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23章
第二十二章
孫之鼎為人不苟言笑,我跟了他半個月,自己也快忘記怎麼對人笑了。
原來他在宮外有處私宅,喚作「隨園」,是他典藏天下醫書之所,他除非出診或入宮伴侍,等閑不入太醫院,就算進宮也從不去待診處,無怪我以前很少見到他,他只要得空就回「隨園」埋頭看書、寫書,也算一名文學中年。
我名義上是聖口玉言指給他的女徒弟,他卻從來不教我什麼,因我改回了女裝,也不好成天帶我人前進出,只使我在「隨園」幫他整理醫書,分檔歸類,索引目錄,拿我當圖書館管理員用,不過拜當初在四貝勒府書房磨練所賜,這些工作我做起來倒也有條不紊,得心應手,只是每每想到在現代讀大學國際金融系時交的那些學費,未免心痛。
十月晝短夜長,轉眼冬至,掛起了九九消寒圖,「隨園」所用和待診處牆上貼的「軲轆錢」圖不同,是一張是一張畫著八十一瓣的素梅小幅,枝上的花有的是一朵,有的只是一個花蕾,有的是兩瓣,有的是三瓣,似含苞待放,尚未成朵,上面還有硃筆雙鉤館閣體楷書題詩一首:「淡墨空鉤寫一枝,消寒日日染胭脂。待看降雪枝頭滿,便是春風入戶時。」以一個固定的長方型木屜子裝裱素絹,其天地左右皆鑲有淡綠色綾邊,每天用硃筆填上一瓣,填完了八十一瓣,也是九盡了。
因接連下了幾場雪,我跟孫之鼎日久,給他理書頗見效力,他找起資料來效率加倍,恨不得我沒日沒夜替他把書海清完,對我態度大大好轉,有時也不令人送我回待診處安置,就將「隨園」后一座小樓的樓上一層撥給我用度。他的妻妾都在崇文門外大宅住著,他是每晚家去的,除了看園人和少少婆子、雜役,就是我了,「隨園」倒成了我半個家。
一日我絕早的起了身,午時剛過便做完當天工作,孫之鼎又事先說過要進宮,料他不會過來,就自鎖了書館,迴轉小樓房裡開起白爐子,慢火煨新米雞筍粥喝。
時當雪止,但見階鋪密絮鵝毛雪,窗綉奇花鳳尾冰,樓上望出去,院子里有僕役在慢慢自門口掃開雪路,安靜極了,我吃了粥,不知不覺合衣卧在床上睡了一回。
待我醒來,卻是給凍醒的,窗外不知幾時又紛紛揚揚下起雪來,風搖庭樹,雪下簾隙,我嫌下地冷,抓條毯子像阿拉伯婦女一樣嚴嚴實實連頭裹住,唯露兩隻眼睛,踢踢踏踏過去將窗關緊,忽聽身後門一輕響,風起處我打個哆嗦,忙撥轉頭要去抵上門,不料一回身赫然見著四阿哥外披件黃底紫藤蘿鶴氅站在門前,嚇了一跳——真的原地跳了一下。
他先也沒認出我來,面有豫色打量了我一番,往下見著我單穿薄襪的雙腳,這才確定下來,一回手,拴了門,往裡走入。
室內溫暖,他帶進冷風很快散去,我卻一陣寒意由內而發:奪門而逃吧,遲了;跳窗逃命吧,剛又給我關死了,不知道我現在這個樣子扮忍者神龜還騙得過他嗎?
正做著激烈的思想鬥爭,四阿哥已除了自己身上鶴氅裘衣,老實不客氣上來一把掀了我的毯子,我家常穿著袖平少寬、前後不開胯、兩旁約開五六寸,俗名之曰「一箍圓」的老年款皮袍,看得他一笑。
因連日雪景正好,各處王府都藉此機會大擺賞雪宴席,詩酒集會,我一看他樣子,便知他是吃過酒來的,卻不曉得他怎麼一絲不驚動到人就大搖大擺登堂入室,心頭一陣亂跳,還想張口叫人,他貼牆按住我手,一面解開我的「一箍圓」袍子,一面貼近我耳邊道:「你就是喊了孫之鼎一家子來也沒用,趁早省省力氣。」
他的氣息熱熱的噴在我的頸耳之間,我背上微微抽緊,深悔剛才睡前沒把門關好。
我皮袍裡面卻是一套蔥黃色綾子吳棉襖褲,隔一層布衫,貼肉穿著,又輕又暖,此時卻恨穿得太少了,他看的一看,攬膝抱起我便往裡間床榻走。
我捶著他叫道:「放我下來!我乃朝廷命官,你堂堂皇阿哥,怎可如此褻瀆,皇子犯法,與庶民同罪……」
他拋我到床上,低頭挑眉道:「朝廷命官?你是武考、還是文試過的關?啊,我想起來,小黃鸝是吧?」
我拿一隻枕頭扔他:「走開!」
他頭一偏,輕鬆避過,隨即扣按住我手腕,靠近我,深切道:「你現在本來就該在我的府里乖乖做我的側福晉!你打算這樣胡混混到什麼時候?躲在這裡幫孫之鼎理書理一輩子?」
我知道跟他掙扎是沒用的,遂停止一切動作,只瞪著他道:「別碰我!」
