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回 黑嬤嬤閑說江湖道 奉天王違制進京華

第三回 黑嬤嬤閑說江湖道 奉天王違制進京華

甘鳳池一群人離店而去,李衛一顆懸得老高的心才放了下來。他命人將端木公子抬到後院自己住的套房外間,褪下他的褲子仔細查看傷勢,只見大腿肘彎處兩排牙印深入肌里,核桃大一塊肉連衣粘在傷處。一條腿腫得水明發亮,靠傷口馬掌大一塊凸起,卻是烏紫爛青血漬模糊。看那端木公子時,已醒得雙眸圓睜,只咬牙忍著痛楚,似乎還不能暢快說話。李衛命人燒了一大盆青鹽皂莢水,讓黑嬤嬤用生白布蘸著輕輕給端木清洗著傷處,自己在傷口周匝不停地擦抹著薄荷油,一邊抹一邊問:「端木公子怎麼稱呼?你家世代武林領袖,一條狗怎麼傷得了你?……不妨事,這個癥候雖險,救治得還算及時。再不至於傷了你命去的……」

「這是我家三少爺,叫良庸。」黑嬤嬤一邊輕輕為他抹擦,噙著淚說道,「世上沒有哪條野狗能傷了他。他犯了家法,不合喜歡上了劉遜舉老爺的女兒,老爺就放瘋狗咬他,他逃得這條命真是神佛保佑……」

李衛睜大了眼睛,世上有這麼狠心的父親,兒子喜歡上別人家的姑娘,就行這樣的「家法」?黑嬤嬤幫著李衛為端木良庸包紮了傷腿,嘆了一口氣坐到牆邊木杌子上,緩著聲氣說道:「我們老爺什麼都好,恤老憐貧,從不作踐下人。就是一宗,認死理兒。自永樂年間靖難兵起,端木家被永樂爺滿門抄斬,只逃出一個太祖公,對皇天發下重誓,子孫裡頭有和官宦人家聯姻的,定殺不饒,三百多年裡頭傳了十一代,隱居在山東即墨,只是放佃作生產,暗地教讀子孫學文學武。兒孫們謹遵這祖訓,沒有一個敢和官府仕宦人家聯姻的。」李衛笑道:「這家規真定得格外,天下人都像你們端木家,我的女兒嫁給誰呢?」

「可不是的么!」黑嬤嬤拍手打掌嘆道,「我在端木家幾十年,遠的不說,良庸的叔爺就是盂蘭會上和一個進香女子好上,那邊是巡鹽道家,曾祖生生把他叔爺關扣了三年,直到巡鹽道一家子回原籍卸任才放出來。他叔爺一氣之下,就出家當了和尚……可也作怪,聽祖上傳下來的話,幾個犯了家法私自在外和人相好的,不是爹娘,就是伯叔,總有人病死。這條祖訓也真成了端木家的家忌了。一聽官家到府上拜望,除了家主,家裡少爺、姑娘都躲起來不敢見面。」李衛笑道:「真有意思。良庸又怎麼敢犯這條祖訓呢?」

二人正一遞一語攀話,躺在旁邊一直沉睡不語的端木良庸輕輕一動,口中喃喃道:「梅英……梅英……」他突然睜開了眼,燈下看去,目光已經變得很柔和,不像李衛剛見他時那樣又白又亮的刺人了。良庸怔怔地看著黑嬤嬤,又看了看李衛,問道:「我這是在哪兒?」

「你到鬼門關走了一遭,如今在陽世。」李衛笑道,「這是劫數。你端木家法不和宦家交往,偏偏你就愛上了個梅英,又是我救下了你,你的嬤嬤救下了我,我可是個不小的官呢!這是一筆算不清的賬。」黑嬤嬤小心替良庸掩掩被角,噙著淚花笑道:「小祖宗,你要嚇死老婆子!虧得這位李大人,心好,也懂醫道,不然你可怎麼了?」一頭說便拭淚。李衛俯身摸摸端木良庸額頭,說道:「窮人分善惡,官人也有三六九等。你們怎麼就這麼個混賬家法?——你愛的梅英是誰家閨秀,你的事我包攬了!」

端木良庸在枕上輕輕搖頭,苦笑道:「這是我家三百年的規矩,誰也動不了。請教大人台甫,不知該怎麼稱呼?」李衛道:「我叫李衛,是江南巡撫,雖是官面兒上的,江湖上有名兒『叫化子李』。人家幫我查族譜,也是永樂靖難敗落下來的,還送了我個字叫『又玠』。你這麼年輕,叫我個又玠叔,不算玷污你端木世家吧?——說說罷,你和哪家官宦女兒好上了,你爹和誰相好?這個伐我是作定了!」

