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兩百章 孤光自照少年行
安三平再次醒過來時,微微張開眼,彷彿見到常月如從前一般,坐在一旁,靜默著,如一株高潔的蘭花。
安三平見到白衣紅綾,恍惚間以為自己身在出雲峰,往事種種不過午後一夢。
斯人青鬢長眉如墨,側臉迎著微光,將鼻峰映照格外優美,輕抿嘴唇,似乎正在沉思之中。
安三平只覺身上酸疼,嘗試著動了一動,將原本側躺的身子轉了過來,覺得很是舒坦,便哈了一口氣說道:
「師兄,我又落枕了!」
常月聽見,立刻回過身來,拿過他的手腕著重切了一脈,片刻,看著他露出笑容來:「你沒事了!」
見常月一笑,安三平立即坐了起來,靈台一清,才回憶起,這裡不是出雲峰;剛才也不是在做夢。
風景今朝是,身似昔人非。
塵世難逢一笑,況且是常月對他這一笑,更讓安三平鼻子酸起來。
「常月上仙」
眼見常月深深看著他又是一笑:「你不是叫我師兄嗎?」
安三平張了張嘴,一聲師兄呼之欲出,但看著常月認真的臉,猶如從前。
他眼淚便毫無防備地落了下來,心裡也在罵自己不爭氣:「怎地,受了點小傷就如此矯情脆弱了?真是擔不了大事的人。你是男兒,怎麼能說哭便哭,太丟人了!」
他斂了斂心神,見四下無人,擦擦眼淚試探著問道:
「是青衣尊者送我回來么?他說了什麼?」
常月一聽便答道:「該說的都說了。」
安三平一聽,百感交集,心頭卻好似放下了一顆大石,十分輕鬆起來,心想也好,這裡左不過都是相信自己的人,即使都知道了,也沒什麼。
他將枕頭挪了挪,倚在床頭,看著常月,不由自主拿出小兒耍賴的神情來:
「你二話不說便走了,我就追了這一路來尋你,你若再敢像那樣不顧我的感受,我就……我就……」他憋不住放聲大哭起來!
常月生平最怕人哭,此時更是哭笑不得:
「你就……哭給我看是嗎?」
安三平抽抽搭搭說道:
「我就將你養的那棵百歲梨,連根拔了!」
百歲梨是常月幼年時,他母親,也就是付紅蓮親手栽下,據說百歲梨,每隔百年結一次果實,食之可除百毒;且樹枝碾碎為末,其香味奇異,醒腦安神勝過凡間所有香料;嫩葉可炒製為茶,清香撲鼻,常飲可明目駐顏。實在是人間難得的草木珍寶。
常月獨有的梨落香,以及常飲用的梨露茶,皆出自於此。
安三平此時兇巴巴地放出狠話來,讓常月眼中止不住的笑意。
從前在出雲峰,若見常月笑容不是好事,下一刻不是要被吊起來,就是要挨幾板子。
可眼前這笑容,滿是深意。
看常月受了這份威脅,點點頭說道:
「我知道了!只是為什麼你不早些告訴我你的身份呢?是怕我不肯相信你?其實,早在你我初見,我就能感受你與別人不同,雖說不上何以不同,哪裡不同,但我相信我的直覺。
天下之大無奇不有,神仙聖人尚有不能及,況你我凡人?是以,若你慢慢細說給我聽,告訴我,你原就是我的師弟,我也不見得不信你。
說起來,你我比武之時,那一聲師兄,我還以為是我聽錯了,現在想來,你身上種種,除了是我出雲峰的人,不作他想。」
他一番推心置腹,把安三平感動得,扁著嘴又要哭,想起他師兄怕人眼淚,索性敞開心懷含淚笑出來:
「現在知道,我也心滿意足了。只是我的事情,靈斗都一五一十說清楚了么?」
常月頓了一頓,點點頭,說道:「……說了。你好生休息,先將這碗湯喝了。稍後我再來看你。」
他果然從旁邊爐子邊拿過一隻盛滿了湯的碗來,遞給安三平。
安三平一聞,便知是出雲峰的浣靈丹入了葯,當時便笑道:
「師兄總是如此讓我吃藥,其實在外面這許多天,我也不是小孩子了。浣靈丹我這裡還有許多,喏……」
他指了指一旁的乾坤袋。
得他授意,常月便伸手取那乾坤袋,誰知倒出來整整一小桌子的藥瓶來,拿藥瓶底部有印記,正是出雲峰紫薇青蘿的印記。
常月打開一瓶正要細聞,安三平急忙制止道:
「不可!」
常月停下來看他,安三平尷尬笑道:
「那時常望了師叔給的毒藥,稀奇古怪,有些還沒有解藥呢,我也輕易不敢用的!」
常月啞然,看了看安三平,又再看看那些藥瓶,半晌說道:「我回去得好好問問他,出雲峰何時開始煉製毒藥了?」
安三平撓撓頭:
「問也可問,只是算算時間,不知道這一世,他煉出來沒有……」
常月笑而不語,將那些毒藥袖起,走了出去關上了門。