他一手鉗住我,一手慢條斯理解開我的衣襟:「為什麼不能?」
我急中生智:「我來了月信!」
他笑道:「真的?讓我檢查一下。」
我在床上扭股糖扭啊扭:「不要、不要、走開、走開——」
拉扯間,四阿哥突然注目我裸露頸間,抬手勾起我以一根紅線穿掛在脖子上的那枚玄鐵指環,似不可置通道:「你一直戴著它?」
自從那天在乾清宮冬暖閣康熙把玄鐵指環擲還給我,我就一直把它戴在身上,就算睡覺、盆浴也不拿下來,此刻被他發現,我窘到萬分,只嘴硬道:「這是我娘留給我的。」
他低笑一聲道:「是嗎?不是因為我的緣故?」
我偏過頭:「不是。」
他捏著我下頜,令我轉過頭來:「看著我的眼睛,再說一遍。」
「……不是。」
「撒謊!」剎那間,他吻下來。
他的吻還是一貫熱烈有力,霸道地讓人沒有辦法想其他事,只能想他的吻。
我不自覺地揪緊身下床褥,指節隨著他的吻加深而慢慢收牢。
他的手深入我衣襟摸索,莫名地一陣觸電般感覺襲上身來,他感到我的顫抖,抬頭問我:「到了現在你還怕我?」
我深深呼吸:「我恨你!」
「為什麼?」
「你欺負我!」
「我欺負你?」他覺得很好笑,「我想要女人,什麼樣的都有,你說這是欺負,又可知多少人求之不得?」
「你就是欺負我!」
「我是要你!你原本就該是我的。你娘把你託付給我。皇阿瑪也知道此事。老十三喜歡你,我不是沒給過他機會,結果呢?差點被老十四搶走了!你恨我,就因為我不給你選擇餘地?我告訴你,就算我再給你一次機會,你還是我的!上回選秀,老十四仗著八阿哥他們撐腰,明刀明槍出來跟我搶人,拚的就是他得不到、叫我也得不到的結果,他這麼做,其實把你置到最危險的地步,若非你誤打誤撞救了十八阿哥,皇阿瑪豈會容你?就算看你父白景奇面上不為難你,你還想這麼逍遙?你知道隨園是什麼地方?是我名下的產業!當年孫之鼎愛上一個滿洲貴族女子,觸了忌諱,要不是皇上憐才,暗中派我周旋完結此事,你以為他能有今時今日的地位?不然你又以為皇阿瑪能輕易許了你做醫女之請?皇阿瑪現把你安排在這裡,意思已經很明白,事過境遷,我終要再討你回來,你成天價小腦袋瓜子裡面到底在想什麼?有時聰明,有時卻疙瘩的要命!」
他說話語速快,動不動就跟機關槍似的掃一大通給我洗腦子,我聽得頭直發暈,半響方道:「鐵指環的事你為什麼要騙我?」
他奇道:「我原打算等你做了我的側福晉再告訴你,省得你又發小性子,以為我抬你母親壓你……可是中秋那天晚上我不是已全跟你說過了?」
我忙著擋開他不安分的龍爪,氣喘吁吁道:「你幾時說過?」
「就是那時……」
「啊?」
「我們再做一次當時的樣子,我再說給你聽一遍,你就想起來了……」
「唔,走開……」
他真的住手:「這是什麼?」
我睜眼一看,他指上有血:啊!我真的來月信了!到古代之後這還是頭一遭!這幾個月我提心弔膽,就怕被他害得中標懷孕呢!太好了!撒花!
我正神氣,被四阿哥一瞪,又萎下去,把臉埋入被子里,發嗚咽聲道:「人家都這樣了,你還欺負人家……」
「欺負?」四阿哥提我耳朵抬頭,「那你嘴咧這麼大,笑什麼?」
我護著耳朵:「別拎,疼、疼——」
他放開我耳朵,我迅捷無比的把自己褲子拉緊,因他壓在我上面,我也跑不了,就這麼躺著仰臉看他,心裡一萬分得意:沒想到你也有今天,活該,這次非憋死你不可!
我只管把雙腿並得緊緊的,等他怎麼發落。
他忽然說:「不行。」
我跟著搖頭:「不行,不行。」
他道:「我不想找別的女人。你幫我做掉。」
「啥?」我一張口,他把另一手食指塞入我口中,我驚訝閉嘴,正好含住他手指。
他滿意道:「就是這樣。」
我怔忡著看他抽回手解開自己褲腰等動作,驟然明白過來,他是要我做傳說中的……口交?
晴天霹靂。
我拚命往旁邊爬,手伸出去三十厘米的樣子,他一把把我拖回來:「幹什麼?」
我根本就不敢看他:「人家、人家不會做……」
「你又忘了,我上次不是教過你?很簡單,你只要小心牙齒不要碰到我就行了。」
我很確定道:「沒有!你從來沒有教過我!」
他頓了頓,沒有說話。
「哦!」我恍然大悟,「你叫別的女人給你做過對不對?」
他還是不說話。
我捶床:「你!你——」
他笑:「你吃醋了?」
我斷氣快了,誰吃這種醋啊?
