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三:佛度 8.五十年
斷斷續續醒來,又昏昏沉沉睡下,感覺一輩子都在浮浮沉沉,我想死在夢中。
我還是醒了過來。
乘嵐打翻了手裡的葯碗,顧不得碎片,急忙跑到床邊。
「長離,你醒了?感覺怎麼樣?有沒有哪裡不舒服?」
以前總是巴不得我有多死多遠,如今這麼關心我倒讓我有些意外。
我想起身卻發現身體僵硬,完全動彈不得。她拿過軟枕扶我起來,我緩了一口氣,身體能動了,感覺確實活了過來。
窗外掛著一彎清月,月下老樹枝椏橫斜如鬼如魅,樹下是大片大片的曼殊沙華,紅艷如血。我怔了一瞬,抬手摸了摸眼睛,以為是我眼裡進了血。
乘嵐擔憂望著我問:「你沒事吧?要不要緊?」
我搖了搖頭:「顏玦呢?我要見他。」
她遲疑了一會兒說:「今天冥界來了位神君,主上還在跟那位神君商榷事務,等會兒我再幫你稟報吧?」
我聞言掀開被子,正要下床,乘嵐立刻攔住我:「你做什麼?你還沒恢復好!趕緊好好躺著!」
我推開她,固執地要下床,她急得罵了一聲:「你做什麼!不要命了嗎?有什麼事那麼著急!」
我怎麼能不急?釋空生死未卜,周顯魂飛魄散,而當時顏玦親手將我的逃生之路毀掉,現在我卻又在冥界醒來!
我一瞬間情緒就失控了,我吼道:「顏玦呢?讓他來見我!」
我滿臉是淚,乘嵐愣了愣,定定看著我許久,一時之間安靜的只能聽到我的抽噎聲。
「你到底怎麼了?」她輕聲問,忽然抱住我溫柔地拍了拍我的背,「長離,沒事了,一切都過去了。」
過不去了……
我放聲大哭。
心裡壓著一方巨石,我喘不過氣來。我背負了無數人命,最該死的我卻還活著。
一陣風忽然吹來,帶著絲絲涼意,模糊間看到一抹青影,我抬頭,見顏玦正望著我,表情一如既往的木訥。
乘嵐放開我向顏玦行了個禮,顏玦抬手示意她退下。她不放心看我一眼,最終還是出去了。
顏玦在我身邊坐下,我抱著被子挪進床角,死死盯著他,但一直瞪著眼是件痛苦的事,沒一會我就不得不眨眼讓眼淚流出去。
他抬手似乎想替我擦眼淚,手越來越近,幾乎快貼上我的臉,我一巴掌給他拍開。
他頓了頓面不改色收回手說:「我知道你有很多不滿,你要見我,想問什麼?這次我不會隱瞞。」
他難得坦誠一次,我卻不敢相信。
顏玦又道:「這次我不會騙你,阿願。」
那一瞬間我對「阿願」這個名字深惡痛絕,因為只有他這麼叫我。我深呼吸,吐了一口氣問:「釋空呢?」
我現在不想知道其他的,無論是作為長離還是作為阿願的過往,我一點都不想知道。我只是釋空認識的長離,只是周顯的師父,其他的一切與我無關。
我冷眼看著他,他抿唇,胸膛劇烈起伏,似乎我問了什麼大逆不道的問題,他問:「你就想知道這個?」
「我就想知道這個。」我冷聲回答。
他拂袖而起,轉身背對著我。
月光自窗戶流進來,幽幽打在他身上,一半光明一半黑暗。許久,他微微轉頭,目光森然。他冷冷開口:「他死了。」像是夾雜著寒冬臘月的風,冷的人不自覺發抖。
驚雷在腦中炸響,我的腦海一片空白,恍惚許久,我才抬頭仰望他,又低笑一聲道:「果然是你的作風,顏玦,你還真是從來都不讓人失望。」
顏玦嘴唇抿成一條直線,直視著我又開口:「是,他敢忤逆本君,本君將他挫骨揚灰了又如何!」
我搖了搖頭,心裡一片平靜,哀莫大於心死莫過於此。我笑了笑對他說不如何,說我們都罪該萬死,我們活著毫無意義,我們渺小如螻蟻,本就死不足惜。只有你們,只有你們配活著。
他愣了一愣,無措地喚了聲阿願,踟躕著想要離我近點。
我儘力縮到床腳,牆壁冰涼的感覺從脊背一直傳到心裡。我的腦袋一陣巨痛,耳朵里嗡鳴一片。我癱靠著,喉頭一甜吐了一大口血。
血腥味在空氣中橫衝直撞,彷彿也在質問我,說他們都死了我怎麼還不去死?我有什麼資格活著?
