低,眼裡的淚倒是又多了許多。
福伯聽著這番話,一時也不知道該說什麼,只能嘆了口氣,原本是想把午膳留下就這樣走,可看著王瑛臉上的淚痕有想起先前她說得最後兩句,他到底還是停下了步子同人說道:「六姑娘,少爺即便醒來也不會娶別人的。」
「他要娶的人只有您一個。」
王瑛聽得這番話,臉上卻沒有什麼多餘的神情。
當日韓進雖然說了會娶她,可是她也沒覺得韓進那是因為喜歡她才娶她,或許是為了安撫她的心,又或許是因為分別之際突生的念頭……總之不可能是因為喜歡她。可即便知道韓進不喜歡自己,王瑛還是心甘情願得想就此沉淪。
她喜歡他,想嫁給他,想餘生都和他在一起。
可若是韓進能醒來,她即便不嫁給他,即便眼睜睜看著他和別人在一起,她都不會有怨言。
只要。
他能醒來。
福伯不知道王瑛心中所想,只是輕聲同她說著:「因為老爺夫人的緣故,少爺從小性子就內斂,他從來不哭也很少笑,可有一回,我見他捧著一盆蘭花回來,臉上竟然帶著久違的笑。」
「那段時間他每日都照顧著那盆蘭花。」
「我見那盆蘭花都快死了,就勸他扔了吧,左右他喜歡再請人去買幾盆便是。」
「可少爺不肯,依舊悉心照料著,還真讓他照料活了,那個時候我也沒多想,只當少爺是喜歡那盆花,可後來我才知道,他不是喜歡那盆花,而是喜歡那盆花的主人。」
蘭花?
王瑛聽得這話的時候,神色微怔。
眼前滑過幾個畫面,她也想起了這一段三年前的記憶。
三年前。
父親還在。
她活得肆意又開懷,成日不是騎馬就是打獵,後來母親看不過去硬是把她拘在屋子裡養花看書,可蘭花哪裡是那麼好養得?她不僅沒能養好,反而還養死了,那是母親平時最喜歡的一盆花,她也不敢丟掉或者買來濫竽充數,只好去請教二哥。
可是二哥沒見著,倒是見著了韓進。
那時候韓進穿著一身月白色的錦衣,腰間系著玉佩,正從屋裡出來。
她那會走得急也沒注意,撞到了人弄髒了他的衣裳還砸壞了手中抱著的花盆,也不知道是不是因為那日的日頭太晃眼,還是韓進實在長得太好看,她竟然傻乎乎得扯著他的袖子,等人皺著眉問她一句:「小姐這是做什麼?」
她便張口說道:「你撞壞了我的花,得賠我。」
那絕對是她生平最丟臉的時候了,等她反應過來也不等韓進說話就轉身跑了,後來她自然沒讓韓進賠花,再後來因為父親的事,她消沉了一段日子,倒也不知道韓進做得那些事了。
原本以為韓進當日說娶她只是寬慰之話。
可如今聽福伯的意思,竟是他……真得喜歡她?神色怔怔得看著福伯,聽著他繼續說著這些年的事。
等到福伯出去的時候,王瑛已是潸然淚下。
她轉身看著躺在床上的韓進,心中不知道是高興還是難過,就這麼低著頭看著他,她原本以為不可能有結果的暗戀,卻沒想到她暗戀的那個人也深深喜歡著她,手握著他放在錦被外頭的手,眼裡的淚就這麼一顆顆往下掉。
「韓進,你就是個混蛋。」
看著眼淚滑到他的傷處,忙又拿手背擦拭了一會,抽抽噎噎得看著他繼續咬牙說道:「你別以為你現在昏迷不醒,說過的話就不算數了,你說過要娶我就一定得娶我,你要是說話不算數,我……我做鬼也不放過你。」
這麼說了幾句,忍不住又哭了起來。
最後實在沒辦法,她握著韓進的手半靠在他胸前的被子上,嗓音因為哭了太久的緣故已經有些啞了,可她還是繼續同人說著:「韓進,我這輩子除了你之外誰都不要,你要是真得死了,我就出家當尼姑。」
臉上突然被手覆蓋住。
循目看去,那是一隻骨節分明的手,正在小心翼翼得擦拭著她臉上的淚。
似是不敢置信,王瑛一時沒了動靜,甚至連呼吸都屏住了,她就這樣看著那隻手跟羽毛似得拂過她的臉,等到擦拭完她臉上的淚,那隻手正打算收回去,卻被她緊緊抓在了手中。
「韓進?」
王瑛一邊抓著手,一邊是朝人看去,等看見那雙緊閉的雙目此時已經睜開,雖然有著未加遮掩的疲倦,可裡頭的笑意卻一如以前。看著男人笑彎著眼看著她,可她卻還是不敢確信,小心翼翼得開口問道:「你,你醒了?」
「嗯。」
韓進的嗓音還有些啞,可臉上的笑卻很深。
他任由王瑛握著他的手,另一隻手便高高抬起,覆在她的頭頂輕輕揉著,笑著說道:「我怕我再不醒,有人就真得要當小寡婦了。」
若是以前。
王瑛聽到這樣的話,肯定得回嘴的,可今日,聽著耳邊傳來得一字一句,看著眼前這張熟悉的面容,她再也忍不住撲進了人的懷裡,眼淚肆意橫流,不顧禮節沒有體統,就這樣抱著他,口中說著:「你終於醒了。」
「你知不知道,我都快擔心死了。」
韓進被人撞得有些疼,胸前的鞭痕很多都是新的,被人這麼一撞,即便是他也忍不住疼得皺了眉。只是唯恐小丫頭擔心,他還是把那聲痛呼壓了下去,疼痛漸漸撫平,而他看著伏在自己懷裡哭得不行的小丫頭。
原本還想再逗逗人,可這會看著她這幅樣子,倒有些捨不得了。
伸手覆在她的頭頂輕輕揉著,韓進心裡軟軟的,就這樣摸著她的頭髮,喊她:「丫頭……」等見人抬了一張淚盈盈的面容朝他看來,他一邊擦拭著她臉上的淚,一邊看著她的眼睛,鄭重其事得說道:「等我的傷好了,我就去你家提親。」
王瑛聽著這話,一時卻有些沒能反應過來。
等目光觸及眼前人含笑的眼睛時,她才眼睛紅紅得看著人,點了頭:「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