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9章高明
平素有他站在朝堂上,只覺得壓力山大,說話行事,都得提著三分小心。
可如今再見到此人,卻只覺得,還是有壓力的好。因為有他在,群臣好似就有了定海神針,主心骨。於是都顧不得殿前失儀,許多官員紛紛上前打起了招呼。
「首輔大人安好!」
「首輔大人一路辛苦了!」
……
謝應台瞧著這一幕,只覺牙都要酸倒了。
這些牆頭草,之前不是說那姓王的,有多麼不近人情,有多麼苛刻么?怎麼這會子倒跟找著娘的孩子似的,只恨不得去人家懷裡打個滾了?
真不要臉!
可他怎麼妒忌都沒用,因為永泰帝看到他的時候,也頗為感動的說了句,「王大人,你可算回來了。」
前首輔,人家一回來,便又是當今的首輔。
王惲王大人顯然是一路風塵,疲倦得眼窩青黑。可就算如此,他還是端莊穩重的先給永泰帝施了一禮,才介紹起身邊的人。
「多虧路上遇到魏國公府的小公子,護送著老臣一路上京,才得以順利進京。」
至於這位小公子如何死命的催那些士兵日夜趕路,顛得他一身的老骨頭都快散了,不提也罷,哎,不提也罷!
永泰帝再看向他身邊那位瘦削的木訥青年,不由驚詫道,「阿鴻,是你?你怎麼瘦成這樣了?」
這孩子從前也曾上京朝賀過,挺圓潤富態的,魏國公府又沒遭什麼禍事,怎麼大變樣了?
崔鴻一聽,頓時嗚嗚哭了,「皇上啊,嗚嗚,能見到您實在是太好了……嗚嗚,您都不知道,我們家在金陵聽說京城出了事,急得不行……我爹當時就想來,可他沒聖旨,不能來,愁得每頓要吃兩大碗飯的人,都只喝得下半碗湯,三天嘴裡就全是泡了……然後我,小臣就說,我只是個虛職官兒,我也沒啥事,不如我就就代全家來看看皇上吧……我爹就說,那我得跑快點,嗚嗚……臣路上沒偷懶,一天都沒有。一路上跑過來,就瘦成這樣了……那衣裳都大了,皇上您看,褲子都直往下掉。這都是身邊小廝臨時改的。可他們手笨,縫得亂七八糟的……皇上,您不會治我那個,失禮的罪嗎?嗚嗚,臣的屁股都在馬背上磨破了,可不能再打了……」
朝臣聽了好笑,卻也知道,魏國公府的小兒子是個傻子,也沒人跟他計較。
只是龍椅上的皇上,永泰帝聽得感動非常,甚至都熱淚盈眶了。
還是帶大他的宮女姐姐好啊,連兒孫都個頂個的忠心孝順。
在遭遇了這麼多兒孫背叛之後,終於有人無私的關心著他,惦記著他,這感覺,真不是一般的爽!
「不打不打,阿鴻你別怕,朕不怪你。你這孩子也是太實心眼了,你爹讓你快些,也沒讓你這麼拚命趕路。瘦成這樣,朕看著心裡都怪難受的。趕緊讓太醫給你瞧瞧,再讓御膳房給你做好吃的啊!」
他微一示意,就想讓人帶崔鴻回宮歇著了,可崔鴻卻是不動,還道,「來前我爹跟我說了,我來了,就代表魏國公府,不能給家裡丟臉。這,這是朝會,臣得站著,聽完了再走。皇上放心,我不添亂,我聽話著呢!只是,只是王老大人著實累得狠了,給能他個座兒么?」
哎喲,要不怎麼說傻子招人疼呢?
這話要是旁人來說,定要給人譏笑死了,這馬屁拍得可太響了。但一個傻子說來,卻是無比妥帖,且把永泰帝又狠狠的感動了一把。
瞧這孩子多懂事,多貼心?還不自私,知道照顧人。他本就有意給王惲賞個座兒的,如今更是把這份人情賞崔鴻了。
「那你去給王老大人搬個凳子過來。」
哎!
崔鴻聽話的跟著小太監去搬凳子了,可哪裡真的要他搬?