四阿哥將手插入我腰下,抱我起來面對他:「好。你讓我高興一下,我就饒了你。」
我用力想了一下,不知道怎麼做,用力想了兩下,還是不知道怎麼做。
他臉上掛著淡淡的笑意,伸手玩弄我的乳尖:「快一點,我的耐心不是很好。」
我口齒不清道:「我、我乃朝廷命官——」
「你一向小把戲最多,」他眯一眯眼,「還有呢?」
爐火微光在他的俊臉一側投下暗影,我隱約嗅到一股強烈的男子氣息,忙搶在他有所行動前主動湊上身在他頰上印下一個吻,還很響地「嗯嘛」了一下,然後問他:「高不高興?」
他凝視著我,慢慢將手捧上我臉龐,說:「高興。」
我定了一定,他又說:「轉過身去。」
我依言背對他,他撩開我的發,從我耳後至頸間一路細細噬咬下來,繞過一手握住我胸前小巧揉捏,一手伸到下面,令我分腿在他兩側,雖然隔了一層小褲,我也覺到有滾燙硬物摩擦,不由面熱心跳,咬牙強耐。
二體偎貼良久,任他動作,精還不泄,因他下手愈發重起,我只將身左右捱檫,不勝隱忍,他咬耳道:「我要進來了。」
我一驚,回手擋他,他腰間那活兒突然而興,令我縴手籠楷,才帶著我手稍作套弄,便起身將我壓倒,推開衫兒扯下褲子,自後向花心裡頂入,才一濡攪,我已難經受,蹙眉攀枕,低聲道:「四爺說要饒了人家的……」
四阿哥聽我叫他四爺,一時情極,一按我纖腰便從背後猛身挺入,因是跪趴姿勢,又有潤滑,這一下搗入極深,我埋首悶哼一聲,幾乎就要哭出來。
他聽我聲氣不對,知道弄疼了我,並未怎樣大動,反略停了停,手撫上我背肌助我平靜,我看不到他,只覺全身都火辣辣的熱起來,惱道:「不要從後面來……你壞蛋……」
他竟真依著我抽出身,讓我翻轉過來,正面對他,其實和從前比,我倒也不是真疼的厲害,只不過抹不開臉,連他俯過來對我說了些什麼也顧不得理會,但這次他進來之勢出奇溫柔,還沒等我反抗就已成了事實。
我半朦朧了眼,口中只不住央他:「輕一點……」
一時多少春點碧桃紅綻藍,風欺楊柳綠翻腰,我漸漸不禁也斜流眸,低聲幃昵,兩情均是似醉如痴。
無奈芳心雖欲束,東風不肯歸,四阿哥戰酣樂極,玉杵尤堅,我實實吃不住勁,不知求了幾回,他才抱定我,泄訖一度,拽出麈柄,但見惺紅染莖,蛙口流涎,以床頭巾帕抹之。
窗外簌簌雪聲已然轉小,不細心去聽分辨不出,天光既黯,室內唯一只白爐子火光映照,格外靜謐。
四阿哥習慣事完立即整裝,我知他就在府里也不會和福晉同床整晚,任其結髮夫妻也是分室而眠,習就的皇家規矩,只管自己不言不語攏被在身便罷。
因來有月信,我本來還怕床上弄到一塌糊塗,但過程中並沒有出很多血,只少許星星點點濺落,想來是量少的緣故。
鐵指環墜在頸間,我心裡一陣微漾:
進宮前我是那樣恨四阿哥,我想過很多報復他的方法,甚至不是沒想過利用十三阿哥,可是那天在蔚藻堂和十三阿哥的莫名一吻已經讓我知道我跟他不會發展下去,難有真正肌膚之親。
我對十三阿哥是類似雛鳥認親的那種依賴,對四阿哥卻是刻骨銘心——是的,刻骨銘心,恨也好,什麼也好,不管怎樣他已經在我身上深深打下屬於他的烙印。
就連一個吻,和十三阿哥在一起時,我會不自覺拿他和四阿哥比較;但我在四阿哥身邊,就只得他一人,犀利交鋒是他,通透心思也是他。
我潛意識裡總覺得四阿哥只了解年玉瑩,並不了解我白小千,又加上第一次的強暴,所以我一直抗拒他,許多時候我故作大方,強自調侃,可不知不覺間我已會得計較他看我的眼神。
