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回 慰名臣妾庶封誥命 析謠言父子生疑猜

第三十五回 慰名臣妾庶封誥命 析謠言父子生疑猜

那管家被打得就地一個磨旋兒,愣著看了半晌才認出是寶親王,忙不迭翻身跪倒,搗蒜價磕頭道:「小的是有眼無珠!沒瞧見王爺您老人家……小的吃屎長大的,千歲爺千萬別計較……小的這就進去報……報……」

「滾起來!」弘曆被他這幾句不倫不類的話逗得一笑,順勢踢了一腳,問道:「尹泰睡了沒有?」「沒沒……沒呢!」管家起來道:「有位陳老爺來拜,正在……在花廳說話兒……」「前頭帶著路,」弘曆道,「給我們掌著燈!」

「是是是……」

那管家又磕了個頭,屁滾尿流跑去,親自掌了個玻璃球燈,一邊殷勤帶路,口中念念叨叨說道:「其實老相爺心裡很親尹老爺的,甭看說話狠——這邊拐彎,千歲爺走好,這是道月洞門坎兒——只我們老爺子生就的孤拐脾氣,他見了我們哪個爺也都是臉拉得老長,我們都嚇得躲得遠遠兒……」說著已穿過一道籬笆花牆,便聽北邊書房側西花廳有人說話。尹繼善驀地一陣緊張,竟站住了腳。弘曆一把拉了他冰涼的手,挑簾便進了花廳,卻見是陳世倌和尹泰一處盤中放著瓜果,二人正下大棋下得入神。

「將!」尹泰一匹「馬」卧槽過去,聽見有人進來,不耐煩地說道,「跟你們說過,我要和陳大人下棋,不過東院去了,怎麼又來了?!」陳世倌將士角炮別了馬腿,笑道:「閫令大于軍令嘛。你是我朝的房玄齡。告訴你們大太太,老陳今晚不走了,明兒打一副銀頭面謝他——當頭炮給你架起,你歪老將吧!」尹泰死盯著棋盤,口中道:「不一定歪老將——張氏,茶涼了——快換!」

弘曆見這一老一少棋癮如此大,不禁好笑,正要說話,一個中年婦人在外答應一聲,端著茶盤進來。她一眼瞧見尹繼善站在一邊,頓時驚得渾身一顫,竟僵立在地。尹繼善面無人色頭顫身搖,叫了一聲「爹,娘!」撲通一聲雙膝跪地。

「王爺!」兩個棋友這才轉臉,見弘曆似笑非笑站著,忙亂局起身伏地請安。尹張氏忙也捧盤陪跪。尹泰磕頭說道:「再沒想到王爺夤夜來到臣府,上午臣陪駕去弔祭先太子,原想見見四爺。後來張五哥說四爺忙大事,連張廷玉都見不著,只好罷了。」

弘曆一把拉起跪著的尹繼善,命眾人都起來,笑著坐了,說道:「剛剛從暢春園下來,半道兒碰見繼善。他說他去了清梵寺給十三叔請安,要回驛站,我說我要去老尹相公府借書。你又不是欽差大臣,泡那個驛館幹什麼?論忠也不在這上頭,就拉了他回來。陳世倌,幾時進京的?」一邊說話,命眾人都落座。

「奴才今早時來的,解了一百多萬兩銀子交了藩庫。」陳世倌笑道,「李制台和范時捷都有信給爺,原說到王府的,路上碰見尹老,說四爺忙得不著屋,就拉了我來下大棋了。」他們說話,張氏早已悄悄退出去,又重沏了四杯茶端來,依次給弘曆、陳世倌、尹泰置茶,到尹繼善時,尹繼善卻先起身一揖,又長跪在地雙手接過,張氏向眾人福了兩福,低頭退到一邊垂手聽招呼。

弘曆這才留心到她,上下打量時,不過四十三四歲,白皙的圓臉上已爬上細細的皺紋,嘴唇略顯厚一點,左唇下還有一顆殷紅的美人痣。她穿著一身青布衫,靛藍褲邊滾著杏黃梅花邊,漿洗得乾乾淨淨,低著頭一聲不言語。弘曆極細心的人,立時意識到了什麼,便問:「繼善,怎麼行這個禮?」

