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90章
第八十九章
「這是雨過天晴刻花套杯,這是雨過天晴素套杯,你說刻花套杯好?還是素套杯好?」
陳煜對著兩套玻璃器左觀右看,難以抉擇,十三阿哥進屋來,在旁一摸他腦袋:「表哥幾天不見,腦袋挺圓啊。」
陳煜煩了,一撥拉十三阿哥的手:「別給我扯蛋。」又問我:「表妹你快說哪一套好?」
十三阿哥一笑,走到旁邊去換衣裳,我掃了陳煜一眼:「皇上嫌你嘴巴太大,要送你到西寧軍營效力,你儘管將這些廣東十三行送入北京的玻璃器翻來覆去挑什麼?」
陳煜繼續研究杯子大小,頭也不抬道:「我還不是為了你?本來我都收拾行李隨我娘回海寧了,不過臨別跟皇上辭個行,偏偏趕上你壓塌了欄杆墜河,十四阿哥一腳把我踢下水撈你起來,你這一年多人事不知的,四阿哥硬說我給你胡扯八道壞了事,天天把我拘在他身邊,備著你出事他就送我下去陪你。如今你好了,他又跟皇上參我,要送我去西寧。你說我冤不冤?想我上有父母,下有女人……」
「下有女人,」十三阿哥插話,「這個可以有很多種解釋。」
我看著陳煜:「你當真要跟醫鬼啊不、萱兒成親?」
陳煜笑道:「莫非你吃醋?」
我走到窗邊,掐了一支秋海棠:「你是四阿哥放在二阿哥身邊的人,醫鬼是二阿哥放在四阿哥身邊的人,那年你我在小蒼山成親,其實是四阿哥串通了醫鬼和你同演了一場苦肉戲,卻也是那次,醫鬼發現你的真實身份,她是溫家叛徒的後人,雖聽命二阿哥,實則為銷魂鑒的真正主人白狼效力。後來醫鬼在紫碧山房謀害我與小阿哥一是要報婉霜殺父之仇,二是受了白狼蠱毒控制,我並不怨她。二阿哥再次被廢,白狼不知所蹤,你想法用銷魂鑒破了她中的毒,她受你大恩,鍾情於你,無可厚非,但我不明白你為何甘心冒著失寵於皇上的風險也要非她不娶?」
陳煜目不轉睛看著我,我微微一笑:「那時我雖睜不開眼睛說不了話,但你守在我病床旁說的那些話我有時候聽得到。」
陳煜呼了口氣,換了正經語氣:「其實萱兒和我是一樣的人,我們活著,空有一身本領,只被當作人形工具用。」他走到我身邊,「准部襲擊哈密,西面戰事初起,不知將來局勢如何,我和她一起去,就算不能回來,彼此也不會孤單。」
我聽出他話中意思,默了一默,方問:「你一走,皇上要將新滿洲交給誰?」
「你見過的。錫保。新滿洲大換新血也就這一兩年的時間。錫保雖年輕,理事手段一流,你有機會見他。」
陳煜挑完杯子走了約一盞茶功夫,十三阿哥才至我身邊坐定:「明兒你還要隨駕往熱河,早些安置吧?」
我問:「陳煜去西寧,是在誰的旗下?」
十三阿哥道:「榮憲公主額附烏爾袞。他曾嗣封巴林王爵,並統理昭烏達盟蒙古十一旗事。后又多次帶領巴林兵和全盟的兵參加過討伐噶爾丹和測旺阿拉布坦的戰鬥。皇阿瑪今次封他以副將軍的身份,董督內屬國二十三旗戎務,率軍征討測旺阿拉布坦。陳煜此去,便是輔佐與他。」
我放了心:「是么?」
夜漸涼,十三阿哥給我加披上一件翻毛衣裳:「自打你從新滿洲地宮玉室醒來,就執意搬到我這來住,除了陳煜和我,什麼人也不見。能照料你,我當然高興,可皇阿瑪召你,抗旨不去么?還有四哥,難道你一生一世都不見他了?」
「……」
「去吧。在這紫禁城裡,很多事可以做,但是不可以說破,四哥有他的苦衷,你不是不明白,又何苦?」
我抬起眼,十三阿哥望著我:「還有,你大病了這一場,四哥也好似變了另一個人。」
「變了另一個人?」
「等見了四哥,你自然知道。」
然而我御前侍奉期間整整三個月,四阿哥並未來赴熱河給康熙請安,只因康熙尚在熱河,兩年前斃鷹事件中受到懲處的八阿哥染患傷寒,病勢危重,其發病初期,曾自請御醫診治,但不肯服藥,也不許御醫將其病情告知在京值守的諸皇子,卻對御醫吐露其是在皇父前獲有重罪之人,數年未得仰見天顏,如今尚有何臉面求生云云,后其病勢日漸加重,御醫怕負責任,終於將此事報告值守京師總御的四阿哥。
康熙於奏報允禩病情的摺子上硃批雖僅有「勉力醫治」四字,對隨扈臣公則親口言道:「八阿哥有生以來好信醫巫,被無賴小人哄騙,吃藥太多,積毒太甚,此一舉發,若幸得病全,乃有造化,倘毒氣不凈再用補劑,似難調治。」儘管口吻冷淡,卻一語雙關地指出八阿哥乃聽信他人之言,受騙上當之輩,有意無意間已將八阿哥與廢太子、大阿哥之間,劃出一條嚴格界線。