「是即墨縣陸隴其大令的女兒,叫梅英……」端木良庸此刻神清氣定,燈下顯得十分安詳,接過黑嬤嬤遞過的水呷了一口,舒緩地說道:「今年四月初八浴佛節,她去大悲寺進香,被幾個惡少糾纏住了,我奉了爹的命,去即墨運瓷器撞上了這事,就出手救了她。我和梅英當時連句話也沒說,送她回家我才知道是陸家小姐。這件事本來已經了結,也是緣法湊巧,五月端陽爹叫我去四眼泉取水,恰又碰到梅英和她妹妹去採桑,頂頭兒見面,不得不說幾句話。回去我就覺得心裡空落落的,梅英的影子一直在眼前晃,家裡人慢慢看出來我心神恍惚,詢問小廝,才知道這個過結兒,爹就禁止我出門。誰知八月十五催租,人手不夠,爹叫我東鄉去召集庄頭商議收租的事。鬼使神差的,梅英外祖母也在東鄉,竟是我家佃戶……我在東鄉十里廟『催』了整整十天『租』……多一半時辰倒是和梅英一處……這一來,就包不住了。」他一雙清秀的目光凝視著天棚,像是在回顧那十天令他終生難忘的經歷,幽暗的燈燭無力地跳動著,他的話卻十分清晰:「我們端木是聖人七十二賢弟子的後裔,我不敢說祖宗有什麼不是。我真不明白,他們哪輩子結下的冤孽,憑什麼叫我們後代兒孫承當?我……和梅英好,是我的不是,她家也是家法大,我死了沒什麼可惜,可她……」他凄聲長嘆一聲,不再說下去了。

一時屋子裡三個人都沒言聲,里裡外外一片死一樣的岑寂,只有起更的梆子在遠處暗夜的巷弄中單調而枯燥地「梆!梆梆……」響著。

「真像戲裡頭說的,有意思。」李衛許久才從遐想中回過神來,笑道:「陸隴其是出了名的清官;端木,又是山東望族,聖賢後代,——這也是門當戶對的事嘛!老爺子就這麼古板!何況陸隴其已經死了多少年,有什麼過不去的事,苦苦要難為兩個孩子!你安心養病且就跟著我,我到北京走一遭還要回山東,你這閑事我是管定了。」黑嬤嬤這才問道:「李老爺,甘鳳池的地盤在江南,你又是當地一方諸侯,你們怎麼在這兒聚了頭,他又何苦得罪你呢?他那麼無禮,你又為嘛子容忍他。就算他本領大,這裡是京畿重地,你又帶那麼多兵,還擒不住他這五六個人么?」

李衛慢慢站起身來,緩緩踱著步子,什麼也沒說。他今日營救端木,全然出於惻隱之心,並沒有市恩圖報的心思。李衛出身寒微,自小兒討飯被雍正買入王府為奴,從沒有進過學堂。但一放外任為成都縣令,一舉緝拿「天府十三太保」,積年大盜淵藪清除,四川通省治安一夜之內為天下之冠;升遷任湖廣首府,彌月之內連破江漢「香堂三聖」、「龜蛇二傑」兩個統馭全省的竊賊窩子。綠林豪傑聞風震懾,成了天下聞名的緝盜能吏。憑著這個本領,加上他是雍正藩邸的舊門人,自雍正即位四年之間,連連升任直到江南巡撫,又改任兩江總督,卻又奉密詔,總管天下緝捕盜賊事。他這次進京述職,雍正三次接見,都是說的治安,還特地提到甘鳳池等人,嚴令從速捕拿。但李衛卻另有見識,他認為甘鳳池、宋京、竇爾登、生鐵佛、呂四娘、一枝花、聖手二、莫卜仁這個所謂的「八義」其中良莠不齊。有的打家劫舍為非作歹,純粹是土匪;有的是為生計所迫鼠竊狗盜不足為大害;有的還和白蓮教淵源甚深。像甘鳳池、竇爾登,則是懲惡揚善扶弱抑強的江湖豪客領袖,引導得方,可以為朝廷所用。一體擒拿,反倒將這些不同的人擠到一處與朝廷為敵。因此,對甘鳳池抱定的宗旨是結納安撫。今夜他不肯認真捉拿甘鳳池,也就為這個緣故。出乎李衛意料的是,山東端木家一個奶媽子的本領竟遠在甘鳳池之上,江湖上的事他原覺得心中有數的,如今看來反倒懵懂了。李衛徘徊了半晌,笑道:「你問我這個,不好答。甘鳳池是好漢,我李衛也是好漢,這叫惺惺惜惺惺。我在江南管軍政,兼管緝捕天下盜賊,甘鳳池門下我拿了不少,有些罪大的,我殺了。我是朝廷的人,不得不如此,可甘鳳池這人人品我敬重。他也只是想看看朋友,這不算罪,所以我不能丁是丁卯是卯公事公辦。」說著,掏出懷錶看了看,說道:「快到子時了,我到後院還要商議些事。惡狗傷毒,醫家說是無葯可醫的癥候,只有叫花子有這個不傳之秘。良庸富家子弟出這事,已經是一奇,恰又遇了我,更是奇緣。他現在一時也回不得家,你們主僕且跟著我進京,慢慢調養,三個月才能除根兒呢!」說著,向案上提筆,提過一張素箋,叫過一個戈什哈,問道:「你識字不識?」