「回王爺。」尹繼善膽怯地看了尹泰一眼,說道,「她是繼善的生母張氏。」

弘曆陳世倌立時一怔,忙也起身向張氏一揖。弘曆故作驚慌,連連說道:「我們太粗心,請夫人原諒!這是下人們侍候的差使,小王斷斷不敢當——夫人,請坐!繼善,你愣什麼?快給你母親搬座兒?」尹繼善早已起身,雙手端了個繡花墩,放在尹泰身邊,輕聲道:「娘——您坐著歇歇……」張氏一句話沒聽完,已是滴下淚來,連連後退,對尹繼善道:「二老爺,我不是這牌名上的人,這怎麼使得?」

尹泰的臉漲得血紅,勉強笑道:「王爺賜你坐,你就坐唄!」張氏向丈夫一躬,才斜簽著坐下。弘曆裝作沒看見,輕鬆地一笑,對陳世倌道:「你尋我回事兒,回什麼事?」

「回王爺。」陳世倌也被弄得渾身不自在,歉意地看了一眼尹泰和局促不安的張氏,說道:「我這點事說公不公,說私也不算私。來京前,李制台准了我七天假回海寧看了看,我們家鄉苦啊!那裡不像蘇北,一個人只頂不到二畝田,又沒有荒地可墾。一人不耕數人受飢,一人不織舉家無衣!前年又被了水,去年元氣沒有恢復過來,因各地征糧,那裡的米漲至四錢二分一斗。」說著,他的淚水已經涌了出來,「這不過是一州之地。我來求四爺可憐我家鄉爺老,能不能免了今年的賦?我替他們給爺磕頭了!」說著離座便叩下頭去。

弘曆沒想到是這麼個題目,見眾人尷尬,也想藉此緩松一下氣氛,因笑道:「這麼點子事,你跟戶部說一聲,省里又有李衛尹繼善,還作不了主?」陳世倌道:「我們那裡都在設義倉,一是國庫,二是義倉,無論如何不能短,是李制台下的嚴令,誰辦不下來就撤差,誰不肯辦就換肯辦的去。我去問戶部,戶部說短一兩糧寶親王也不依,所以回過來還得求您。您鬆鬆手,漏幾粒米,就夠我們海寧人足家飽了……」

「好了好了,你甭難受。」弘曆笑道,「我答應還不成么?」說著起身到書案上扯過一張紙,寫了幾行字交給陳世倌:「你拿這個交給征糧司收他們照辦就是。」

陳世倌喜得眉開眼笑,弘曆已經站起身來,看著書架搜尋了一會兒,抽出一本《宋元學案》挾了懷裡,笑道:「我也該去了。世倌也是吧!叫人家爺娘父子們坐一會兒說說體己話兒。后個兒你壽誕,我親自過來拜壽!」尹泰兩道壽眉抖著,臉上似乎不笑,也說不清是悲是喜,還要起身送行。弘曆說聲「不必」,已和陳世倌相跟而去。

「阿爹!」尹繼善看了一眼早已站起身來的母親,忍著心裡酸楚回身一揖,「您老人家七十大壽,恰恰兒子進京述職,這是天教我們合家團圓,真是不勝之喜!吏部馬堂官給我去信,哥哥的事也辦下來了,補了江西鹽道。我給他回信,我在南京,哥子在江西都離北京太遠,您已是古稀之年,大太太也望六十的人了,能好給我哥哥補到天津或保定,來往和爹娘見面方便,也能代兒子盡孝……」他又看了一眼自己的親娘,「老馬回信說,天津道出缺,可以換過來。不過江西鹽道是要缺,天津道是瘦缺,叫我再商量一下。請阿爹和大太太商議一下我給他回話。兒子急著回來,也為這件事。」尹泰滿是皺紋的臉似乎舒展了些,說道:「這也算你一份孝心。其實我心裡,你哥兩個都一樣,並不偏哪個向哪個。只你如今已經官居極品,你哥哥科場蹭蹬,官運也平常,未免多替他操些心就是了。」