八阿哥卧病處就在暢春園附近別墅,乃是康熙帝回京所必經之路,為遠離病邪之氣,避免不祥,康熙特別降旨將他移回北京城自家貝勒府中,不日三阿哥因搬移八阿哥事奉旨先返京師,尋找好大夫為八阿哥醫治,用心調理。
而三阿哥回京時,四阿哥已在離京趕往行在隨駕路上,聞訊半途奏請康熙他可需先行返京看視八阿哥,康熙十分不以為然,認為他置扈駕之事於不顧,責「觀此關切之意,亦似黨庇八阿哥」,隨即卻命四阿哥取代三阿哥料理八阿哥病葯之事,還讓「向與八阿哥相好」的十四阿哥會同太醫相酌調治,並示意四阿哥使人往看。
數日後,康熙又命蘇努、佟國維、馬齊、阿靈阿、鄂倫岱、巴渾德等曾保舉過八阿哥之人共同看視八阿哥的病情,與四阿哥一起多方延醫,饒是如此,八阿哥仍少見好轉。
此時正值宮中庶妃陳氏為康熙生下了皇二十四子,是件大喜事,康熙便將禮物給我,派我先一步回京送給新生皇子,此外又令近侍太監魏珠隨行,代他看視八阿哥情況。
我回到京城,迎接的人卻是法海。
十三阿哥每常與我閑話,提及法海之事頗多,法海年少有為,才華橫溢,二十四歲考上進士,二十七歲選為懋勤殿侍皇子講誦,只是他雖為皇舅佟國綱次子,家世顯赫,可惜生母出身微賤侍婢,自幼父不以為子,兄不以為弟,乃至其生母歿后,其兄鄂倫岱竟不容葬入祖墳,與法海彼此遂成仇敵,情誼乖離。他身為十三阿哥和十四阿哥兩人共同的啟蒙老師,早年持才傲世,不乏驕縱跋扈之舉,曾在一廢太子期間受牽連而遭到貶職,後來進了天音寺替母償願修行,藏光養晦,曾受十三阿哥所託,不止一次相助四阿哥照應於我,又於二廢太子后還俗,不久受封廣東巡撫,只待今年年底領印離京上任。
我意外墜河受傷,足足休養一年多,這還是第一次看到他的俗家打扮,只覺到到底是參佛之人,雙目中慧光極亮,迥異凡夫。
照理應先送我進宮呈禮,不知法海怎樣思量,居然直接將我和魏珠等一起送入八貝勒府。
魏珠是奉有諭旨往看八阿哥,貝勒府自八福晉而下均在府內跪候,剛進內院,八福晉攙扶著八阿哥下炕迎接,在門前叩謝魏珠代奏之恩。
方叩謝完畢,十四阿哥帶頭同著一幫人進了貝勒府,扶起八阿哥,口中風風火火只嚷:「皇阿瑪親旨到了,你的病可該好了吧?」
八福晉在旁捏絹拭淚,抬頭看到我,眼光一碰,似瞪了我一記,我未知何故,旋即才反應過來她瞪的不是我,而是我身後的——
我緩緩轉過身,入目先是熟悉的親王服色,然後才揚起臉看他。
第一眼,我幾乎沒認出他。
他的五官輪廓變得多了,略胖了些,湮沒舊時稜角,簡直如玉般溫潤,而又儒雅出塵。
我沒開口,他也不開口,帶著我走過一邊,說也奇怪,他一動,我便跟著走。
我們漫步到一座八角亭,前柱飛龍對幡,中有圓幾,兩旁錦凳四隻。
四阿哥讓我坐,我不坐,他就陪我站著。
片刻之後,一名穿著玄衣的極瘦的年青人尋過來,跟四阿哥交談了幾句話。
我住在十三阿哥處,他為替我解悶也說了去歲至今不少事體,其中就有去年廢太子胤礽借御醫賀孟俯為其福晉石氏診病治疾之機,以礬水作書與外界互相往來,密囑將太子黨舊人普奇舉為大將軍征西的計劃,以便想法替他解脫咸安宮禁錮,此事被新滿洲發覺,康熙自此十分戒備,凡大臣上疏立儲者,或處死,或入獄,而年青人話語中提及的幾個人名均和此事有關,我看著他的側面,那一張清秀而苦澀的臉提起我的記憶,他是錫保,沒錯。
錫保從來到去,沒有同我做任何交流,我轉目看著他的背影走遠,四阿哥忽道:「我老了。」他頓了一頓,補充道,「近來見到像他那樣的人,總會讓我覺得,我老了。」
我問:「新滿洲的事,現在由他主持?」
四阿哥道:「不錯。」他看我手中一隻小小黃封錦匣,「這是皇阿瑪賞賜新生小阿哥的禮物么?」
「是。」
「裡面是什麼?」
「白粟米。」我順著他的話題說下去,「我隨扈時經過烏拉地方,有樹孔中生白粟一科,土人以其子播獲,生生不已,遂盈畝頃。味既甘美,性復柔和。土人以此粟來獻,皇上命將種布植於熱河山莊之內,留下這一匣熟米作為糕餌,潔白如糯稻,而細膩香滑更過之。皇上將此賜予新生阿哥,寓意如上古之各種嘉穀,或先無而後有者概如此。」
四阿哥一直注視著我:「皇阿瑪的身子可好?」
「算得好。夜睡安穩,從無夢寐作祟。」我想起一事:「聽說年妃去年為你生了一個格格,這月該滿周歲了?」
四阿哥嘴角微吊起一個笑容,雖然是笑,卻讓人看見他骨子裡的冷而硬。
