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3章(最終回)
康熙六十一年四月,撫遠大將軍胤禵蒞軍。
世人皆道十四阿哥返回西疆是不知何故為康熙所棄,卻極少人清楚十四阿哥實際去的不是西疆,而是南疆。
年玉瑩生父白石曾以四川駐防佐領身份,從撫遠大將軍費揚古,隨皇阿瑪三次西征蒙古葛爾丹叛亂,嘗大敗葛爾丹於昭莫多,斬首三千,陣斬葛爾丹妻阿奴,戰功顯赫,半年光景即累遷至從一品振威將軍。
而在白狼於南苑瓊華島碧玉亭內行刺十四阿哥未遂被八阿哥火槍擊斃之後,方從他背後皮膚刺青圖騰查明其真正身份便是葛爾丹妻阿奴的幼子。因白狼所組建的無間門在一廢太子事件中意外暴露,無間門被四阿哥所滅,白狼利用康熙諸皇子黨爭興風作浪的目的受到重創,便改頭換面潛伏於二阿哥府內,與新滿洲勢力針鋒相對,並助二阿哥倒行逆施,終引致不可收拾之局面。但白狼隱藏太深,直到陳煜、法海等揭穿醫鬼受蠱毒相后才發覺此事,可惜隨即發生二廢太子之事,白狼亦不知所蹤。
除了挑動皇阿哥們互斗以慢慢折磨康熙,讓其心力憔悴生不如死之外,白狼數年來始終沒有放棄對我報仇的機會,只是一則我的落單機會甚少,二來中途我曾陰錯陽差受了觀音淚法力他也沒有必勝的把握。據萱兒提供的訊息,白狼十歲以前受准葛爾部大策凌敦多布撫育之恩,今次十四阿哥在驅準保藏戰役中大敗策凌敦多布,令其負傷遠遁,中氣打傷,白狼現身行刺十四阿哥,本是為策凌敦多布雪恨,正好我也在場,便一併發作。
所幸十四阿哥與我在亭內單獨敘談時,留在外面值守的法海並非泛泛,雖遭白狼突襲身亡,臨終卻也用家傳銀魂刀傷著了他,不然白狼也不會被我們看到他化身的灰影。再者,陳煜畢竟曾任新滿洲家主之位,心思機敏遠超常人,一從法海身上看出白狼邪功厲害,正面衝突時不惜故意示弱炸死,待十四阿哥和我聯手破了白狼所煉最強悍的護體褐霧。而我所用玄鐵指環威力失控反噬的同時歪打正著克制住了白狼至少一半的功力,陳煜才在最危險時刻博盡全力發動銷魂鑒,正好八阿哥及時趕到,用改裝過的火槍隔岸轟殺白狼,打了一仗不算配合的配合,最巧的是十四阿哥送我的碧璽葫蘆吊墜將白狼劍尖阻隔了一下,才使得我大難不死——當時若不是我將十四阿哥推開緩得一緩,陳煜的銷魂鑒未必趕得上,八阿哥忌憚誤傷十四阿哥,也未必能抓住最好的時機開槍。
白狼死前下了一個血咒在我身上,雖有錫保靠著他在新滿洲地宮玉室中所參悟出的心法,耗盡近半年的心力幫我壓制發作之期,由於強行揭開法華金輪引起的反噬之力在我體內與咒法交相作用,我最對也只能再續半年性命。
十四阿哥了解實情后,因這種血咒的蠱母出自南疆小苗山落鳳溝,只有當地出產的罕見血玉靈芝可解,他養好傷后便執意親往尋葯。康熙替他物色了一名形神相似的替身,對外只宣稱大將軍蒞軍,而九阿哥等自從八阿哥失勢后,就將奪嫡全盤希望寄托在十四阿哥身上,明白內情后對十四阿哥此行固然諸多抱怨,左右也就是一個無可奈何。
碧玉亭一戰,康熙將現場消息嚴密封鎖,除有限幾名年長阿哥跟新滿洲一脈之外,連十四阿哥生母德妃都不明了實情,十四阿哥養傷期間只當是他在戰場上所受的舊傷複發。法海之死相較而言,並未引起過多關注,唯有十四阿哥卻始終耿耿於懷,自責若非他當日為何我單獨相談而留下法海一人,便不會發生此事,就連遠去南疆也貼身穿著法海在戰場穿過的染血戰役作為紀念。
我自穿越以來,跳崖墜河等等幾生幾死已曆數回,就算原本怕死的至今早披了,何況死對我而言,或許是返回到現代的契機,姑且視為穿越綜合症的一種罷,倒是康熙對我捨身救十四阿哥的壯舉分外上心,雖說為保密起見不能對我公開賞賜,平日里只差沒將錫保當做我的貼身保鏢來用了,又把已年滿十一歲的弘曆時刻帶於自己左右,以便我親近。
弘曆不知我現今的狀況,甚至也不知我就是他的生母,但天性使然,對我十分依戀,只是長大了些以後,他的容貌漸漸像四阿哥多過像我。於是我給弘曆取了小名叫做「弟弟」,連康熙也跟著我這樣叫他,弟弟滿地亂跑時張開一雙小手,說自己在飛,十三阿哥告訴我他這樣的舉動和我小時候一模一樣。
九月鷹飛、十月草長,因值廒米支放之時,本來理應按廒支放,放畢一廒,再放一廒。而在支領白米之時,諸王、公主等屬下之人,依仗竹子的權勢地位,一廒發放未完,則另外轉向別廒支取,非但不按應放支廒依次領米,更有甚者挑揀米廒,予以霸佔,不容別人支領。