「讀過幾年私塾?」

「我說藥方兒,你寫?」

「是!」

李衛因含笑說道:

真琥珀八分綠豆粉八分黃蠟制乳香各一錢水飛硃砂六分上雄黃精六分生白礬六分生甘草五分

說完又道:「你去抓來,這葯不稀奇,炮製得我親自來——去吧!」他對滿臉詫異的黑嬤嬤又是一笑,彈彈袍角便出去了。

允祥和范時繹都還沒有睡,坐在上房一邊吃茶食一邊等著李衛。見李衛進來,范時繹忙站起身來笑道:「太醫,治病救人辛苦!——方才那陣勢,我真怕甘鳳池發了性子壞了又玠大人,我可怎麼跟皇上交待?」李衛給允祥打千請安了,笑道:「這算什麼兇險?我擒拿十三太保,單人私訪,你見見那個場面兒,什麼都不在話下的了。」允祥也笑了,說道:「我知道,李衛是個潑皮,他奉有特旨籠絡天下綠林人物,刀口上滾出來的人了。」說著,示意二人就座。

「像甘鳳池這樣的人,是不肯輕易和官府翻臉無情的,他有身家有財產,一家三百多口子都在南京。何況他總領江南各路豪傑,他自己的命比我這個窮官兒貴重。」李衛笑嘻嘻,一欠身坐了,接過侍者遞上來的油茶喝了一口,說道:「好香,通身都暖透了!請給前頭端木主僕也送兩碗去——只今夜真的有兇險。我看甘鳳池氣色,像是在樓上和什麼人生氣了似的,也沒見那個捉神弄鬼的假道士下來。要不是這個黑嬤嬤,說不定真的要吃虧呢!」

允祥身子仰了仰,乾咳一聲,說道:「說說差事吧。我離京時皇上有旨意,叫我去景陵看望十四弟,想召他回北京替八哥(允禩)整頓旗務。如今年羹堯已經賜死,隆科多抄了家,囚禁在養蜂夾道,念在他當日西征追隨先帝的功勞情分。皇上打算赦了他,命他出遠差,去阿爾泰和羅剎國會議邊界。一來差使辦得好,還可以重用,二來他留京師容易和八爺黨混在一處,於允禩與隆科多都沒有好處。十四爺的事說到就裡,骨子裡和八哥不全是一回事。他和皇上一母同胞,說到天邊是最親近的骨肉兄弟,近來皇上龍體也不十分安。我說皇上面容憔悴,皇上說『睡不好,一閉眼就夢見太后,說想念十四弟』。皇上頦下出了些文疙瘩,清熱祛邪的葯吃多了,又妨了胃氣,心緒脾氣再不好,還不是雪上加霜。」

「十四爺的脾性您知道的。」范時繹守衛景陵,兼管著「照看」允的差使,允祥的話他不宜緘默,因道,「據奴才看,前幾個月十四爺似乎想通了些。汪景祺的事出來,又拿了他身邊的蔡懷璽錢蘊斗和引娣,如今性氣大發,每天頭也不梳,臉也不洗,陰沉著臉繞景陵兜一大圈,回到陵園殿里一坐就是一天,給吃的就吃,給喝的就喝,不給也不要,說句該割舌頭的話,竟像是個白痴!想想他也是個龍子鳳孫,到了這個地步兒,也真讓人瞧著難過。」

允祥聽了默然良久,說道:「老十四畢竟是英雄氣短。蔡懷璽和錢蘊斗是朝廷派去專門照看他的,卻吃裡扒外,和汪景祺勾結想和年羹堯聯合稱兵造亂。這樣的王八羔子,專門陷主子於不義之地,有什麼值得掛記的?」范時繹道:「蔡錢他們也只是想劫持十四爺,十四爺自己不像是知道底細。據我看,十四爺心疼的是這個喬引娣。」「這也值得的?」李衛一笑,「十四爺也真是的,喬引娣的相貌我怎麼瞧也不及十四福晉,為個女人神魂顛倒,人都還說他是英雄氣概的王爺!」