為什麼我要不惜一遍一遍提醒自己他愛的是年玉瑩,不是我?
為什麼我在乎我根本沒有他和年玉瑩之間的記憶?
因為我就是在乎!
我在乎他的眼睛里看到的是年玉瑩,不是白小千!
「在想什麼?」四阿哥立在床下彎腰過來俯視我,我看到他的眼睛,臉上一燒,往被子下一縮。
隔被只聽他道:「我得走了。」
我不吭聲,只管拿被子捂著頭,好一會兒,卻沒腳步聲響起,我奇怪探出頭,他卻還是原來的姿勢未變。
他緩聲道:「等到明年,我會再跟皇阿瑪求一次,雖然你不能一進門就做側福晉,但是——」他抿嘴笑了一笑,「我會讓你為我生個孩子,不論是阿哥還是格格,我一定扶你上位。」
我心道,你先把你那個準備上山打老虎的十八弟擺平再說罷。想是這樣想,但我終究什麼也沒說,只倦倦合目不語,他輕嘆一聲,退後幫我塞好幃帳邊角,這才轉身走了。
我不會要三個人的戀情,亦舒說,那就像是一支圓舞。
一支圓舞,無非是我搶了他的舞伴,我踩髒了你的舞鞋,或是你把我的表提前撥到了十二點。可是,跳得久了,也便沒了新意,舞伴換來換去,也就是那麼幾個。
既然我和他之間的問題難以解決,他又不許我逃避,就讓時間去解決好了,除非過去發生的一切被完全磨滅,我終究心不甘,意難平。
第二十三章
都說流光容易把人拋,年關一過,就到了康熙四十七年。
我躲進隨園成一統,日子倒也過得飛快。
實在無聊時就盯著我幫孫之鼎整理出來的數十本厚厚書典目錄直發獃,這可全是手工整理、謄寫、裝訂出來的,要是在現代,老孫該付我多少人工費啊,真是便宜他了。
北京春遲,到三月中旬才有春花開放,進了四月,才真正有了風和日麗的天兒,康熙說的西醫器材也就在此時才送進宮來。
孫之鼎帶我入宮機會漸多,但我所的工作只是在御醫房後房間做最簡單的書面翻譯,充其量不過是個小小筆貼式,連根洋教習的毛毛也沒看到,他要跟洋教習說話,自有理藩院附屬的西洋館派翻譯專員負責,沒事用不到我,有事輪不到我,四阿哥所說康熙不過把我插在他身邊做個樣子,的確像真。
算算也過了半年光陰,幾個阿哥的面我都沒怎麼見過,只聽孫之鼎說起正月里八阿哥的庶福晉張氏給他生了一個兒子,取名弘旺。
八阿哥本身主管禮部,既然得子,照理更應大肆慶賀,然而這樣喜事他府里的排場竟然還不如四阿哥側福晉李氏當初得子弘時的熱鬧。
張氏還在坐月子期間,八阿哥就派人悄悄請孫之鼎去給她看了幾次病,孫之鼎有名婦科聖手,我很少見他皺眉,可他每次從八貝勒府里回來就暗自搖頭嘆息,他當我不留意,其實我都看在眼裡。
雖說滿人講求子憑母貴,但八福晉至今未有生子,倒被一名小妾拔得頭籌,這口氣如何咽得下,用腳趾頭也可想見張氏的狀況。
我人在隨園,等於半與世隔絕,四阿哥自十月間那個大雪日來過之後,跟我統共見過三次面,其中兩次不過是人堆里打個照面。
不知什麼緣故,那日我身上來了月信,只半晚便止住,第二天沒有,後來幾個月也不見來,我不知擔了多少心事,得空便偷捧著孫之鼎的婦科醫書對照妊娠癥狀。
有的醫書里竟然還配上手工插畫,第一次看的時候實在讓我大受震撼,愣是幾天沒緩過神來,那些古文名詞又彆扭得很,比如劉完京《素病機氣宜保命集·婦人胎產論》中提到「婦人童幼天癸末行之間,皆屆少陰;天癸既行,皆照陰論之;天癸已絕,乃屑太明經也。」
這都是什麼跟什麼?