安三平端著那碗湯,湯已經慢慢喝完,這空碗實實在在捧在手裡,他心中喜到發狂,不由自主喜笑顏開,自言自語道:
「皇天不負我,始終還讓他們接受我的!我很快就回家了!」
方才喜滋滋喝完了湯,現在覺得四肢開始發熱,腦子也有些暈暈的,他明白原是浣靈丹藥效發作的癥候,只要休息片刻就好。
常月總是叮囑這浣靈丹珍貴,非救急不用,這次竟然親手端給他,可見師兄心急自己。
安三平咧嘴笑著,正自沾沾自喜,忽見赤衣尊者進來,歪著頭看他,邈邈問道:
「你……到底跟鬼竹什麼關係,他怎麼把你抱了回來?這一路,他落了多少口實,你知道嗎?」
這分明是很八卦的語氣,卻暈暈乎乎的安三平越加尷尬起來。
聽赤衣尊者用十分奇怪的語氣慢慢說來,安三平越聽越精神,很快清醒了。
原來青衣尊者此前不近女色,只隔一段時間讓侍女尋一些男侍去往慕幽泉,那些個男侍回來的時候,不是記憶沒了,便是人都消失了,聽說是被送到了渺生橋投進了弱水河,連根骨頭都沒有了。
他陰狠毒辣,世人皆知,只是正是因為他手段了得,辦起事情來,也是事半功倍,很受倚重;
魔尊不在時,魔界紫衣長老對他的狂妄也很沒有辦法,對他手上那幾條人命只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由他去了。
「說起來,他雖行這詭異之事,始終沒有落人話柄!從來沒有人見過他像今天這樣,公然抱著一個少年郎,旁若無人地走在了街上,人人側目啊!」
安三平瞠目結舌:「啊?」
他怔住,覺得那個畫面自己真不敢去想:「我這不是……受傷暈倒了,所以他才會這樣。」
「屁!」赤衣尊者嗤之以鼻:「他才不會!老子有一回與他並肩作戰,中了一箭,他竟然伸手過來替我直接拔了,疼得老子咬牙切齒!他還有臉說要我謝謝他!
那回白衣尊者被他利用擋了一劍,也氣得不輕,轉身找了個機會,在他去石基買蜜餞出門的時候,在樓上連盆倒了一盆髒水在他頭上,罵他小人!雖然後來也被揍得不輕……哎,你說這樣的人,他能親手把你給抱回來?要不你老實跟我說說,當時都發生了什麼?」
安三平被他一番話唬得一愣一愣的,此刻也在想自己暈倒之前到底說了什麼,那時他氣昏了頭,現在回想起來,也很模糊。
忽然他覺得哪裡有些不對,搖了搖頭晃了晃糨糊腦袋,慢慢疑惑起來:
「赤……赤川,你的意思是,青衣尊者帶我回來的時候,他什麼也沒有說?」
赤衣尊者眨眨眼睛很是不樂意地加重了語氣:
「就~是啊!所以我才奇怪嘛!你們倆怎麼就成這種交情了?哦,不對!他走之前還是說了一句話的!」
安三平急忙問:「什麼?」
「他說……案犯!既然你還有一息尚存,我便會一生一世護住你!」
赤衣尊者學他的腔調,惟妙惟肖,轉而又奇怪問道:
「案犯,你怎麼成了他的案犯了什麼案子啊?」
安三平聽明白了,原來青衣尊者不是放過了自己,他只是覺得安梵還有一殘魂存在自己身上,所以才對自己如此看重呵護。
那麼無情的青衣尊者,原來只是把一腔深情都給了一個人,對於別人,一點都沒有剩下了。
慢著!
安三平猛然間醍醐灌頂,整個腦袋清明起來罵自己愚笨:
常月騙了自己!
什麼青衣尊者把什麼都說了,那樣的話完全是循著自己的意思,順水推舟罷了!
不過是因為常月聽了那一聲師兄,心有疑慮,趁著自己迷糊,將計就計,騙到了「真相在靈斗那裡」的話!
所以,此時此刻,他讓自己喝湯休息,常月他現在一定是去找靈斗問個明白了!
赤衣尊者看他表情不對,以為是因為青衣尊者,連忙豪氣安慰道:
「你不要著急,有什麼事情,可以跟我說,我幫你討個公道!」
安三平急忙下床,要去找靈斗,等他出門四下尋找之時又遍尋不獲,直到一處庭院之前,才停到了聲音。
他定定神,推開門,只見庭院之中,靈斗面無表情緩緩說到了:
「……天下英雄,無不以他為尊……只是可惜,他選擇了這條路,只餘下自己一人。」
眾人聽到他推門聲響,立刻噤聲,齊刷刷回過頭來看他。
他們的臉色都非常不好,楚問心好像哭過了。
常月身前,有一隻碎了的茶杯。
他見到安三平,嘴唇有些顫抖似的,終於打破了平靜;
「平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