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初遇
那場散夥飯之後,吳貳花了整整一周時間處理好五年來的物事和畢業事宜坐上了回老家上盧的火車,又是這般告別之季,只不過這一次說再見,就真的再也難見了,讀書的城市與老家遠隔千里,一天一夜的火車,然後還得趕進山的最後一趟大巴才能到家,說是家,不過他與外婆相依為命,五歲那年母親葬身於一場大火,父親為了找尋縱火者離家后便失了音訊,撫養他成人的,是年近古稀的外婆,好在吳貳成長環境還不算太差,祖上留下來幾間大屋,千葯村的祖祖輩輩靠販賣草藥生計,日子也算過得舒適愜意,唯獨遺憾的地方就是家族人丁不旺,說起來,吳貳多少覺得有點宿命意味,因為這中間隔著幾代人都是生女不生男,而吳貳出生的時候,偏巧趕上了瓢潑大雨的時節,雷電撕扯著陰鬱的雲層,像極歷史里大人物誕生的景象,但那一晚,世間又何止他一人出生,只是外婆始終篤信,他的出生對於吳家而言是特別的,也是獨一無二的。
下了大巴又走了兩里路才看到祖屋前的那片蔥鬱的林子,外婆複姓綺里,叫綺里芙貞,不過因祖上的規矩,綺里二字不得告予外人知曉,只在族譜里還記著本名,如今名字改成了祁芙貞,吳貳小時候叛逆,常把這規矩拋之腦後,也因此沒少遭外婆教訓,後來長大了,就學乖了許多,外婆平日在千葯村負責一些祭典的事宜,哪家有白喜事也都請外婆過去主持,與村裡街坊平日走得近,所以哪怕常年一個人守著幾間祖屋,也不至於孤獨清冷,這次聽到吳貳畢業返家,老人清早就備下了一頓豐盛的午飯,做的也都是吳貳從小愛吃的菜。
到了中午,吳貳提著兩大箱東西推開院子的小門,撲鼻而來的香味差點沒讓他當場落下淚來,還是他媽家裡好啊,這種突如其來的戀家感可以說在吳貳二十幾年的人生當中前所未有,吳貳悄聲進了客堂就匆忙放下箱子,看外婆還在廚房裡面忙碌,滿桌飯菜讓他直吞口水,於是伸出手就預備抓幾道放嘴裡,誰知還沒得逞,外婆清亮的聲音就乍響在耳邊:「好你個小兔崽子,別的沒學好,倒學會偷吃了!」
吳貳趕緊縮了手,歪著眉毛看著廊道上年歲雖大但精神格外矍鑠的老人:「哎喲,外婆,你又不是不知道回趟家得多勞神,跟您這燒菜手藝比起來,那火車上的東西哪能吃嘛,我是真給餓壞了。」
老人白了他一眼,但看見孫子回來臉上還是露出慈愛的笑來:「再餓那也不能壞了規矩,去,先把包放了。」老人邊說邊將用來擦拭手的濕毛巾遞給吳貳。
「是是是……您老可真是刻板。」吳貳拿起行李箱便往東邊屋子去,而老人則走到客堂背後的小房,從深色案几上取了三根香點燃,等吳貳出來就交到他手中,吳貳不做聲接過,然後跪在案幾的蒲團上,朝案几上供奉的一塊木牌畢恭畢敬地行伏拜之禮,其實吳貳並不知道案几上究竟供奉的是誰,平日里都叫黑布蓋著,吳貳好奇偷偷看過一回,只知道木牌上刻著『綺里雲棠』四個字,他問過外婆,沒曾想外婆先是一頓毒打,後來只說這是某個先祖的名字,且每逢月十五綺里家族都得給木牌點香跪拜,都是祖上傳下來的規矩,吳貳也曾在族譜里找尋過『綺里雲棠』這位先祖的信息,但描述甚少,可也並非一無所獲,至少吳貳明白整個綺里家族世代都有跟祭祀有關的族人,而且都為女性,似乎綺里家族更像個母氏家族,關於男族人的記載都不過寥寥數筆,後來實在查不出所以,吳貳也就放棄了,何況跪拜上香花不了多少工夫,吳貳每回也都誠心照辦,這在外婆眼裡,算是極為欣慰了。
「行了,趕緊吃飯吧,晚上村裡忙著七月十五的祭祀大典,你到時候跟我一道過去看看。」
吳貳盛了兩碗飯放到桌上,有些詫異:「您不是從不讓我參與祭祀活動嗎?何況今天不才六月十五,怎麼這麼早就得準備了?」