練玉女心經的法門?
不過這類書看多了,連看帶猜我也算蒙得出一些意思。
結果是沒什麼結果,只多了一樣疑心病:哪怕窗檯停下一隻鳥兒,我也要看看它的肚子。
最古怪的是我翻遍了孫之鼎所有醫經,但凡可能牽涉到避孕方法介紹的章節內容全被黑墨塗去,就算男人不用生孩子也犯不著這麼狠吧?
我幾次想探孫之鼎的口風,但這種話頭實在不好挑起,借著八阿哥庶福晉張氏的事情,我旁敲側擊了好幾回,都是無功而返。
孫之鼎本來話少,我也不得不防著他跟四阿哥有點什麼關係。
萬一我想避孕的事被他放風放到四阿哥那裡,真不知道哪個死得快一點。
人說春光美,對我而言,不過是從一個房間換到另一個房間罷了。
連續幾月來,朝中不曉得發生什麼事,連孫之鼎那麼保穩守成的人也因事被康熙在其所呈奏摺上硃批「庸醫誤人,往往如此」,太醫院的人戰戰兢兢不說,宮裡上下的氣氛都壓抑得很。
我陸續聽到些風聲,也有說太子惹皇上生氣的,也有說是某某阿哥得了天花讓皇上擔心。三人成虎,這類小道消息不可全信,但也不是全無苗頭。
自我跟了孫之鼎,十四阿哥半月一月就差人送衣食玩物給我,而現在已連著兩個月沒有聲息。
四阿哥既沒打算對我放手,十四阿哥亦不見得善罷甘休,他現在撂開手來,我又聽說他出出進進常跟著八阿哥,就是康熙那些兒子里最有科學家莆士的三阿哥也開始頻頻出宮入宮,勢頭的確不對。
這清朝的王公府第、朱門世家都有在冬春兩季用藥的習慣,王府的內眷也格外愛生病。
雖說各府都有長年延聘的御醫或名醫,像孫之鼎這種級別的還是少之又少。
因孫之鼎的主要任務之一是負責太子的脈案用藥,今年八阿哥那又經常性召他入府,還多在夜班時分,他幾頭忙不完,根本就沒有看醫經寫書的時間精力,隨園也難得回了。
他不回隨園,我手上無事,也不好老住,陸陸續續又搬回待診處,總算春暖花開,待診處冬涼夏暖的缺點尚不會爆發。
等御醫房新進西洋器材裝配維護得七七八八,我也把御醫房裡主事、司員、庫掌等大小官員認了個差不離,可惜他們多是滿人,名字難記,說話口音也重,事情一多一著急就唧唧咕咕講起滿語,好歹我是會一門外語的人,但這滿語我就是怎麼聽也摸不著門道,他們跟我說滿語,我便跟他們說上海話,比手划腳,雞同鴨講,鳥語連篇,每辦完一件事喉嚨都要痛上半日,央喉科御醫討了幾瓶清咽利隔丸才應付下來。
這一陣偏巧碰到御藥房每三月進葯一次的大季節,供奉宮中御葯的重要商號北京同仁堂自不必說,其他藥商各處承辦來的藥材,都要由御醫房管理葯庫的官員驗收后,存放生葯庫。
同仁堂當家的樂顯揚本身就在太醫院任吏目,且內廷所需各種中成藥都有康熙御旨由他同仁堂代制,各家藥商除了他,又有誰可入太醫院享受皇糧?圖的不是那年俸,是榮耀!因此他雖是從九品官,在太醫院裡人人都賣他面子的,資歷甚深,御藥材的採買、經檢、簽單、發放全由他掌總舵兒。
樂顯揚受了孫之鼎的委託,有心讓我經經世面,除了配方密本,其他一應記錄都讓我帶著學著。
他讓我學,我沒道理不學,指望過個十幾二十年終於能夠回現代了,估摸著我也老了,還能做個老中醫,沒啥不好。
我本來嫌穿女裝還要配花盆地鞋,一貫仍做男裝打扮,穿馬褂穿得一身勁,整天忙的屁顛屁顛,不出一月,已經會認一百零七種御葯,這一項專業能力排名御醫房所有人員倒數第二,倒數第一是看守生葯庫的老蘇拉,大名六十八,就他還能認一百零二種御葯,想我堂堂大學生,只以些微差距險勝,真是誰說古代人蠢我揍誰。
五月初,時屆暑令,就像現代女人流行吃減肥藥一樣,宮裡的妃嬪喜用一種清暑益氣丸,這類蜜丸炮製最繁,雖只每日一丸的用量,也經不起那麼多妃嬪催要,何況她們往往拿此賞賜宮外娘家,有相較恩寵之意,就苦了我長期在御藥房聞此蜜丸香味,原本靈敏嗅覺明顯退步,還不時要承擔給各宮娘娘送葯的任務。
御藥房的人官雖不大,職責卻重,又同內廷直接打交道,個個比待診處的御醫還有臉些,勢利眼到處都有,這裡也不例外。
比如這天上午不知怎麼約好似的,來了四、五撥太監拿葯,因天突然奇熱,誰也懶殆走動,那些小蘇拉醫生連著被差出去幾回,過了午響,又來了一個太監,見來者一人,蘇拉們都不明說,只你推我諉,巴不得少跑一趟,碰上那太監是個眼中無人脾氣,看出輕視意思,瞪著眼睛就要吵起來,虧一名當值司員過去勸開。
太監罵罵咧咧自捧了葯匣待走,我聽他口中冒出「延禧宮」、「良妃娘娘」幾個字,不由心一動,朝他仔細看了幾眼,卻想不起來他是不是去年重陽節叫到我去搬菊花的那人。
那太監卻是個活絡人,見我瞧他,隨指一指我,向司員道:「你們怎麼說沒人?他不是沒活幹嗎?」
司員剛要說話,我已站起,帶笑上去接了太監手中藥匣道:「我叫小年,在御醫房當差,剛進宮沒多久,曹公公不認得我,下回來有什麼事直接使喚我也得。」
他的姓氏是我剛才從他們對話中聽出,曹公公不料我如此有心,上下打量我一眼,也尖嗓笑道:「得!這才是識上進的,你別學那些沒眼色的嫌我們良妃娘娘賞銀少就犯懶,勤腿子,有你好處!」
一名蘇拉醫生聽不慣他這話,要再說什麼,被司員一把拉下,使了個眼色我,我會意道:「曹公公,娘娘還等著咱們呢?」
曹公公「哼」一聲,一昂頭,一翻眼,領著我出了門。
延禧宮為內廷東六宮之一,因遭過大火,於康熙二十五年重修,在東六宮中算做冷僻宮院,一般受寵妃嬪都不會選擇在這裡居住,即使皇妃,一旦聖恩不眷,一樣是個牆倒眾人推的下場,曹公公能有這點狠勁還令人讓讓他,想來是沾了良妃兒子八阿哥的面子。
不過朝堂歸朝堂,宮裡歸宮裡,八阿哥在王公大臣中的口碑再好,宮裡還是太子的天下,曹公公這種有帆儘管揚的人,只怕反會拖累良妃。
這條路我走過一次,記得進蒼震門,再過狹長夾道,出去便近十三阿哥生母敏妃故居蔚藻堂。
但曹公公不知道是帶我怎麼走法,我一路留心,也沒見著內供里牆那道門,只聽曹公公一聲「到了」,抬起頭來,便見延禧宮。
紫禁城裡一片紅牆黃瓦,我早已看膩,但站在延禧宮前,忽然就有一種安寧感,這裡的氣息很靜,靜得像有另外一個世界……像紫禁城無處不在的雄渾帝王氣也肯放過這一角。
小太監開了宮門,曹公公要從我手裡拿過葯匣,我恍惚了一下,並未撤手,他不好到我懷裡硬奪,手一縮,我卻又放了手,嘩啦啦一陣響,匣翻蓋破,撒了一地黑珍珠似的藥丸。
一見弄髒了藥丸,曹公公揮手跳起來,我也顧不得聽他罵什麼,先蹲下收拾要緊,心裡不免哀悼我的俸銀,為了救過十八阿哥的那一點香火情,我平日得賞能按八品規格,卻是照九品文官領的俸祿,一年不過三十三兩,如曹公公這樣的普通一等太監還能拿個月薪三兩呢,這下可好,藥丸沒人要,我要白打幾年工才能賠回這個錢啊?