十月初五日,八阿哥大病初癒。康熙回京后特遣人降恩旨云:爾疾初愈,思食何物,可奏朕知。朕處何所不有,但不知與爾相宜否,故不敢送去。
接旨當日,八阿哥前詣宮門跪叩懇求,奏稱呼康熙諭旨內「不敢」二字承受不起,康熙未曾接見,只命他回去。
又隔一月,康熙帝命將去年正月開始因為八阿哥「行止卑污,凡應行走處俱懶惰不赴」所停發的八阿哥本人及屬官俸銀俸米、執事人等銀米仍照前支給,此後康熙與八阿哥的關係日漸緩和,並重新交付他辦理政務。
次年二月,康熙巡幸畿甸,八阿哥在連續兩年都沒有隨駕熱河后在這次隨行。
巡幸結束后,康熙還駐暢春園,順承郡王諾羅布薨,謚曰忠,子錫保襲封,並掌宗人府事。
錫保接手新滿洲后的風格果然新人新氣象,一拜斗之夜,風雨雷電,次日便被他從誠親王的老師陳夢雷處「不問而拿」一木版,木版上畫一人像,旁邊寫有兩行字『天命在茲,慎袐無泄,敕陳夢雷供奉。』,據誠親王府中一個姓周的術士言供:當晚於禮斗時一聲大響,木樑上憑空降下此牌,令陳夢雷供奉,必是要陳夢雷輔佐三阿哥,祝願保佑誠親王沐帝歡心,傳繼大位之意。」
錫保將此木版人像呈於康熙鑒析,康熙轉手丟於前新滿洲家主現未婚已育格格妙物共賞,一致認為此人像神形兼似西遊記中的二師兄,顯然是陳夢雷眼神不濟,於是康熙直接打發陳夢雷卷了鋪蓋到西邊去給陳煜夫婦當寫信的師爺。
三阿哥沐帝歡心,也顧不上給相處多年的老師送行,窩在府中親自視工大修王府所有屋頂,誓要保證一百年也掉不下一根針來。
自二阿哥再次被廢以來,皇子中以製造輿論達到政治目的的例子也算屢見不鮮,卻沒有哪一個做到像三阿哥這麼露骨,別人若是如此不足為奇,可三阿哥曾在一廢太子中揭露大阿哥魘鎮皇太子,此中的厲害,他應當心知肚明,卻依舊還是這麼做了,不知置自己於何地?
三阿哥不止出賣大阿哥,還在康熙面前挑撥是非,說過八阿哥等人是「梁山泊義氣」,害得為八阿哥說情的十四阿哥差點沒被康熙抽死,而早些年十三阿哥的母親敏妃死後他更是不及百天剃頭,被康熙削去他當時的郡王爵位,可見其人品值很是值得商榷,甚至我一直懷疑十三阿哥當初連帶失寵,是否因為三阿哥從中作梗,因為十三阿哥的生母,三阿哥才會被降爵,他不懷恨在心誰懷恨在心?
因此木板人像畫像事件一出,拿十三貝子府當長期固定旅館居住的我便第一時間轉告了十三阿哥,十三阿哥只搬過棋盤拉我對弈,淡淡問了一句:「你信有人這麼笨么?」
我搖頭。
十三阿哥道:「那就是了,你都不信,皇阿瑪怎麼會信?」
我說:「證據確鑿,如何不信?」
十三阿哥輕笑:「趕明兒颳風下雨,我這屋裡也掉一塊牌子,你說上頭會寫法海供奉的名字還是你的?」
康熙的心情似乎並未受到影響,這日興緻所至,叫我在旁替他算賬,我筆墨謄寫當日備御膳一桌用銀十五兩左右,明細計有豬二、羊二及雞、鴨等其它菜八碗。其中五十斤豬二隻,需銀六兩,羊二隻,需銀四兩。康熙說對,又要我按現下的錢制換算,我掰盡十個手指頭,多虧十四阿哥來乾清宮給康熙請下午安,暗暗打手勢給了我提示,我方得出這一餐飯只需十五吊錢,合人民幣約六百元。
換算人民幣是我的個人興趣,很耗了一些心力,正忙著,四阿哥又來了,許是因為八阿哥生病期間四阿哥奉旨精心照料的緣故,十四阿哥對四阿哥的態度比前親密得多,愣是換了位子坐到四阿哥身邊去,內侍太監才重新添了茶,只聽康熙冷笑一聲,從正在看的奏摺里抽出一張甩給四阿哥:「你們瞧瞧,這是什麼意思?」
四阿哥看完不作聲,又遞給十四阿哥,最後經我手還給康熙,這份奏摺很簡單,只一行話「多羅豫郡王臣華奇等謹奏:大阿哥告稱,我另室所居二婦自縊。謹此奏聞。」
康熙手指點點奏摺最後的署名,念道:「多羅豫郡王華奇、固山貝子魯斌、鎮國公額勒圖、輔國公星尼、都統汪古里、副都統保色、都統湯色——這幾個都是什麼人?唔?朕的好兒子果然一個比一個有出息,這個的女人看病要礬水寫信,那個的女人就一死死倆,別的什麼勁?」
四阿哥和十四阿哥見康熙動氣,皆知乖不敢多話,康熙提起硃筆刷刷刷寫下數行批語:「此人之逆暴之處,數千字書不盡。今聞看守之處,較先鬆散,理應更嚴。朕子也,實無知處。人之議論豈能圈禁乎?無論如何改正,斷不可釋放。倘釋放此二位阿哥,無益於全國,亦於朕無好!」
我坐的位置將這些話看了個纖毫分明,不由感嘆萬千,生的兒子太多太聰明到底是好事還是壞事?