小太監們早箭步如飛的捧了凳子來,直送到崔鴻的手上,讓他放下,請王惲坐下,就算是他的人情了。
王惲也從善如流,謝了崔鴻,然後便望著皇上,說起正事,「方才臣進殿時,隱約聽著要招安海寇,這可是天大的好事,怎麼又不說了?」
這個……
永泰帝有點卡殼了。
他這位首輔大人能幹是能幹,卻也特別的公私分明。
只要是有利於江山社稷的大事,他是敢跟自己拍板叫勁兒的。剛才沒把程岳弄出去,這會子只怕不大好弄了。
果然,謝應台還想張嘴,把這事造成既定事實,可王惲根本不理他,只望向程岳道,「英王爺,老夫方才有些沒聽明白,能請您再詳加說明么?」
對這位大人,程岳也是敬重的。況且,他還是自家媳婦干姨媽的公公,一直明裡暗裡照顧著程寧兩家。所以他並沒有帶著怨氣,只平平把方才說過的話,又複述了一遍。
王惲便問,「那田夫人為何會與王爺聯繫?這其中難道還有什麼原委?能否明示?」
這才是正經問話的套路,朝臣們也都豎起耳朵。
然後就聽英王爺平平淡淡,又放出一記大招。
「我家王妃的二舅舅,多年前不慎落水。他當時磕傷了腦袋,忘了家人,卻恰好被那田夫人所救。當時,因田喜來已死,底下人為爭奪田夫人及其勢力,自相殘殺。后機緣巧合之下,田夫人便嫁了我家舅舅。嗯,便是謝老大人之前提到的汪思歸,本名喚作夏明泰。」
噝!
朝中一片倒吸氣的聲音,許多人都瞪圓了眼珠子,對程岳佩服得五體投地。
這麼隱秘的事,他就這麼公開招認了?
程岳不僅招認了,還主動把親戚往身上攬,「我那夏家二舅雖失了憶,但本性純良本份,自成親后,一直引著田夫人和手下做正經生意。這些年捕魚撈蝦,販些海產,日子倒也過得。興許也是蒼天終不忍見我們一家骨肉分離,舊年我夏家外祖過世之時,他終於恢復了記憶,趕回江南奔喪,跟老人家見了最後一面,我們也這才有了聯繫。」
聽他一口一個我夏家二舅,我夏家外祖,許多人的下巴都快嚇掉了。這樣親戚,旁人避都來不及,你還往自家身上認?
謝應台叫道,「王大人,你聽聽!這可是他自己招認的,與海寇早有勾結!」
王惲不悅的看了他一眼,「謝大人,你也是一把年紀的人了,如何這般沉不住氣?英王爺又不是洞悉天機,一早就知道夏家和田夫人的這層干係。只怕連夏家都是剛剛得知,既如此,你叫英王爺如何一早就去跟田夫人勾結?若你有失散多年的兒子,終於找回來了,你謝老大人得把他立即殺了,先大義滅親,也好省得他曾做錯事,拖累你么?」
呃……
謝應台被噎著了,訕訕退下。
永泰帝不滿的瞪了他一眼,親自上陣了,「既英王早知此事,為何不及時報與朕知?非要等到今日才說,你可是有何私心?」
這話問得就有些重了。
許多人聽出皇上的怪罪之意,不禁替英王府暗捏了一把汗。
程岳道,「皇上問得極是,臣的確有私心。當臣最早得知此事時,就如尋常人一般,首先想的不是上報朝廷,而是如何壓下此事,親親相隱。因那田夫人畢竟已經改過向善,而臣的二舅,更是連只雞都不敢殺的普通人。若因其失去記憶的時候,稀里糊塗娶了個海寇頭子的遺孀,就要因此問罪,臣實在於心不忍。」
朝臣們聽得暗暗點頭。
親親相隱,並不犯法,反而是自古就有的律例。
因世人重視宗族血親,萬一有事,就算沒了父母兒女,但宗親也要相互照應。所以若是在親戚犯法時,只要不是謀反一類的重罪,親人包庇隱瞞,也是不追究罪責的。
否則,怎有一人得道,雞犬升天的道理呢?
看永泰帝臉色不好,謝應台靈機一動,急忙怒斥道,「話雖如此,可食君之祿,忠君之憂,尤其英王你身居高位,怎能跟無知鄉人一般,刻意隱瞞?」
接得好!
程岳看他一眼,悠悠道,「謝大人說得極是。故此,我在猶豫之後,還是想著要將此事稟報皇上的。但那時皇上身子不大安穩,故此,我才派人先跟田夫人聯繫,看能不能說服她們,歸順朝廷。然後,才有了田夫人向我寫信投誠之事。」
這,這讓謝應台想打自己一個耳刮子!
這樣完美的給了政敵解釋的機會,他的腦子是餵了狗嗎?
為了儘力挽回,他只好咄咄逼人的再問一句,「那王爺有什麼證據,證明你真的是別無私心?而不是為了脫罪,在御前故意這麼說?」
這個事,確實挺模稜兩可的,群臣不禁替程岳擔心起來,到底要怎麼解釋?
程岳淡然道,「就是擔心日後有人會有謝大人這樣的疑問,故此與田夫人的往來,我並未私下進行,而是讓都察院的屬官協助處理。那田夫人的回信,此刻也並不在我手中,而是藏於都察院掌卷宗的司務廳中。大人不信,即刻可以召都察院鄭司務,一問便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