曹公公體型較胖,這一路走來已經滿臉出汗,漲紅了臉直衝我喊,我要罵他一太監有的是辭彙,但這件事也不能怪他激動,辦砸了事,搞不好娘娘一發火,他比我慘。
正不可開交處,宮門裡走出一名身著金紐扣黑領綠袍,頭上飾翠花,並有珠璫垂肩的姑姑,眼睛一掃,已經知道怎麼回事,板著臉道:「八阿哥在此,你有幾個腦袋,敢擾良妃娘娘清靜?」
一句話,說得曹公公耷首不語。
姑姑轉身向我面上看了一眼,道:「你隨我進來。」
我起先不太確定她是否說的就是我,曹公公做個手勢,我才跟上,進了宮門。
東六宮格局大致相同,均為前後兩進院,前院正殿5間,東西配殿各3間,後院正殿5間,也是東西配殿各3間,一色黃琉璃瓦硬山頂。
繞過前殿,進了後院,我一霎時被眼前美景擊中:只見當院兩株梨樹,枝頭淡綠,花朵成簇,粉白烈烈,仿若夏天的雪。
可還沒走到跟前,不知哪裡又有淡香痴痴撩撩地繞上身來,叫人平白為它失了心、銷了魂。
我是先看到花,才看到樹下前後而立的兩個人。
如果說八阿哥像晨初的第一縷陽光,那麼良妃娘娘就是陽光下最輕透澄明的一滴水珠,她那一種淡雅姿態,讓我想起我第一次見到康熙的時候。
我上前分別給良妃娘娘和八阿哥請了安,八阿哥令院中宮女、太監退下,才向良妃笑道:「額娘,今日見到真人,便知兒子所言不差了吧?」
良妃輕輕搖頭道:「這孩子容貌雖不似,可這副眼睛一看便知是婉霜的女兒。」
在宮裡,我不得允許,是不能直視娘娘及阿哥的,垂眼聽他們打啞迷,心裡是一團糊塗,只覺良妃如此美人,說起話來嗓音卻偏暗沉,失了分數,大呼可惜。
這時節,八阿哥已換了紗衣,良妃仍然穿著夾衣,我素日聞她體弱多病,看來應該不假,見他二人各說一句便停了話頭,因請罪道:「奴婢該死,奴婢在門外打翻了良妃娘娘的葯,請良妃娘娘責罰。」
良妃道:「你起來罷,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我並非自用,本想取一匣清暑益氣丸交八阿哥帶回府給他福晉,既是無心之失,下回再說也是一樣。你別急,八阿哥這就要出宮,就算你現在趕回去得了葯再送來,也來不及的。」
八阿哥道:「額娘,你站了這會子,又覺得累了嗎?兒子扶你進去坐。」
「不,我還想看看這花。」
「是啊。」八阿哥忙湊趣道,「這兩株梨花今年開的雖晚,可花朵兒又白又大,比哪一年開的都好,可不是喜兆嗎?」
八阿哥意氣風發,良妃卻只道:「不為得之而喜,不因失之而悲,有繁華看時且看繁華,無繁華看時,又看什麼?」
我一旁瞧去,良妃的神態甚是平穩,八阿哥則微微糾眉,但良妃一回眸看他,他又馬上若無其事,仍帶笑道:「無繁華看時,額娘就看兒子,兒子便是額娘的繁華。」
事實上滿樹梨花雖美,卻開得太盛,與延禧宮的氛圍隱隱不符,良妃亦不再言,微微一笑,眼睛越過了八阿哥,遙遙看向牆外某處。
要說八阿哥今年已是二十七歲的人,良妃再怎樣也該過了四十,可她笑起來的樣子仍像一名少女,嬌怯的,令人憐惜的。
我忽然想起她看的方向正是乾清宮,心頭不由悸了一悸,正好良妃抽回眼神,和我對上。
我第一反應調過臉去,卻接到八阿哥的審視,忙又垂下首。
一陣風刮過,枝葉沙沙,花動花落,翩翩雪瓣隨風旋舞零落,良妃一語不發,轉身快步走向東殿,八阿哥也不叫人,親自搶前為她打起堂前竹簾,送她進去。
我獃獃站在原處,一時之間,竟不知自己從何而來,又往何處去。
第二十四章
八阿哥要出宮,原從承乾門那邊走更近,但他就是選了和我一路,往蒼震門。
他讓跟著他的太監走在後面,單留我落他半步。
一路上,他沉默,我也沉默。
直到遠遠瞧見蒼震門輪廓,他才停下腳步,負手望天片刻,又回身令太監退開遠些,看著我冒出一句話來:「老十四病了。」
我訝然望他,他卻不接下去,只目不轉睛地盯著我,我很想說點什麼,可潛意識中又覺得有什麼地方不對頭,半響才憋出來一句:「奴婢……」
八阿哥失笑:「那麼這是真的了。」
我莫名其妙的停下,看他很快道:「十三阿哥去年在太子的豐澤園喝醉酒,說你隨他們到安徽辦鹽商那會誤墜了馬,頭部受傷,養好后就變了性子,連過去的事都忘了。老十四隻以為是四阿哥和十三阿哥的手段,不過現在他總該信了。」
我鈍鈍道:「什麼?」
八阿哥斂去笑意,面色轉冷:「因為我信了。我信,他就信。——那晚你在豐澤園小樓突然以樂姬惜惜身份出現,所有人都以為是太子和你串通了開大家一個玩笑,我卻知道不是。」
一股麻意自我脊梁骨油然騰起:搞什麼,我今天不過是送個葯而已,怎麼這麼衰,先是打翻了葯,等下回去被扣俸銀不說,還要在這跟八阿哥猜謎語,年玉瑩這十五年到底是混什麼的?哪來的這麼多麻煩事?莫不要和八阿哥還有什麼扯不清關係?真是超女!
八阿哥停了一停,見我仍是無話可說,方道:「老十四什麼都要跟四阿哥爭一爭,但惟獨這件事,他爭錯了。你的存在,只會是老十四的心病,乃至心魔。就像當年你娘婉霜讓我額娘一夜之間陷入萬劫不復一樣。」
他句句話,聽來淡薄,實則蘊機深重。
聽到這裡,我才算是回過一點味來,敢情他讓我入延禧宮給良妃看竟是沒安好心?我今日是自動撞他槍口上了?
什麼叫萬劫不復?良妃住的延禧宮頂多算個冷宮,不必要說的這麼嚴重吧?
電光火石間,我驟然想通前事:「上年重陽節是你——」
八阿哥居然不否認:「那次如果不是兩個太監不會辦事,不是你陰錯陽差避進蔚藻堂,不是四阿哥趕來橫插一杠,你現在不會有機會站在這裡。」
好一個陽光男兒,我退後一步,背抵住牆,八阿哥忽又笑了一笑:「在我面前,你很不必喬裝。你騙得了十三阿哥跟老十四,騙不了我。你是四阿哥府里出來的人,他要拿你派什麼用場,我心裡明鏡似的。你以為孫之鼎為何不敢教你醫術,你以為我會讓你經手的葯給我額娘用?」他靠近我一點兒,壓聲道,「我不管你是真忘記還是假忘記,如果你不想再墜一次馬,就老實一點,睜大眼睛看好,一個四阿哥夠不夠保你。」
說完,他再不看我一眼,洋洋洒洒帶人而去。
他一離開,太陽煌煌地照著我的眼,我一陣頭昏,側首扶牆緩了緩氣,這是幹什麼?這些皇子阿哥你說一套,他說一套,到底什麼意思?