「人都是當局者迷。你李衛不也一樣?皇上當年藩邸家法最嚴,你怎麼就不怕,和翠兒好上了?要不是先頭鄔先生,你這會子恐怕還在皇莊上做苦力呢!」允祥說著,陡地想起自己,囹圄囚禁整整七年,放出來時,兩個女子雙雙為自己殉情自盡,心裡一陣疼楚。便轉了話題,說道:「你把人解送回京,不要忙著回南京任上。去見一見寶親王弘曆,還有果貝勒弘時,他們都有差事給你。曹寅的兒子曹已經解到北京,他的虧空沒還清,皇上說著你追比,恐防曹家在南京流散藏匿家產。另外,一枝花女匪在江西興白蓮教,有些剿撫的事宜也要和弘曆商量辦理。我離京前和弘曆聊過,他很有些見地,要能等我回來更好,等不及時你就照寶親王的指示辦理就是。」

允祥說著,外頭進來一個軍校,雙手捧著一份火漆通封書簡,稟道:「王爺,軍機處轉來的,六百里加急。」允祥接過來,就著燈下拆開看時,卻是軍機大臣、上書房大臣、領侍衛內大臣張廷玉的親筆書信:

老臣張廷玉敬稟怡王爺諱祥:據奉天將軍伊章阿密札,駐盛京簡親王勒布托、果親王誠諾、東親王永信、睿親王都羅接內務府咨會,進京幫助旗務。臣思此四王皆為八旗旗主,世襲罔替親王,駐奉天積世有年,例非奉旨不得入京。詢之內務府堂官俞鴻圖等職官,皆稱不知此事。奏聞皇上,皇上命臣即詢問怡王,知否此事,亟盼急告,切切以聞密勿,觀后即焚。

允祥看完,將書簡信封一併就燭火燃著了,怔怔若有所思地看著那捲紙燒成灰燼。因見范時繹和李衛都在盯視自己,笑道:「你們別發怔,信里的事與你們無干。」因起身來把燈端到另一張桌前,濡墨揮筆寫道:

衡臣樞密:札悉,莫名驚詫。此四王奉先帝詔書榮養奉天,從無干政之例。祥何許人,敢不請旨而私召入京?整頓旗務,歷為廉親王允禩的奉差,盼速將情形密陳聖上,令四王不必進京,徐圖查明實蘊,允祥草。

寫完,親自用火漆封了,交給那軍校,說道:「你帶幾個人星夜返京,天明時交到張廷玉手。記住,如果四更天之後趕到北京,張廷玉已經去了暢春園,你們在園門口雙閘那兒,准能見到張相。如果他已經進內,就叫侍衛張五哥代轉,此外不準給第三人拆看,明白么?」

「扎!明白!」

「去吧!」

看著那軍校退出去,范時繹和李衛對望一眼,似乎有點不知所措。李衛說聲「夜深了……」剛要起身,允祥卻拍了拍他肩頭,說道:「再坐一時去,我今晚有點心神不定。」范時繹料想是方才那封信件惹得這位王爺心裡不安,便道:「十三爺,奴才請先告退。明兒回馬陵峪,營里的人都不曉得,奴才要先派個人知會一聲兒,給王爺騰處房子。高其倬如今就在景陵,王爺方才說也想見見,也得通知一聲,他原說這幾日就動身到泰陵去的……」

「我見高其倬也沒大事,至少說不是急事。」允祥的目光幽幽,在燈光下不易覺察地流動著,「他風水看得好,正在給皇上看地宮;我想請他給我也留留心,選一處住地。早已寫信告他說了,這次見不見的都無所謂。」他沉吟著,突然問道:「范時繹,你馬蘭峪守陵大營實有兵力多少?」

「回十三爺,花名冊上三萬二千七十三名,出差在外的除去,還有病員……能立即應召辦差的三萬不過一千人。」

「你吃多少空額?」

范時繹似乎有點意外,看了允祥一眼。允祥笑道:「你不用瞅我,俸祿低嘛,哪個將軍不吃空額?朝廷正在想辦法,你不要覺得丟人。年羹堯不吃空額,那是因為他在西邊打仗,軍餉里的火耗銀子就吃飽了他。年羹堯賜死,戶部兵部查他的私財,只有十幾萬。其實我心裡有本賬,光是塔爾寺,他繳獲了七十萬兩黃金,都沒有上賬,連同內地剿『匪』,他洗了幾個鎮子,我估約他的私財總在一千萬兩銀子上下。恐怕是早已藏匿起來了。你實說,吃多少空額?」