我閉上眼想,我是真的很討厭血。
我最終還是沒死成,最後崔鈺代顏玦將一切和盤托出,他告訴我我原本是四界魔域之主長離,一千五百年前天魔交戰,我在大戰中隕落,魔族覆滅。後來顏玦將我的殘魂投入輪迴,轉生成歸墟古國十三公主祁願,由於一出生便天生異象,我被奉為神女,世代守護歸墟至寶扶桑之心。
扶桑之心可生死人肉白骨,凡人得之可長生,但這並不是扶桑之心的主要用途,扶桑之心是歸墟之根本,神樹扶桑的心臟,沒了扶桑之心,神樹將會枯萎,屆時歸墟便會沉沒在汪洋之中。
一千多年前,歸墟最終國滅,無論是誰都再也找不見入口。
他又告訴我,說釋空原是舍利成佛,兩千年前不知何故踏足四界魔域,給魔域帶來可滅頂之災,後來被魔域眾魔毀去肉身,落入凡塵。他之所以盡心儘力幫我,本就不安好心。
崔鈺說得真真假假,我有些相信但又不全信。
他嘆了口氣又說:「你手裡那生死錄原本是魔族之物,天界得了這一戰利品,卻發現並無什麼特別之處。但天界還是就著生死錄仿造了命簿,幽冥司也藉此仿造了生死簿。於是生死錄就更加沒什麼作用了,一直放在司命那裡做擺設。至於鬼笛和紅蓮業火,那也都是你的東西。自你隕落後,鬼笛一直是冥主大人替你保管著,至於紅蓮業火是你的本命之火,你生它生,你死它滅。」
崔鈺又道:「你曾是魔帝,天界自然會忌憚,所以想方設法置你於死地也是理所當然的。長離,你怪不得旁人,要怪就怪你現在太弱小了,誰也保護不了。」
他的話字字誅心,我一時之間手腳冰涼。
後來我又得知,自我從凡間回到冥界,其實已經過了五十餘年。
過往已被埋葬,但我的記憶卻越來越深刻。
我又不得不待在冥界,平淡如水的過著以前的生活。
某日正幫著乘嵐打理彼岸花花田,顏玦忽然不聲不響地出現,我被他嚇了一跳,腳一崴差點掉進忘川河。
他一把把我拉過來,有些慍怒:「若是我不拉住你,你知不知道掉下去會有什麼後果?!」
我毫不在意道:「你若是覺得這條河危險,倒不如直接填平了它,以你的本事不難做到。若是嫌麻煩,那就做一個護欄圍起來,免得哪天又有誰掉進去。」
他沉默許久,呼吸有些急促,問:「你就一定要這麼跟我說話?長離,那件事你怎麼就不能忘了?你要記到什麼時候!」
「那你就等我死了再問這個問題吧。」
我轉身欲走,他的聲音在我身後響起:「我來找你,是因為你需要做一件事。」
我停下腳步,他繼續道:「你需要去一趟凡間,如今天下大亂,正是生靈塗炭之時,我要你去解救他們。」
「好啊。」我一口答應。
顏玦沉默一會,突然道:「長離,無論如何,你都不能起殺心。」
我回頭笑看他:「你讓我去凡間積功累德也是認為我罪大惡極是吧?但你擔心我魔性未除會忍不住殺害無辜,所以才這麼叮囑我。顏玦,你何時見過我殺人不眨眼的樣子?就因我是魔,所以你就覺得我一定會殺人對么?」
他搖頭:「我不是那個意思……」
「隨你吧,我也不管你是什麼意思了,現在就送我去凡間吧,我一刻都不想待在這鬼地方。」
他怔怔看著我,喉結動了動,但最終什麼也沒說。
新安二十二年,時隔五十三年,我又一次來到了凡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