難道真要逼我說出我是個來自三百年後的靈魂,這個肉身不是我的,你們拿去煎了烤了炸了悉聽尊便?
我虧就虧在每件事都不知前因,卻要承擔後果,我抗爭,是一刀,我安分,也是一刀。
八阿哥這純粹是拿小人之心度霉女之腹,難道四阿哥是訓練女特務的?他能派我什麼用場?他要派我用場還把我那個什麼了?練傷敵一千自傷八百大法啊?
可是事實擺在眼前,我本來以為四阿哥難對付,沒想到八阿哥才是危險分子,雖無國讎,卻有家恨,天地良心,我是無辜的,父債子還的確不錯,我又憑什麼要背這個黑鍋?
我就是想不通八阿哥對我來這麼一番威脅的表白是何用意?他就繼續做笑面虎給我下黑手不就完了?
「小年——」御醫房一名平日相得的蘇拉醫生不知怎麼跑出來找我,沿牆根過來看到我便揚手叫道,「快隨我回去!」
我腳尤發軟,邁不動步子,他嫌我磨蹭,一面上來迎我,一面急道:「太醫院劉左院判和邢公公來御藥房了,要催人到齊了公布今年木蘭秋荻御准隨扈醫員名錄,聽說有你!快回去聽旨吧!」
能有資格和劉左院判同列的除了乾清宮副總管太監邢年更無他人,我一愣:「那今年留京的阿哥是哪幾位知道了嗎?」
蘇拉醫生扳指道:「太子爺、三阿哥、四阿哥、九阿哥、還有十二阿哥,就這幾位,沒了。」
我深吸口氣,再確認一遍:「八阿哥呢?」
蘇拉醫生歪頭想一想道:「沒聽說,既不在留京這幾位中,應該就是要隨駕的!」
我跟他回到御藥房,所有人等按班站定,果然點到我名,邢年對完人頭,特意認了一認我,走過來笑道:「年大人,皇上另外有召,單點你一人,這就隨我往乾清宮走一遭吧?」
這一聲「年大人」真是叫的我毛骨悚然,還能有什麼話說,得,再出去曬太陽吧。
從御藥房出去,過了御書齋、上書房,便是乾清宮。
康熙在東暖閣,邢年只引我到門前,宮女打起竹簾,我一低頭,正要進去,裡頭一陣腳步亂響,嗪嗪哐哐奔出個著正黃旗服色鎧甲盔帽的小子來,一推額前遮眉,雙手叉腰挺肚分腳而立,得意道:「小瑩子,你看我鸚鵡嗎?」
我看十八阿哥也在這裡,心頭一寬,但沒聽懂什麼叫「我看你鸚鵡」?——「我看你鳥」?
一面疑惑,腳下已邁進門,只見室內的坐墊都換上了米黃色的用葛、紗製作的墊子,而几案上的鹿頭樽和各式瓷瓶也都插滿了精製紈扇,給人一種不扇自涼之感,康熙、太子、四阿哥和十三阿哥正分坐各邊,停了話,望著十八阿哥和我。
我一眼瞟到李德全身後桌上還擱著一套小號鎧甲,頓時想起難道這次秋荻康熙要破例帶上十八阿哥,所以給他試穿盔甲嘛?所謂「鸚鵡」,就是「英武」罷?
一時想透,因在門口就朝康熙和阿哥們一一行了禮,最後半蹲跪下身,與十八阿哥平視,先照規矩請了安,才笑贊道:「當然英武!十八阿哥戎裝一穿,英姿颯爽!戎裝一脫……颯爽英姿!」
眾人本來都在聽我這個「一脫」會「脫」出什麼下文來,不料來了這麼一出,太子頭一個笑得咳起來。
十八阿哥卻很得意我給他的這個形容詞,扭頭沖康熙道:「皇阿瑪,兒子英姿颯爽不?」
康熙招手叫他過去,摟著他笑道:「朕的十八阿哥既英姿颯爽——又颯爽英姿!」
東暖閣里這些阿哥都是從小無間寒暑,每天自早上三點到下午七點在無逸齋背功課背大的,哪個的老師不是一時鴻儒,我在他們面前這樣把一個成語反過來倒過去的用,顯見得丟份,又給康熙這樣譏諷一下,我臉上當場就熱熱地燒起來,怪只怪我自己不好,一下口快說什麼「脫」不「脫」的。
康熙擺擺手,示意我免跪,我訕訕起身,垂手侍立下邊,康熙卻不問我話,仍向太子道:「剛才你說到哪裡?接下去說。」
太子啐口茶,放下茶盞,笑回道:「剛才兒子是要說到阿靈阿家裡一件奇事,近來天熱汗多,咱具浴不過是密室中設個大瓷缸,中盛水及半,以帳籠罩其上,然後入浴,或浴久湯冷,另以大盆貯熱水置於一旁,徐徐添入罷了,他卻好,不知打哪兒學來奇巧法子,以磚築浴室,以鐵鍋盛水,要洗浴即坐鍋中,其下燃火,要溫要涼惟其所欲,好不快適,誰知昨兒晚他又入浴,鐵鍋竟給坐破,他人也墮到鍋底,水與火齊及其身,咳咳,總算他跳起來快,沒給弄焦嘍!今日皇阿瑪見他上朝時走路一扭一扭的,下來不還命太醫院劉海山去問他是否痔漏複發?嘿,他當然不說實話了,阿瑪沒瞧見他那張臉,忒逗!」
說著,太子離座學起阿靈阿走路模樣,來回甩臀逛了兩步。
阿靈阿的名字我聽過,他是溫熙皇貴妃的弟弟、老十的親舅舅,這廝曾經誣陷自己的長兄法喀在溫熙貴妃殯所朝陽門外守孝的時候勾引自己三兄的妻子逾牆,欲將其強姦,結果查無此事,差點被法喀追出三條街把他給活劈嘍,最後還是八阿哥出面撕扯開,但已經鬧得王室宗親沒有一個不知道,宮裡也是引為一時笑談,可謂八卦之星,至今名聲不墜,連我都有耳聞。
現又見太子比手划腳這麼一說,便連康熙也綳不住前仰後合,手指著太子說不出話來,李德全忙著給康熙捶背,四阿哥跟十三阿哥一個低頭看地毯,一個揚首觀藻井,都是禁不住模樣。
十八阿哥卻突冒出一句:「給火燒傷了,那不是很嚴重嗎?」他看我一眼,脆聲道,「小瑩子在太醫院那麼久了,一定學到很多本事,能治燒傷嗎?」
我乍聽十八阿哥一問,不由無聲咧嘴一笑:十八阿哥你也去搞個鐵鍋子坐在裡面洗澡,然後把鍋底燒通了坐下去,就知道我能不能治了,一爺們活脫把自己屁股燒傷了,我怎麼看?