老人坐下啟筷先夾了幾道菜放吳貳碗里,輕聲道:「這回不一樣,前些天下大雨衝垮了仙鶴山附近的一座廟,有人去修繕卻無意間從那廟裡發現一個木盒,村支書也是頭一回遇到這等事,沒經驗,就叫我去看看,我瞧那盒子也像有些年月,不敢隨意觸碰,怕是什麼古物,就提議村支書先上報縣城裡的文物主管部門,可電話過去至今也沒個回信,這不瞅著你學法醫專業,法醫驗屍不也講究個細緻小心,而且那木盒在水裡也泡了好些天,還不知那盒子裡面有沒有什麼重要東西給泡壞了,仙鶴山上那座廟你也知道,雖然破舊殘缺,但祖一輩人就傳它屹立了上千年,什麼風雨沒經歷,獨獨在今年出了意外,廟宇在一方都有保佑這方水土的意思,這一垮怎麼能叫村裡百姓不緊張,眼下還衝出個盒子來,總歸得弄清楚這盒子是什麼來歷才行,再不想點辦法怎麼成?」
「敢情外婆你這是叫我死馬當活馬醫啊。」吳貳只顧著吞咽,完全沒注意到外婆說這些話的肅穆神態。
「別光耍嘴皮子,自打看過那盒子,也不知怎的,我這些天睡覺總是心裡頭不踏實,老夢到一樣東西,可醒來又大多記不得,怎麼想都想不起來,這麼多年主持祭祀,這是第二次出現這樣讓自己極為不安的感覺,上一次如此,還是綺里家族族墓遭盜的時候,所以我擔心這回又會有什麼不好的事情發生。」老人一直講著話,始終沒有動一下筷子,吳貳也慢慢意識到外婆話里透出的隱憂,於是停了下來,「那盒子外婆以前在哪裡見過?」
老人搖了搖頭:「沒有,但那盒子表面殘缺的紋路有些眼熟,可老是想不起哪裡打過眼,看來不服老是不行了。」
「樣子總還記得吧?」
「唷,你不說我倒忘了這回事,有張圖特地找村支書畫的,正好拿給你看看。」老人忙起身走向偏房,戴著老花眼鏡拿了張四方的白紙出來。
吳貳放下碗筷,對村支書的畫圖功底也是一言難盡,連蒙帶猜地打量著這手繪的圖案,盒子大概二十公分長、一掌寬,正中有條縫,說實在的,如果不是看外婆表情凝重,吳貳甚至懷疑村支書故意畫的大話西遊裡面的月光寶盒,剋制住差點失笑的念頭,吳貳慢慢放大圖片,再看外婆提到的木盒紋路,瞬間腦中的無知想法蕩然無存,取而代之的是莫大震驚!那紋路的確見過!且就在剛剛!
「是不是察覺些什麼?」老人看吳貳臉色白了一陣,問道。
吳貳吞了吞口水,點點頭:「這紋路外婆你當真一點想不起?不就跟咱們家供奉的木牌位上的花紋一個樣?」
「……」老人聞言渾身一抖,怪不得如此眼熟,老人趕緊轉入後堂,開了燈仔細端詳那塊木牌,一片片如蓮花狀的殷紅紋路鋪滿了牌位底座,雖也斑駁脫落了一些,但其情狀與那木盒上雕刻如出一轍。
如此也就是說,那從廟裡衝出來的木盒,原本是屬於綺里家族的東西?
「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既然跟綺里家族有關,那麼無論如何都得把那盒子儘快打開來看看。」重新回到飯桌前,老人卻突然變得異常冷靜,也不再多討論盒子的事,祖孫倆沉默著吃完午飯,已然心事重重。
山裡氣象萬千,飯後不過小憩的功夫,頭頂瓦楞就滴答聲響成一片,吳貳半睡半醒中聽著窗外淅淅瀝瀝的雨點聲,也不知是不是幻覺,卻似有朦朧的身影從屋檐下匆匆而過,吳貳想起身卻倍感身體之重,無論如何努力依然動彈不得,眼見之景也逐漸渾濁不堪,雨聲彷彿陡然變得刺耳,窗外更是不知何時立了一道身影!就在吳貳拚命想要看清之際,一團白影頃刻從窗外飄了進來……
「啊~!」吳貳本能地張口大呼,下一刻所有事物一道擠入眼眶,豆大的汗珠從他額前滴落,他猛然轉頭看向窗外,淅瀝的雨聲還在,只不過窗外除了茂密的林子哪見得到半點人影。
「我靠,鬼壓床了么。」吳貳擦了擦額頭的冷汗,突然感覺口袋裡有什麼東西膈應著不舒服,一摸才發現是那枚護身符,頓時大拍額頭自顧自抱怨起來:「我還真是蠢啊,一心只記住了那美女的名字是越詩音,卻忘了要聯繫方式,果然是憑本事單身!」
「祁阿婆!」就在吳貳扶額皺眉間,房門外傳來清脆的呼喚聲,這聲音再熟悉不過,吳貳趕緊翻身下床,拉開房門看向院子,大聲道:「修瑤,鑰匙還掛原來那位置,你自個兒開門進來便是了。」