批完康熙依然傳閱給兩個阿哥看,十四阿哥剛剛讀完還未合起交還,守衛二阿哥處的值班簡親王雅爾阿江、副都統宗室山壽派了署理內務府總管事務郎中董殿邦送文到東暖閣,康熙叫我替他揉著額頭,另命十四阿哥代念,文中稱:「內務府謹奏:為請旨事。今日開門之便,內太監山福告稱,阿哥云:內里人多,天氣熱,每月清理一次糞土,滿而流之,氣味惡臭,奏請每月清理兩次。等語。故此。我等告太監山福,此清理糞土之事,原非由我處所奏,系由內務府總管處俱奏交付我等之事。太監山福復告我等,阿哥云:爾等咨行內務府總管,著俱奏等因前來。為此謹奏,請旨。」
十四阿哥一氣念完,連四阿哥面上亦有惻隱之色,過了半響,康熙方揮揮手:「知道了,你替我寫上吧。」
十四阿哥走到案邊,提起筆,等著康熙交待他寫什麼。
康熙彷彿沒留意十四阿哥,四阿哥給了我一個眼色,我挪到康熙背後一面替他捏著肩,一面沖十四阿哥張開嘴無聲地做出說話口型,告訴十四阿哥就寫「知道了」三字即可。
十四阿哥極信任於我,幾筆寫就,交康熙過目,果然無話。
二阿哥的折比之大阿哥的折,更添惆悵,想當年太子何等指氣頤使,風光無限,康熙元后留下的唯一骨血,而今卻落得這般下場。真正無話可說。
如此坐了一會兒,老是兩個阿哥找話題跟康熙說,康熙漫應著,始終有些心不在焉,於是他們站起告辭,說約了一起去給德妃請安,康熙自然允准,不料他們剛戴帽出門,康熙口中喃喃念了一句「兩次、兩次」,忽然將身一衝一歪,險些栽倒下榻,我在他後面死命抱住,四阿哥離得近,搶先回身幫我扶住,十四阿哥跟上,急喚了一聲「皇阿瑪」,康熙清醒過來,眼睛睜開,轉了一轉,澀道:「朕老了,不好了……」
四阿哥鎮定道:「前年有人見皇阿瑪之須白,言有烏須良方。兒臣記得皇阿瑪曾說過,『凡祭祀時,人常以須鬢至白、牙齒盡黃為祝,今幸而須鬢白矣,不思福履所綏,而反怨老之已至,有是理乎?』如今怎又嫌不好?」
康熙聽了,目注四阿哥,歇了一歇,緩緩道:「正是此理。難為你有心了。」
在太監的幫忙下,四阿哥與我合力將康熙扶靠錦墊,過程中他的手好幾次觸到了我的,我看了他一眼,他卻沒有看我。
十四阿哥親手給康熙奉上熱湯,康熙略飲了,現有兩個兒子左右服侍,康熙心中受用,氣色也回過來了,十四阿哥乘機提議:「皇阿瑪既有些累著,剩餘那些奏摺很可以放下回頭再看。前日聽額娘言及皇太后偶得痰症,兒臣心中也十分挂念不安,不如兒臣等陪皇阿瑪到寧壽宮請安好么?」
康熙欣然同意,不僅四阿哥、十四阿哥相伴,連我也隨之起駕詣寧壽宮皇太后安,正好碰到皇太后鬧牙痛,問康熙治牙良方,言牙齒動搖,其已脫落者則痛止,其未脫落者痛難忍。
康熙回顧眾人,笑言道:「太后聖壽已逾七旬,孫及曾孫殆及百餘,且太后之孫皆已鬚髮白而牙齒將落矣,何況祖母享如是之高年?我朝先輩常言老人牙齒脫落,於子孫有益,此正太后慈闈福澤綿長之嘉兆也。」
皇太后聞康熙此言,歡喜倍常,謂康熙言語極當,稱讚不已,又道:「皇帝此語,凡如我老媼輩,皆當聞之而生歡喜也。」
十四阿哥湊趣道:「可不就是這樣說么?老人牙齒好,留著吃子孫,早在孫子跟皇阿瑪南巡時,就聽湘中農村裡流傳這話。」
皇太后和康熙更為高興,格外將之前康熙出獵塞北所獲的鹿、麅、雉、鮮果、鮮魚之類分賞給我們。我將其中揀了干脯醬醢、鹿尾鹿肉等統統打包驛站送去給陳煜,收到的回信卻是前誠親王老師陳夢雷執筆的回信,充分表達了陳煜對於鹿尾的喜愛之情,最好多多益善,以成全他們小夫妻朝三暮四,一天七次。我直接將此信轉寄給了鹿尾大戶四阿哥。
轉眼秋深露重,皇太后的「偶得痰症」此後並沒有好轉,反而病勢漸深,加上年至八旬,一病不起,康熙侍湯藥三十五晝夜,衣不解帶,目不交睫,竭力盡心,凡坐卧所須以及飲食肴饌,無不備具,如糜粥之類亦備有三十餘品,只為皇太后病勢漸增,常不思食,有時故意索未備之品,可不意隨所欲用,一呼即至,惟恐皇太後有所欲用而不能備,皇太后拊康熙之背,垂泣讚歎:「因我老病,汝日夜焦勞,竭盡心思,諸凡服用以及飲食之類,無所不備。我實不思食,適所欲用,不過藉此支吾,安慰汝心,誰知汝皆先令備在彼。如此竭誠體貼,肫肫懇至,孝之至也!惟願天下後世,人人法皇帝如此大孝可也。」