但這話又不能跟十八阿哥直說,康熙也在等我回話,我腦子裡轉了幾個來回亦不知怎麼吹法,只得硬著頭皮道:「回十八阿哥話,奴婢……奴婢認為那隻鐵鍋受的傷更重一些。」
此話一出,四周先是一片沉靜,隨即爆發出新一陣大笑。
我低著頭,心裡渾說不上是什麼滋味,都怨十八阿哥,好好的給我出這種難題,我的強項明明是背誦一百零七種御藥品名、炮製法、效用性能及婦女妊娠反應一百問。
這下可好,又一次凸現我的無能,就不能給我在康熙跟前留點小小面子?
這些皇阿哥,一個一個沒一厚道人!
十八阿哥直笑得頭上盔盤中間插豎一根鵰翎不住亂晃,他嫌頭重,身一傾,拉我給他解開頭盔,我看他額上汗珠都冒出來,怕他熱著,又幫他除了甲衣和圍裳,康熙只看我們動作,並不阻止。
整理完畢,我一抬眼,十八阿哥肉嘟嘟小臉上一對烏溜溜眼珠子正盯著我不放,到底出身皇家,一個七歲的孩童而已,看人的時候已有他那一種姿態在裡面,看得出他腦子裡有他的想法,卻也不給人輕易看透。
我微微一凜神,當初康熙登基不也只是八歲?
十八阿哥只不過是江南漢族女子、密嬪王氏所生,子憑母貴這一條無從談起,以他小小年紀就能得康熙這般寵愛定非偶然,我可不要大意才是。
當下幫十八阿哥撣了撣衣角,他才嘻嘻一笑,又爬上康熙大椅靠外沿坐定,康熙眼皮一掀,太子、四阿哥和十三阿哥均立起身來,向康熙告退。
我垂睫肅然,並未再多瞧誰一眼。
幾位阿哥出了東暖閣,康熙隨手拿了一隻玲瓏佛手給十八阿哥把玩,又看了他一會兒,再開口時便帶了三分倦意:「今兒下午,你見了良妃?」
我恭敬道:「是。」
「嗯,」康熙不置可否的轉了話題,「朕聽說延禧宮兩棵梨樹開得美不勝收,你瞧如何?」
我靈光一現,道:「不為得之而喜,不因失之而悲。有繁華看時且看繁華——」
康熙打斷我道:「無繁華時又待如何?」
我答:「開眼見明,閉眼見心,人心在,繁華在。」
康熙沉默了一下,十八阿哥眼睛咕碌碌地在我面上轉,卻出奇乖巧,一句話不插。
東暖閣內一時奇靜,我幾乎數得出自己心跳拍子,只聽康熙緩聲道:「朕問你瞧梨花如何,你知道將良妃的答案回給朕。朕又問你無繁華待如何,你卻怎不將八阿哥的答案如實回給朕聽?」
我打袖跪下,碰個頭:「奴婢知罪。」
康熙冷哼道:「你知罪?」
我再重重碰個頭:「奴婢知罪。」這下頭磕得極響,我一陣眼冒金星,差點連頭都抬不起來。
十八阿哥忽從椅面跳下,走到我跟前,指著我的額頭道:「皇阿瑪,你看小瑩子頭上長包了,真好玩!」
康熙離位踱過來,站在我面前,右手一夠,捏起我下巴,正視我。
我還是頭一次這麼近距離看到康熙的眼睛,然而叫我意外的是我並沒看到我想象中的怒火。
他一雙眼,眼黑多於眼白,本該多情,但人間世情百態,試問還有何人何事不是他多般涉獵、看應爛熟?
他的手很穩定,是我在他手裡微微發抖,只有在這樣面對他的時候,我才能切身體會到什麼叫「深不可測」,他給我看到的只有他眼裡那一點含蓄的反諷,有讓人自感渺小的神緒。
我就知道八阿哥特意在蒼震門前停下來對我說那一番話不會沒有道理,別人只看到他跟我說話,可他說的究竟是什麼只有我知、他知,他也吃定我絕不可能往外說。
我也不是沒料到康熙叫我來必要問及延禧宮的事,卻真沒想到他用意落在八阿哥身上,一個老子,一個兒子,我惹得起誰來?
十八阿哥握著的玲瓏佛手滾到地毯上,李德全追著拾起,康熙就在這時放手,我仍仰視著他,他卻不看我,只瞧著十八阿哥背影道:「十八阿哥是朕疼愛的兒子,為了他,朕才逾制給你今年秋荻扈從的機會,朕記得你說過你不求名位,只求忠心為主——朕等著看你的忠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