范時繹知道,在允祥這樣的人面前再扯謊等於自取其辱,臉一紅賠笑道:「主子是練過兵的王爺,真人面前不說假話。我的駐地往來的都是朝廷大員,應酬的數目大,大約也就吃三五百名兵士的空額罷了……」

「我方才已經說過,不追究這事。」允祥一笑即斂,又道,「馬陵峪這個地方衝要,不單是因為景陵是列祖列宗安寢之地。它又控制著喜峰口,同時策應北京、熱河、奉天這三處國家根本重地。一旦有事,隨時要用你的兵,所以要有規矩,不要學江南大營,一半兵帶家拖口,一半兵有名無實,拉出來實戰,一點用處也沒有。你可知道利害?」

「奴才領訓。隨十三爺回營,請十三爺監督,奴才把兵額全部補齊。」

「對了,不要吃空額。」允祥點點頭,「但你有應酬,也要照顧到。我從兵部軍費特支你每月三千兩用度。你不要見官就奉迎,那是個無底洞。要學你本家哥子范時捷,除了皇上,誰的賬也不買,你這個特簡的羽林軍總兵才算夠分量。」

「是!謝十三爺體諒!」

范時繹和李衛對視一眼,允祥這話似訓似戒,還帶著點鄭重其事的安撫,像是談心,又在不動聲色地安排軍務,摸不清他到底想的是什麼。兩個人都覺得和方才張廷玉寄來的急件有關。但允祥不說,他們又怎麼敢隨便問?李衛嘆道:「其實今日朝廷財政,比起聖祖爺在時已不知好了多少,皇上要刷新吏治,我看就是抓了三件事。」

「也沒有大的說頭,」李衛永遠是一副似笑不笑的面孔,「一是廉潔,二是節流,三是開源。」

「老生常談。」

「是。」李衛嬉笑道,「不過皇上說過,凡老生常談都是聖賢之言。撇開開源節流,單就『廉』字兒,有多大學問?您想讓老范廉,不吃空額,可他一年年俸只有一百六十兩,想廉也廉不起來。陸隴其是聖祖爺手裡最清的縣官,一個縣令,死了謚號『清獻』,這個榮耀誰有過?可家裡現在式微到這地步,要女孩子拋頭露面採桑度日!所以沒有制度,想廉也廉不起!范時繹的哥哥范時捷是個中人,十三爺是當今皇上最心腹的股肱。不瞞你們說,前年報的江南省無虧空是假的,是我從秦淮河嫖客身上征重稅,挖來的**賣肉錢頂了庫里的虧欠。河南省無虧空才是真的,田文鏡在那裡當巡撫,如今又是總督,硬生生擠壓著官兒們還虧空。官兒們不會屙金尿銀,就逼老百姓。如今山東、安徽和江南討飯的,你去聽聽,十個有九個是河南口音,這樣治『貪』能是長法兒?」

允祥聽得目中炯炯生光。良久,撫膝長嘆道:「說的是極。不過,兩江總督的位子總歸不能你李衛包攬一輩子,如果換你去河南當總督呢?開封只有一條黃河,沒有秦淮河,你小叫花子又從哪裡榨錢?」

「我有辦法。」李衛篤定地說道,「從去年我就開始了火耗歸公,由省城統籌安排,按各官缺份苦樂肥瘦,發給養廉銀。上等縣缺一年三千兩,中等二千五百兩,下等的兩千兩。今年開春,我請王命旗牌斬了射陽縣令。奶奶的,你拿了我的養廉銀子,仍舊不廉,李衛就下刀子——所以我江南一省沒有清官,可也沒有貪官。我看這法子滿成!本來前年我就密奏上去了的,皇上發給年羹堯看,老年說李衛少不更事好大喜功,是個『言利之臣』,這制度沒推開實行。如今年羹堯崩角兒了,舊話重提,請王爺在萬歲跟前說道說道,別叫李衛落了人後頭。」

允祥點了點頭,說道:「你那個摺子我看過,皇上親批,錯別字三百七十五,說得也不像這樣明白。我看這辦法成,應該明詔頒布天下一體實行。過去有年羹堯隆科多擋道兒,如今沒有了!」他興奮地站起身來,似乎還想說點什麼,但猛地想到四個鐵帽子王進京的事,心裡一沉,目光黯淡下來,咳嗆幾聲,忙用手帕子捂住嘴,口中又腥又甜,知道是血,連手帕扔進了炭火爐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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雍正皇帝——恨水東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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