「咦?小貳哥回來了!」站在院門外的女子側過頭,從一堆草藥間露出張瓜子臉來,看清吳貳先是一笑然後立馬拉下臉來:「看見人家拿這麼多東西也不過來搭把手,哪有空手去拿鑰匙嘛。」
吳貳無奈搖搖頭:「來了來了,哎喲我的天,你弄這麼多藥草來幹嘛?」
「這是阿婆前些天放在曬葯場那邊的連翹,幾天也不見阿婆來收,估計是給忘了,我看天要下雨就趕緊收了送過來。」
吳貳從修瑤手中抱過連翹,攤開鋪在窗戶邊上,又遞給她一條幹凈的濕毛巾:「趕緊擦擦吧,省得一會兒又坐立不安。」
修瑤是吳貳的青梅竹馬,天生一雙水靈靈的大眼睛,本也是個美人坯子,性子又溫柔,可卻偏偏生有潔癖,稍微在臟一點的環境下都不能久待,讀完初中修瑤就沒有再繼續上學,一直留在村子里幫忙種葯採藥,而吳貳自打去城裡讀高中開始,回千葯村的時間就越來越少,成長環境的變化讓兩人漸行漸遠,話題也難談到一塊,每次見面說上幾句話就不知該如何繼續,常常尷尬收尾。
「放長假了?」修瑤仔細清理著衣服上的草藥碎屑,照例問了上一次同樣的問題,吳貳點頭:「這回是徹底放假了,畢業回來休息一下,整頓整頓再出去找份工作。」
「那阿婆怎麼辦?你出去工作了總不能讓叫一個人守著這幾間老宅子。」修瑤又把椅子擦拭乾凈了才坐下。這一問倒讓吳貳陷入沉默中,是啊,外婆年紀這麼大,自己出去工作了外婆怎麼辦,她老人家一輩子生活在千葯村,要搬去外面的城市與自己同住,依著外婆的性格肯定不會同意,免不了要經常抽空回來看看,可這也非長久之計,吳貳愈想愈頭疼,索性不再多想:「到時候找個離村子近點的地方工作吧。」
話題到這便戛然而止,好在外婆趕了回來,看到兩人端端正正坐在客堂只是微微一笑,兩個孩子從小就走得近,加上修瑤伶俐能幹,早在老人眼中,這是孫媳的不二人選,但這幾年在外讀書,吳貳的想法發生了許多改變,恐怕已非當初那般純粹,沉默中,吳貳眼神也不知該往哪裡放,自顧自把玩著一枚銅幣。
「阿婆,你回來了。」
「你看我這把老骨頭,記性是越來越差了,忘了連翹還放在葯場那邊曬,修瑤啊,多虧你了,老叫你跑老遠一趟幫送過來。」老人笑盈盈答謝,又看了一眼吳貳的模樣沒好氣地在他膀子上揪了一把:「這麼大個人,家裡來客人了也沒個正經樣。」
吳貳吃痛,手一縮那銅幣便掉到地上滾了開去:「哎喲,外婆,修瑤又不是陌生人,你這麼見外幹嘛?」
「既便不是外人,人家大老遠跑過來,你也不給倒杯水?」
老人兀自責備著吳貳,誰知身後卻傳來一聲痛呼把兩人嚇了一跳,原來修瑤看那銅幣朝自己滾過來便順勢彎腰去撿,卻不知為何像被燙著一般趕緊縮回了手,面色也變得蒼白難看,沒得婆孫倆緩過神,修瑤壓低著頭匆匆起身道:「阿婆,葯已經送過來了,沒別的事我就先走了。」
「……」修瑤一路小跑離開了院子,看她走遠,老人不作聲地撿起那枚銅幣,突然皺眉道:「這不是我平日祭祀用的銅幣嗎?」
吳貳不知所以,吃吃回答:「午睡起來,看它就放在桌上,所以順手就這麼一拿……」
「……嗯。」老人沉吟著,似若有所思,吳貳從外婆神態上看出了不對勁,低聲問:「怎麼了,外婆?」
「奇怪……」老人皺著眉,這番話回得像是自言自語,吳貳更是一頭霧水:「外婆,您倒是把話說明白一些,什麼奇不奇怪的?」
「按理說,銅幣沾了不幹凈的東西才會有腥臭味。」老人說完又搖了搖頭,「修瑤這丫頭,怎麼會這個反應……」
「我說外婆,您就別瞎操心了,修瑤本來就有潔癖的毛病?自打為了她爸爸去逐溪澗採藥受了重傷,恢復之後一直都是這個樣子,我估計啊,這銅幣在她眼中說不定就是個古舊的髒東西。」吳貳不以為意,老人也點點頭沒再多想:「唉,這孩子什麼都好,怎麼偏生出這種心理疾病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