而康熙到底已過了花甲之年,連番奔波操勞,沒多久便腳面浮腫,需人扶掖日朝寧壽宮,但人之大限,天命所規,終究拖不過這年年底,皇太后崩,康熙頒遺誥,服衰割辮,移居別宮,期間手不能寫,有老臣投入奏摺,他特意命我代回一段硃批:「覽卿奏摺,朕心惻然,想當時舊臣,近來全無,即如卿者,不過一二人。今朕亦老矣,實不忍言也。早晚回宮,當面再說。」
我隨康熙年久,若是簡單文字,他的字體十成中已能學到七成,居於別宮期間,康熙屢屢言及自己年老,直到次年春天。還有「朕比先大安些,走動還須人扶掖」之語。
但就在這段康熙最傷神的時日里,大學士王掞奏請立儲,實際上是請皇帝復立廢太子,同時御史陳嘉猷等八人也作出同樣的奏議,仍舊是為二阿哥活動。
開春一月,翰林院檢討朱天保再次湊請復太子,力言二阿哥已變得忠孝仁義並且穩重可敬,更將二阿哥的遭遇與漢武帝的太子相比較———漢武帝的太子被迫自殺——將軍費揚古曾企圖殺二阿哥,矛頭直指四阿哥一系,此舉大大觸怒了康熙,將朱天保招至行宮親訊:「你何知而違旨上奏?」
朱天保回道:「臣聞之臣父,臣父令臣言之。」
康熙痛責朱天保乃不忠不孝之人,當場收押,不僅再一次將二阿哥犯下的過錯公示朝堂,還列舉了一些新近發現的罪過,例如二阿哥用礬水寫信給某些滿族高等貴族,打聽他可否能被保舉做征西大將軍;利用福晉的御醫私自為他傳信;詛咒自己的太傅徐元夢;辱罵自己的叔父和堂兄弟等等,毫無疑問,二阿哥必須仍受咸安宮監禁,至於朱氏父子則罪不容赦,起先康熙下令將朱天保斬首,再將其父處以凌遲,後來心生憐憫,只讓其父觀看朱天保斬首示眾,饒了其父性命。
隨後康熙因有疾,臨幸湯泉。九卿等以請立皇太子事繕折請安。康熙帝手書諭旨:現今皇太后之事未滿百日,舉國素服,乃將大慶之事瀆請,朕實不解。諸臣隨具折以愚昧請罪。
這場復立太子的鬧劇中雖然牽涉到四阿哥的岳父費揚古,但四阿哥自始至終不曾發表過一句話一個態度,全由康熙處理,而處理的結果只讓朝野對於四阿哥的分量更為加碼,所謂以無招勝有招,四阿哥已臻爐火純青之境。
不久二阿哥福晉石氏卒於乾清宮,石氏膝下子息單薄,為太子妃時唯生一女,康熙卻一反對二阿哥態度,盛讚石氏「秉資淑孝,賦性寬和,作配胤礽辛勤歷有年所」,誇得禮部都不敢為石氏奏請祭文,康熙便命翰林院撰寫,秋後致祭。按規定親王福晉可用二十名侍衛,二阿哥的特殊情況沒有侍衛,康熙特命步軍統領隆科多率三十名侍衛穿孝,超過了對親王的規格,仍按皇太子妃的待遇予以厚葬。
康熙這次頭疼舊疾發作頗為嚴重,在湯泉駐駕數月,並未回宮,便直接轉往熱河。因往年並無此先例,行程打點上頗讓禮部忙亂了一陣,四阿哥原本輪到頭班侍駕熱河,卻正巧遇到十三阿哥的岳父馬爾漢病卒,康熙諭馬爾漢謹慎忠厚,宣力多年,遣內大臣臨奠,賜祭葬,又念在十三阿哥身體狀況欠佳,特令四阿哥留京照拂,所以四阿哥直到七月初才動身到熱河請安。
而四阿哥抵達熱河前三天,康熙就派我起程跟隨五阿哥、八阿哥等先行回京,並未當面碰著。
雖然我常在御前,但凡是四阿哥覲見,我都能避則避,康熙亦默認我的心思,因此自我墜河事發,近兩年間和四阿哥當面相對的次數堪稱屈指可數,隨了其他阿哥平安返京后我徑直往十三阿哥府悼喪,略表心意。
十三阿哥見我提早回來,不消多問也自瞭然,為著消暑只經常帶我到鄰近雍親王府的柏林寺往來。
四阿哥多年來很是招攬了不少有道禪師與喇嘛,四阿哥不在京中,十三阿哥與他們留師品茗,倒也不曾疏遠,我旁聽雙方談佛論禪,漸漸熟了,便聽說某年某日四阿哥聽了章嘉大禪師,隨眾結七於柏林寺集雲堂,數次坐禪閉關,正經行時,忽出一身透汗,命根立斷,桶底脫落,直透三關,被譽為真正親參實悟之境云云。