尹繼善見這位嚴父沒有發怒,心下稍覺寬慰,從袖中取出幾張紙雙手捧上,說道:「這是兒子給阿爹帶的壽禮禮單。」張氏忙過來接住轉交給尹泰,就在母子手一觸的一剎那,尹繼善彷彿覺得母親的手熱得發燙,心裡又是一緊,問道:「二姨娘,您身子不舒服?」尹泰也道:「我也瞧著你臉色不好,何必這麼熬著?你歇去吧。叫五姨娘她們不拘誰在這侍候,都是一樣的。」

「不不,我沒有病!」張氏忙道,「是方才捧著熱茶,手暖得燙了些,別的姨娘早歇了。我在跟前侍候老爺子!」說完,好像生怕尹泰再趕自己走,擰了一把熱毛巾遞給尹泰,徑站在尹泰身後,輕輕替他捶背,只目不轉睛地看著自己的兒子,淚水直在眼裡打轉轉。尹繼善迴避著母親的眼神,說了自己任上的情形,弘曆在南京與自己的交往和皇帝對自己的幾次嘉勉。說著說著他實在看不下去了,便道:「皇上待兒子真是恩高如天,還問及母親的安來著,就是娘姨,皇上也關懷著——娘,您別總那麼站著——」不知怎麼,膽子一乍,竟親自搬了張椅子拉過母親,說道:「阿爹也說了不讓您勞累,您就坐下歇歇吧!」又回身喊道:「來兩個丫頭,給老太爺捶背打扇!」

尹泰被尹繼善這一連串大膽的舉動弄得一怔,旋即大怒。他在外面待人接物溫厚親切,極有涵養容量的,就是比他低五六品的縣令縣丞,也是揖讓謙恭,但一回家就成了皇帝,除結髮大太太,別的人一概都是「奴才」。大太太范氏是他隨康熙西征,運糧路上認識的一個鏢局家姑奶奶,一身武藝,被蒙古兵包圍時冒著箭雨背著他逃出重圍,康熙指婚成配的。他當二品官時,太太已經封了一品誥命。初婚也還「平等」,太太生了八子,他又納了幾房妾,就恩愛猶存,平等全無,成了舉朝皆知的「房玄齡」[1]

。他本來也喜愛這個二兒子溫文儒雅風流倜儻,但無奈張氏卻是「樂戶」[2]

出身,根本沒法和「樊梨花」似的巾幗誥命相比。偏生的大太太養的兒子名位不顯,又加上他自己的侯爵是在詔封尹繼善為巡撫時附筆加上的,顯見是沾了尹繼善的光。尹繼善不到三十歲斬將奪關直上青雲,做了封疆大吏,但大兒子快五十的人了,當個道台還要投門路說人情……這些諸端,他越發地壓制張氏,一來為夫人息火,二來也防張氏倚兒之勢壓倒眾人,三來自己心裡也略覺好受。眼見尹繼善如此舉動,尹泰心中的火一躥一躥,用「相臣度量」壓了又壓,終於還是忍不住,冷笑一聲,說道:「你不要坐不安,有道是母以子貴,你自然是要上台盤的!繼善,你如今官做大了,也歷練出來了,學會了叫你爹難堪了!」

「回阿爹!」尹繼善臉色雪白,卻不肯服低,只長跪在地,說道:「兒子並不敢非聖無禮。母親站著侍候老太爺是應該的,但我瞧母親氣色似乎有病,老太爺自己也說了的。禮有經亦有權[3]

,兒子跪著代母親侍候老太爺,如何?」

尹泰被兒子堵得一怔,他也是個大理學家,無論情、理,兒子做得無懈可擊,說得天衣無縫,真也無從辯駁,因又從別處挑剔:「我不指這個說,我問的是你的心!」

「兒子問心無愧。」

「我當年隨先帝爺出兵放馬,那時還沒有你。我隨今上伴讀東宮,和皇上敲棋吟詩,你還穿著開襠褲!」尹泰的話刀子一樣犀利,「沒有我哪有你,沒有我之昨日,焉有你之今日?你阿爹什麼事沒見過,什麼事想不清爽?你以為我不知道寶親王來意?——你本來孝順有加,我怎麼也想不到,你會請一位王爺來壓制你的老爹——」他一口氣噎住,立時猛烈地咳嗽起來。張氏和尹繼善都一躍而起,忙不迭地給他捶背端嗽盂,口中只是勸他別多心。