我私下問十三阿哥什麼叫「行經」、什麼叫「命根」,十三阿哥本來向道,並非參佛之人,當著我面亦說不清楚道理,親自寫了封信問四阿哥,不久四阿哥回信,從史書中記錄成吉思汗的事迹某段落引開闡述,摘了一大通佛典語錄,末了另附幾行煉丹藥方,囑十三阿哥代為監督王府屬人照方尋葯。
十三阿哥一面將全信逐字逐句解釋給我聽,一面大讚四阿哥「三次打七即澈透本來,直解三關。根器之利,震旦未曾聽聞。」但他替四阿哥顯擺了一番后也覺牙酸,說到何為法化報三身的關係,解釋為什麼已經參悟的人還要回頭去煉丹,亦難自圓其說,唯一笑了之,回信給四阿哥時又催我也寫兩句加進去。
我挑出四阿哥信中提及「成吉思汗說:『我死後將留盛名於世。』」一句,在其後加上一段:
「聽成吉思汗言,文書官接話:『您殺了那麼多人,應該不會有人能活著記住您的名字?』」
十三阿哥看了我加的話,如兄弟般輕輕將我抱了一抱:「你還著惱四哥?」
我默然不語。
十三阿哥沉吟半日,終提筆抹去這兩行字跡,回信一事不了了之。
京中歲月究竟難得悠閑,數月內西面準噶爾部令大策凌敦多布攻入西藏,拉藏汗被陷身亡、汗二子被殺、達賴班禪均被拘、西藏失陷、而前湖廣總督署西安將軍額倫特及侍衛色楞等由青海進軍拉薩,在藏北與策凌敦多卜激戰多事後全軍覆沒種種噩耗相繼傳來,朝野皆驚,康熙結束行圍提前返京,正值十月入冬,小雪節氣那天,竟紛紛揚揚地下了一場大雪。
就在這場歷時十日的罕見大雪期間,康熙恩赦天下,停本年所有決囚之刑,而儘管朝中反對再次進軍西藏的意見佔壓倒多數,康熙力排眾議,命皇十四子貝子胤禵為撫遠大將軍,西征策旺阿喇布坦,駐師西寧,視師青海。又命皇七子、皇十子、皇十二子分理正黃、正白、正藍滿、蒙、漢三旗事務。
此次西征主要目的是消滅策妄阿喇布坦及其分裂勢力,當時因之,撫遠大將軍的任命不僅關係到扭轉曲線戰局,實際還涉及到朝局今後的安危問題,無論處於何種考慮,康熙必須認真對待,選擇他所最信任、認為最有能力的人出任大將軍,又因是代康熙親征,定下的出師禮規格極為隆重,用正黃旗纛、親王體制,可稱與親王平級的大將軍王,率軍驅准安藏,而大任最後落在只有貝子稱號的十四阿哥肩上,充分可見康熙對他的青睞,未嘗不是有意傳位給他,故委以重任,加以培養,樹其威信的證據。
於是一時十四阿哥將成為未來最有可能的儲位繼承者一說甚囂其上,八阿哥看清自身大勢已去,連同九阿哥等也有全力支持十四阿哥克承大統之心,九阿哥更放話說十四阿哥「聰明絕世」、「才德雙全,我弟兄們皆不如」,並熱心為十四阿哥試製軍備。
而十月底便是德妃生辰,趕上十四阿哥出征在即,為著給十四阿哥鼓勁,連康熙也格外指點,另加主持禮部的八阿哥等人悉心操理,將永和宮一場壽筵辦得有烈火烹油、鮮花著錦之盛。
四阿哥一向重視母妃生日,今年卻因年羹堯在「妃母千秋大慶無一字前來稱賀」而寄書給他,給予重責,詈其為「儇佻惡少」,年羹堯連上七封連環信,更轉寄十三阿哥苦苦求情托告,方平息四阿哥怒氣,旋即康熙詔四川巡撫年羹堯,軍興以來,辦事明敏,即升為四川總督,而領印上任不久的法海也被從廣東抽調回京,奉旨先行赴西寧軍前效力。
十二月十二日,撫遠大將軍王胤禵率軍起程。於太和殿前行頒給大將軍敕印儀式。
為了避免突然拔高十四阿哥而造成的影響,必須重新平衡各皇子間勢力,康熙在是年年底大舉冊封後宮,七阿哥生母戴佳氏冊為成妃,十二阿哥生母萬琉哈氏冊為定嬪,十五阿哥、十六阿哥及十八阿哥的生母王氏冊為密嬪,十七阿哥生母陳氏冊為勤嬪,另有一位在十八年前大封後宮那次已經冊為和嬪的瓜爾佳氏晉了和妃。
康熙在十八年前大封後宮時曾年冊封佟佳皇后的妹妹為貴妃,地位最尊,後宮至今無後,因此實際管理後宮的便是這位最高品級的佟佳皇貴妃,再往下德妃便要算入晉陞早、資歷深的有限幾名妃子首列,而這幾年來因為四阿哥和十四阿哥在康熙面前十分得寵,德妃的地位亦於日漸增風頭勁茂,連曾為康熙連生三子的王氏冊為密嬪后也托蔭於永和宮。
王氏乃是康熙乳母的兒子李熙的表妹,真正的漢人而不是滿洲漢軍旗人,當年康熙第二次南巡時任蘇州織造的李熙將王氏獻給康熙,王氏入侍宮中很受康熙寵愛,直到十八阿哥不幸夭折后才恩寵稍減,只因其父不過是名小小知縣,又出身漢女,入宮三十餘年一直是庶妃,沒有正式封號,所以她至今方升到第四等嬪妃的密嬪,相形之下,新晉和妃瓜爾佳氏則叫人大跌眼鏡。
瓜爾佳氏生父雖是一名三品協領,但她只在初封和嬪時生了皇十八女,次年即殤,此後再無所出,每年康熙行幸熱河所帶陪侍嬪妃也少有她的姓名,若將內務府登記的侍寢記錄一筆筆找出查看,瓜爾佳氏的翻牌子次數絕對是墊底的那一類,如此情形下又從未生過皇子的她居然有資格同年長阿哥七阿哥的生母戴佳氏並列一躍為妃,尤其奇在和妃挑了旁人避之不及的良妃故所延禧宮作為居處,當此朝局動蕩、各方勢力重新洗牌的敏感關頭,自然引起揣測無數。
然而康熙對此事始終保持緘默,直到皇二十二阿哥在永和宮做壽之日方揭開謎底。
第九十章
二十二阿哥的生日原在冬至,只因今年二十二阿哥意外染疾,才在德妃壽筵之後補辦兩周歲生日,似這等並非整生辰的小生日,不過是永和宮上下同吃壽麵也罷,不料康熙御駕居然到場。
我是時刻在御前行走之人,自然隨著康熙進了永和宮,偏巧四阿哥、四福晉都在德妃跟前侍候,四福晉雖然許久不曾與我見面,卻無絲毫疏遠之情,將我牽了比鄰而坐,殷殷執手相談。
康熙當日預先未作通告,乃是臨時下命擺駕永和宮,二十二阿哥生母庶妃色赫圖氏固然受寵若驚,德妃、密嬪等亦喜形於色,康熙對她們也是溫語有加,而皇帝仗儀就餐規格等另有一番鋪陳擺設,堪堪安置停頓好,康熙招手讓我移位他座下,我正欲起身,只覺衣擺一緊,低頭看處,心口無意識一滯。
小小弘曆一手揪住我衣裳,一手舉著一本書冊:「玉格格,這個字讀什麼?」
我想直接叫乳母帶弘曆去問四阿哥,目光掃過他面上,話到嘴邊卻又停住,重新歸座接過他給我的書冊看了一看:「這個字?嗯……連起來念作『獨佔鰲頭』。」
弘曆指住那個字,問:「鰲是什麼?」
我被他問住,而這時殿內諸人均把目光投向我們,答錯,或不答,都會成為話柄,但我實實在在想不起「鰲」到底是什麼?總不見得跟他解釋為「鰲拜」的「鰲」?萬一他追問我「鰲拜」是什麼又怎辦?
五歲小孩子的耐心到底有限,見我不答,弘曆便要轉向四福晉尋求答案,我眼看他放手,突如其來激發我寶貴的自尊心:「鰲,就是龜!」
一語即出,舉座皆倒抽一口冷氣,唯有弘曆不為所動,咧嘴歡喜道:「我懂啦,那就是『獨佔***』?!」
眾人齊齊抽厥。
我忍不住朝四阿哥望了一眼——我和他所生的孩子還真是當之無愧的清朝極品——四阿哥的眼神對此觀點表示了無條件的支持。
到了這一步田地,我總不見得放任弘曆幼小的心靈將錯就錯,準備硬著頭皮跟他實話實說我也不知道「鰲」的確切意思,卻聽大殿門口傳來一個悅耳至極的女聲:「鰲,是***鯉魚尾的合體魚龍,傳說中海里的神物,女媧煉五色石以補蒼天時曾經『斷鰲足以立四極』;又有傳說東海中有巨鰲馱著的三座仙山:蓬萊,方丈,瀛洲。太和殿前石階上即刻有鰲的頭,每年殿試只有考中狀元的人可以踏上,世稱『獨佔鰲頭』,亦有第一的寓意。」
我循聲望去,只見一名妃子品級的宮裝麗人施施然走入,她的腳步十分輕盈獨特,而當她走過我和弘曆身邊時,便同樣輕盈地把頭一側,薄唇輕啟,嫣然一笑:眼睛笑得更彎,也更嫵媚,在唇角邊還浮出一個逗人的淺酒窩。那些簇擁著她的婢女內監則自動淡化為活動人肉背景板。
接著她在康熙面前欠身行禮,抬起臉來,依然笑靨如花,美目流光。
我不得不承認她很會笑,那笑容明凈純粹,好似一種發自內心的純粹的歡欣和愉悅,絲毫也沒有矯柔造作、巧笑虛飾之嫌,另有一份氣質風度。
從她的自稱中,我確知她就是延禧宮新主和妃瓜爾佳氏。
皇太后崩禮行喪時我曾將後宮中嬪妃大都見過,對和妃卻幾無印象——這樣的女子若當真見過,怎會不記得?