尹泰卻不領這母子的情,喘息略定便推開二人,說道:「作民依朝廷王法,咱們家有自己的規矩家法——你們好自為之!」竟一甩手去了。

「兒啊!」張氏聽尹泰腳步去遠,一把攬過尹繼善,「你——你叫娘說什麼好?你心疼娘,還用這麼說,這麼做么?娘在一旁站著瞧你,心裡也是熨帖的,何必在乎這些擺樣子的東西?你在家還好,可你終歸還要南京去的。我的不懂事的兒啊……」她渾身都在抽泣顫抖,伏在兒子堅實的肩頭,彷彿一鬆手兒子就會突然消失似的緊緊抱著,一隻手輕輕打著尹繼善的背。

尹繼善也是淚流滿面,抽著聲氣道:「娘,你兒是個有種的,有聲氣有膽量也有學問。我肩頭挑得起!你一點也不用怕。大不了我接你到任上,我叫你享盡人間清福!」

「你爹要不依呢?」張氏兩手緊緊扶著他肩頭,「老爺子那倔性你曉得的。」

「他不肯也得肯。」尹繼善想到雍正對自己的信任親情,篤定地說,「我准能把你接到南京。這麼著苦熬,萬一……我一輩子都難受。」

母子二人正又哭又說,忽然聽到花廳外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卻是高無庸闖了進來,說道:「尹大人,有旨意。」尹繼善忙起身,對母親道:「兒子接過旨還回來。」

「不,不單你接旨。」高無庸看了看一臉可憐無告相的張氏,說道:「還有尹泰和尹泰的范夫人,還有張氏一同接旨!在前院正廳,快去!」說罷匆匆先去了。

子母二人愕然相顧,一陣慌亂過後,張氏便忙著翻衣服,尹繼善道:「娘,您甭打份。旨意叫您去,就定必有您的話。您穿得再好,比得及大娘么?」說罷雙手扶著母親來到前院,已見滿院都是燈燭,內務府的人站得滿階前都是。閤府大小家人慌得拾爆竹似地備酒送茶前後亂竄。尹繼善見母親一臉迷惘,一邊小聲安慰,扶著進了正堂,早見香案已經擺好,尹泰冠袍履帶齊整,「樊梨花」鳳冠霞帔凝立在側。二人似乎都有點心神不定的樣子,見他們進來,尹泰淡淡說道:「你們也站過來吧」。尹繼善這才看見是當今皇帝的十七弟毅親王允禮前來傳旨,忙和母親挨身站在尹泰身後。那張氏幾時經過這種場面,瑟瑟抖著站不穩,只靠著兒子勉強站定。

「接旨人已齊。」高無庸給允禮打了個千兒,說道,「請王爺宣旨!」

允禮點了點頭,高無庸立刻退下,轉眼之間便又上來,雙手捧著一個金盤,盤上放著一套輝煌華麗的一品誥命服飾,還有兩個黃燦燦亮閃閃的頭號大金元寶放在盤邊,誥命服上壓著一頂鏤花金座朝冠,三顆榛子大的東珠中間攢一棵櫻桃大小的紅寶石,顫巍巍的在燈下灼灼生光——這套行頭闔府都知道是正室夫人范氏的得意之寶,怎麼又遞來一套?——此刻,外間廊下僕夫長隨丫頭老婆子里鴉鴉站了三四百,目不轉睛地看著這場面,靜得一聲咳痰不聞。允禮此時才到案前南面而立,卻是口宣諭旨:

「有旨:尹泰、尹繼善、范氏、張氏聽宣!」

「萬歲!」

四個人一齊叩下頭去。

「尹泰相從先帝有年,卓有勞績,輔佐朕躬,恭心慎事,乃朕之心膂大臣。」允禮輕咳一聲,接著背誦,「且尹泰訓子有方,有子如尹繼善者秉公畏命,懷誠事主,廉能愛民,封疆江南以來於我朝諸軍國要差辦理妥善,不愧古之名臣。朕思子貴父榮之義,已屢有加恩。父子並為同朝柱廳之臣,乃亦爾家之福也。然非有張氏,則無尹繼善,無尹繼善,則尹泰之勛名焉得如此之顯?是張氏之相夫教子功亦不可泯。今繼善已貴,其母仍忝青衣之列,甚有乖於母以子貴之禮。前已封誥尹泰之妻范氏為鎮國將軍一品誥命,今遣毅親王允禮持冠傳旨,即著張氏謹受誥詔,同為鎮國將軍夫人,賜一品誥命服色。爾其受之隨子赴任,毋負朕望。欽此!」

四個人一齊怔在當地。

「恭喜尹老相公,范夫人。」允禮滿面笑容,又向尹繼善一拱,「恭喜張夫人,繼善公!」因見四人僵跪不動,詫異地問道:「怎麼,你們不奉詔?——我可是自帶酒筵要在此飽醉而去的呀!」

尹泰左右看看,似乎有些茫然,身邊的三個人都低著頭,各人心裡什麼滋味他心裡雪亮。但這種絕不可能的事居然此時真真實實地出現在自己身上,他無論如何也適應不了。恍惚之間,他叩下頭去,說道:「老臣謝恩!」他這麼一開口,尹繼善三人也都參差不齊地叩頭含糊不清地謝恩領旨。

「這是天大的喜事,小王今日好高興!把我帶的席面抬上來,我陪大人和二位夫人高興!」因見范氏和張氏癱在地下都沒有起身,徑上前一把挽了張氏。那尹繼善何等聰明之人,疾步上前雙手扶起軟得麵條似的范氏,徑是尹泰坐了主席,兩個一品誥命分坐兩旁,允禮親自開樽相陪,尹繼善按捺著激動得要跳出腔子的心,轉桌兒斟酒。尹泰是惱中帶著對浩蕩皇恩的感激。范氏是羞中帶怒加著對張氏的妒忌和聖命不測的畏懼,張氏則是悲喜恐惶如對夢寐迷惘無主。允禮卻是覺得有趣高興,興味盎然。四個人各懷天差地別的異樣心思同席相坐,都是來酒即飲,舉杯即干,不足半個時辰,都已玉山傾頹,爛醉如泥。尹繼善侍候他們各自安歇了,也幾乎癱倒在地。幸是他心思還算清明,替熟睡的母親打了一會扇子。叫丫頭過來替著,伏案提筆,挖空心思地給雍正寫謝恩摺子。

雍正此刻卻在光火。聽了弘曆傳來的「閑話」,他立命將弘時和弘晝都召來澹寧居。依著雍正的意思,還想叫方苞這個「老給事中」,同時叫進孫嘉淦來細問,卻是弘曆攔住了,說道:「這都是宮闈里的細事。就是假的,也是無形消弭了的好。只可兒子遇時,套著話問來由——不過看樣子,就是不問,孫嘉淦似乎也要密奏皇上的。依著兒子,就兄弟們這裡問一問就是了。」

「就是四哥說的。」弘晝揉著惺忪的睡眼說道,「這種事曉得的人越少越好。咱們先就自驚自怪的,反倒叼登大了。家醜不可外揚嘛!」他是被人從被窩裡叫起來的,臉上還帶著睡相。弘時聽他說得極不得體,瞧著他的樣子真想笑,只低著頭裝作不聽見。雍正素來威壓百僚,性冷如冰,極挑剔的一個人,偏偏對弘晝這個小兒子異樣寬容溫和,只瞪了他一眼,說道:「你胡說八道些什麼!朕有什麼『家醜』不可對人言?這是有人刻意造謠!原來只在京師,好嘛,現在扇到平頭百姓那裡去了。捉住為首的,朕必處他極刑!」