德妃與和妃以姐妹相稱,分坐康熙左右兩側,康熙朝我點首示意,我走過去,佔了御榻旁一張預設長錦凳之位,正緊挨著和妃,而圓形食幾對面依次是德妃、密嬪、色赫圖氏,四阿哥和四福晉在下首陪坐。
康熙一面同德妃閑話,一面側著身逗弄襁褓中的二十二阿哥,甚為開懷,由於弘曆堅持跟住我,我便攬他同坐,叫乳母挑出果碟里他愛的鮮艷果子給他撥弄玩耍。
弘曆嘴巴十分甜乖,先謝了和妃指點,順帶哄得我允了他改日帶他到太和殿前親手摸摸鰲頭,又奶聲奶氣道:「鰲是***鯉魚尾的合體魚龍,那麼鰲頭可不是***么?玉格格說對不對?」
這次我沒有看四阿哥,而是把視線投向四福晉,康熙身邊跌爬滾打至今,我自認不是沒見過世面的人,但年僅五歲的弘曆一共問我兩個問題,每個問題都讓我有難以為繼之感,事實證明,四福晉的素質教育很有一套。
康熙將我們說話聽得分明,亦掌不住笑了個不停,止笑後方伸手挲摸弘曆額頂:「朕很喜愛這個小孫孫,即日起便將雍親王府的世子弘曆留在宮內,由皇貴妃與和妃共同照料罷。只不知四阿哥你可捨得?」
「世子」二字金口玉言,德妃、四福晉等均是一愣,只有四阿哥反應最快,連忙帶著四福晉起身謝恩,弘曆一骨碌跑下地,在四阿哥身邊一起行禮,雖是小小人兒,一招一式架勢十足,有板有眼。
康熙撫須而笑,我看著四阿哥和弘曆幾乎是一起抬起頭來,忽有很應該加入他們同列的衝動,不免恍了一下神,只聽康熙又問了內臣乾清宮后榮憲公主舊居慈雲精舍的翻新完成情況,便轉過臉來向著我溫溫道:「上回你代朕寫的信榮憲已經回了,信中說她年內總要回京省親一次,而她的屋子究竟還是有你幫著照料才放心,你再回封信給她罷。」
隨著十四阿哥出征,西線戰事再啟在即,榮憲公主的額附巴林王烏爾袞亦受御命帶領巴林及昭烏達盟蒙古十一旗事全盟參加討伐噶爾丹的戰鬥,巴林王帶兵支援十四阿哥,巴林境內的後方事務自然是由榮憲公主統籌,康熙此時說榮憲年內可以回京必有深意,而我自從墜河蘇醒后寄居十三阿哥府中多日,康熙始終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現這一番話,卻分明是叫我搬回宮中。
弘曆是我親生一事早已成了公開的秘密,但宮中一條不成文的規定便是皇上不說破誰也不能先說破,今日康熙當面讓四阿哥把弘曆視為世子,正式冊封不過早晚間事,從此弘曆在雍親王府中就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所有起居用度再也不必受他表面上的生母紐祜祿氏所限而不能逾矩,何況還要將弘曆交給佟佳皇貴妃與和妃共同撫育,擔任撫育之責的養母的身份地位通常比生母還要受滿人注重,經此一來,拋開輩分不算,弘曆在宮中的實際地位甚至較養在德妃處的皇二十二阿哥還要高出一截,如此殊恩重典怎不令人又驚又喜?
我和四阿哥的彆扭,康熙知道;我心底一份牽挂,康熙也知道。這般處置對於弘曆來說固然是天大好事,又何嘗不是應了我的心愿?原本我不辭每日早起晚睡以進宮侍應的繁瑣也要住在十三阿哥府,私心是想從他那兒多聽些弘曆在四阿哥府內的消息,現在康熙讓我回宮,弘曆也在宮中,其間便捷自然不可同日而語。
「是。玉瑩多謝榮憲公主想著,今晚就回信請公主放心。」我百感交集,離位朝康熙福了一禮,康熙招過弘曆親手抱於膝上,德妃、和妃生怕弘曆壓著康熙,分別從旁扶持,筵前衣香鬢影,廊上燈月爭輝,他們祖孫同堂,看起來亦是其樂融融,令人忘憂。
半響,我收回目光,無意中投向四阿哥,卻發現他正旁若無人的盯著我,他這樣注視著我,已有多久?
十四阿哥出征后的第一個三月初一,正是康熙的聖誕吉日,十四阿哥雖不能與其他阿哥同班行禮,卻在西地親手做了萬條龍鬚麥面,派遣他的頭等侍衛佛保柱並臣近侍太監捧奏書敬獻暢春園,康熙收到十分喜悅,不僅將閑悶時親自監製之小物品數件命人攜送給十四阿哥,又傳畫師為自己花了一幅新的畫像題詞相贈,竟意外在宮中掀起了畫像熱潮。
古時沒有照片,因此能請到妙手丹青在畫像上留下本人音容笑貌是一件很有體面的事情,一時間上至幾位妃子,下至成年未成年的皇阿哥,幾乎人手一份,只有十三阿哥膝有舊疾病根,不能久坐,也就沒畫,一日我到他府里文淵閣尋書,他眉開眼笑取了四阿哥送他的一張畫像給我看,我一看畫像上的四阿哥與十二年前我第一次見他時大不一樣,就感慨道:「哎呀,這是人么?」
十三阿哥的臉當場就綠了。
我解釋道:「我是想說,這是他么?」
話音剛落,背後傳來一陣冷氣,我瞅瞅十三阿哥的表情,靜靜轉過頭去,果然四阿哥神不知鬼不覺出現在我身後。
四阿哥近來極少穿那種囔囔響的靴子,走起路來幾乎沒有聲音,我也見怪不怪了,順手幫十三阿哥捲起畫像,自然道:「這張畫得挺不錯,我看過的裡頭,還是這張畫得最好。」
四阿哥道:「送給你。」
我手一停,十三阿哥已將畫像捲入軸筒封口遞給我,我便謝了四阿哥:「回宮帶給弘曆也好,他一定歡喜。」
四阿哥硬邦邦道:「給你。」
我望望他:「這是王爺的命令么?」
十三阿哥出聲:「小瑩子——」
我一笑:「遵命。」說罷,抬步就走。
四阿哥拉住我臂膀,我一個踉蹌,懷中的書砸在地上:「不準走!把話說清楚!」
我詫異:「我對王爺無話可說。」
四阿哥手上的勁漸漸加重。
我深吸口氣,只聽十三阿哥在旁叫道:「四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