弘曆方在沉思,弘時說道:「阿瑪說的極是,這不是無根之謠。有些宮闈里的事外頭人捏造不來的。皇上孜孜求治,累了一身的病,有人心懷叵測,還在百姓中這樣傳言,真可令人髮指痛恨!」弘晝立刻反駁,說道:「三哥,我們都是皇上的兒子,『痛恨』還用說?現在不是商量恨不恨的事,是商量辦法!像太后薨逝的謠言,十足的是宮裡太監嚼舌頭——不不,這不叫嚼舌,純粹的捏言造釁亂政欺主!」

「高無庸!」弘晝一語提醒了雍正,他提高了嗓門叫道,「你進來。」

高無庸就守在殿門口,他從來沒見這爺四個半夜三更聚在一處說機密,連引娣都支開了,心裡忐忑著只覺得像要出大事。猛聽雍正一叫腿一顫,忙顛著步兒跑進來,說聲「奴才在」,便跪了下來。

「嗯……」雍正卻覺得一時無從談起,板著臉沉吟良久,說道:「你雖然不是六宮都太監,位份不高。但你朝夕跟朕侍候,其實比都太監還要緊。」高無庸忙叩頭,說道:「這都是萬歲爺的抬——」「不說這個,」雍正擺手止住了他,「朕有時接見大臣,隻言片語的怎麼就傳出去了?」高無庸頓時慌了,連連碰頭道:「奴才是兩代主子使出來的人,曉得主子的規矩,怎麼敢在外頭犯老婆子舌頭?有時外官希圖奴才傳話,能早點覲見,塞給奴才一點紅包兒接了是真的,再大點的壞事奴才沒那個心,也沒那個膽……就是這殿里侍候的,也都還規矩……」

「規矩?」雍正冷笑一聲道,「甘肅布政使調湖南,他本人怎麼就先知道的?」

「回萬歲!」高無庸越發驚慌,磕著頭苦著臉道,「那事兒已經發落了,是秦可兒傳的,已經攆到了打牲烏喇去了……不幹奴才的事……」

雍正沒來由叫高無庸進來,見他嚇成這副模樣,不禁一笑,倏地又收了笑臉,說道:「近來宮禁不嚴,門戶不緊,有些不該外頭知道的事傳出去了!——你不要怕,朕知道不是你。但你有責任!」「是是是……」高無庸揩著頭上的汗連連說道,「奴才明早起來就召集他們訓話,誰敢再犯舌,抽了篾條攆出去!」

「你說得好輕鬆!泄露宮闈秘事,朕是一定殺他的!」雍正咬著牙,語氣淡淡地說道,「近日之內,朕必定教你們看個樣子。都給我滾吧!」

弘曆這時才開口說話,皺著眉頭道:「太監們串茶館吹牛犯舌頭是有的,遠播到雲貴川的民間,簡直不可思議。就是五弟說的,也無須驚怪,看看是什麼苗頭再說。如今有些事很怪,撲朔迷離。寧可續密過一點,疏漏斷不可取。萬歲爺是包容天地的人主,似乎也不必為這些閑言煩惱。」他的話其實和弘晝意見相同,「見怪不怪,其怪自敗」,有的事不能認真,也不能解釋,不然就會越描越黑——雍正當然聽懂了的。但這件事愈是咀嚼,后味愈是不佳。文官武將之間結黨,黨援之中傳謠,可以召集起來痛加訓斥,可以捉來下獄、流放、殺頭。百姓們傳謠,連個解釋的機會都沒有!可畏的是有的地方已興起白蓮教,屢禁不止有扯旗放炮嘯聚造反的。各地各行也都自有幫會各有勢力,朝廷也沒有當一回事來控制,也極易為匪人利用作難。想著,雍正問道:「弘曆,你回京曾經說過,李衛薦了一個叫吳瞎子的跟你,後來他來了沒有?」

「來了,」弘曆一心還在想著孫嘉淦說的那些可怕的謠傳,不知道這一霎雍正已經動了那麼多的心思,忙一躬身,「現就住在兒臣府里,教習兒臣些功夫,萬歲想見他么?」

弘時突然一陣失望,弘曆公事之餘,和私邸里幾個男女高手一處練習武藝,他是早已聽說了的,正想著尋個題目說他「私養死士」狠狠地上一次爛葯。如今這麼明白認承,此事算是休矣。思量著,雍正搖頭說道:「朕暫時不要見他。但這些人物黑白兩道都趟得開,江湖民間消息靈動,又把握著一些幫會,要施之以恩結之以義曉之以理加之以威,他們說話辦事,比朝廷方便得多。你先從兵部下個摺子,讓他有個明白身分,接見的事以後再說。就像這些謠言,江湖上有什麼動靜,須得讓他留心。」

「是。」弘曆吃透了雍正心思,忙道。

雍正端起茶一邊呷著,出了半日神,說道:「你們不要輕看這件事。謠言,小則傷人,大則滅國,朕遇這種事從來不肯輕易放過。弘曆現在管軍務錢糧,能留心政治,這就是有大局。弘時你管政務,瑣碎事千頭萬緒,但有風聞也要及時密陳奏朕。弘晝,朕是看你疏散,身子骨兒也不好,所以把太常寺、太僕寺、鑾儀衛、太醫院這些閑差給你,並不是叫你養老。你怎麼可以任事不問,只在府中胡鬧?你們兄弟三人秉性才德各有所長,要各盡所長幫著你們的老阿瑪治理這個天下。信這個任那個,你們瞧著是那麼回事,其實朕的骨肉不就你們三個?你們三個為一體,要從心裡頭和睦這才成事。籬笆扎得緊野狗鑽不進,沒有內鬼,招不來外祟,懂么?」

「兒臣們懂了。」三個人一齊叩頭。弘晝道:「兒子一定記住阿瑪的話。其實兒子那裡有點——」他搔搔頭,「有點百無禁忌,倒是人們見了兒子隨便些兒,什麼話都聽得見。像楊名時、孫嘉淦這些正臣,還有些宦場不得意的,宮裡的太監什麼的,兒子都處得好。往後一定多替皇上留心。有大樹才能乘涼,連這都不曉得,兒子還成個人嗎?」

弘時一臉的鄭重其事,說道:「聖祖駕崩,皇位交接之時那些謠言,兒臣敢斷言,一定是隆科多那個老匹夫造了去的。他現在已經圈禁,但謠言已經傳出去,這種人豈可輕恕?殺掉他,以震懾那些不規之徒,也不失為一法。」「三哥這個想頭不對。」弘晝一臉皮里皮氣形象兒,半笑著說道:「我倒覺得隆科多死不得。皇上當初繼位繼得光明正大,是八叔——哦不,是阿其那他們在後頭捏造謠言,有事沒事亂攪朝局,殺了他,更死無對證。他活著,不定什麼時候能用得著,能給世人當個見證。」弘曆說道:「五弟這是聰明話。不是你提醒兒,我幾乎忘了。上次允礽二叔病危我去探望,順便看了隆科多禁所,還沒有走到屋邊就聞到臭氣。看守的兵士悄悄回我,隆科多大小解都不能出屋。這麼熱天兒,非過病氣不可!三哥,你趕緊換換那群看守的,隆科多罪再大,他前頭還算有功嘛!」

雍正愈聽愈覺不對,但「不對」在哪裡,他一時也想不清楚,甚至對自己的兒子,他也不能把心思和盤托出。他一口接一口地呷著茶,神色平淡又似有著深深的憂鬱,一直都不言聲。弘時見眾人詞竭,笑著岔開了話題,說道:「父皇料理事情常有出人意料的,多難辦的事也都是歡喜結束。就如尹繼善,他府里此刻不知怎麼個熱鬧法呢!」雍正這才回過神來,想象著尹府情形,不禁一笑。三兄弟又湊趣兒奉迎承歡給他說笑話兒解悶,鍾撞十一點子時時牌才恭肅退出。

[1]

唐朝宰相,著名政治家,以「怕老婆」聞名。

[2]

樂戶:賤民,如民間吹鼓手行業。

[3]

有經有權,意謂有常規,但特殊情況可以變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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雍正皇帝——恨水東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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