康熙聞之,決定徹底清查處理倉糧這等緊要之事,諭令議政大臣:「若遣他人亦未能辦,著和碩親王帶領弘升、延信、孫渣齊、科隆多、查弼納、奧爾台前往,會同張大有查斟。」與此同時,對從前進廒之米,以及損廒和不敷貯用之廒座,康熙亦令其查明,以備日後修理添造。
雍親王一行領旨后,隨即策馬趕赴通州,迅速查視京通通州西中南三倉共三百七十六廒,在四阿哥帶領下,前後僅用八天時間,即將通州貯米倉廒多少,露囤若干,米石數目,已放未放倉廒,收貯變色米石,也擬出條文,對此毫無疑義,硃批「依議」兩個大字,完全肯定了四阿哥的視倉之舉。
四阿哥圓滿完成查倉要務,亦十分高興,親筆寫了一首五言律詩,以記述他寒冬視倉的情景,並於回京前奏呈於康熙。
康熙閱奏之時,弘曆練完了當天的功課,我正帶著他在旁擲棋玩耍,康熙便讓他將四阿哥的詩朗誦出來。
弘曆讀書宮中,受學於庶吉士福敏,能過目成誦,當下起身站於庭中抑揚頓挫的朗誦讀到:「曉發啟明東,金鞭促玉驄。寒郊初噴沫,霜坂乍嘶風。百矩重城壯,三河萬舶通。倉儲關國計,欣驗歲時豐。」
康熙間而鍾愛,向弘曆溫語激勵道:「人無剛骨不立,朕就取爾父這一長處。這首詩賜你收藏,你好好體會個中意思,日後也要學做一條好漢子,知道么?」
弘曆乖巧應承,喜滋滋的舉著賦詩的紙柬跑回到我面前獻寶。
四阿哥一手顏體深得顏筋柳骨之精神,其一氣呵成,揮灑自如而又不失剛健雄渾的風格獨特,見字如見人,我微微失神,回手攬弘曆入懷,笑道:「弟弟真聰明,念得一字不差。晚上我教你疊千紙鶴好不好?」
弘曆扭股糖絲的粘著我:「不。我要學折幸運星星,富察妹妹說星星串成帘子最好看。」
富察氏是滿洲鑲黃旗人,察哈爾綜觀李榮保之女,之比弘曆小了一歲,其父李榮保乃是佟佳皇貴妃的外戚。因富察氏出生時曾有吉兆,皇貴妃甚為疼愛她,從她牙牙學語才學會走路開始便常接進宮來陪伴,而她生得亦如削玉凝脂,瓊酥搓就似的一般,同弘曆站在一起,均是明珠美玉,光彩照人,兩個平時玩耍也很相得。四阿哥私下曾跟我說待過個幾年,便求康熙將富察氏作配給弘曆為嫡福晉,雖說康熙也深知這兩個孩子要好,但弘曆小小年紀就這麼會追女仔,實在讓人忍俊不禁。
「好。弟弟說的,什麼都成!」
我輕點弘曆鼻端,一口應允,弘曆歡喜不勝,勾著脖子揉在我懷裡:「謝玉格格!」
一聲玉格格,我若有所思的抬起頭來,無意中對上康熙的目光。
近一兩年內外安定許多,兒孫時常依繞膝前,康熙的白頭髮、白鬍子竟有些變青了,只是牙不好,當著此景此情,我心中亦是暖意一生,呵,還有什麼比活著更好?我想看著弘曆長大、娶妻、生子,恨不得常與相聚,盡量愛憐……就像榮憲公主曾教過我的,不分男人女人,一定要為人父母者,才算真正「成人」。
———只是我也不知道,能否有一天聽見弘曆真真切切地叫我一聲「額娘」?
月底,康熙幸皇家獵場南苑,從禰,命侍衛引射熊,孰料甫上馬,熊突起。事發時,弘曆在場,控制自若。康熙御槍射熊,后入武帳,當著左右的面顧語侍和妃子:「弟弟是命貴重,福將過予。」
此事消息由一紙御詔傳回紫禁城,教弘曆學射的二十二背了胤禧,學火器的庄親王胤祿均受嘉獎重賞,而我沒去南苑參與行獵,一直在十三阿哥府小住,究竟首尾如何還是十三阿哥打聽回來細細說與我聽,我到很為弘曆驕傲,拉著十三阿哥給我將當時景況演示了幾遍,他扮熊為主,我扮弘曆為輔,大樂了一回。
然而到底時值天寒地凍,康熙已經年近七十高齡,體弱不能過驚,隨後就冒了風寒,十一月七日因病自南苑回駐暢春園,傳旨「整日即出透汗,自初十至十五靜養齋戒」。就連這次唯一隨駕去了南苑的五阿哥胤祺也被打發了護送和妃、弘曆回京,未被允許停留在暢春園。
當日恰逢四阿哥抵達京城,同諸皇子每遭侍衛,太監等至暢春園請安,均傳諭「朕體稍愈」,並不予覲見天顏。
第二天四阿哥便獨自到了十三阿哥府,可他來找十三阿哥,十三阿哥卻正好去了柏林寺找他。
十三阿哥府里原收拾了一座小院供我獨居,四阿哥進了我的房,根本無須通報。
四阿哥來時,我背對著門口剪花插瓶,而他一進門就拉起我的手,我好不容易甩開他,氣喘道:「什麼事?」
他簡潔道:「跟我回王府。」
我不聽:「不去。」
他變了臉色:「聽話!」
我仍是不聽,他無法,又道:「納拉氏生日在即,今天我已經將弘曆從宮中接回王府。再過兩日就是冬至,皇阿瑪命我到南郊天壇恭代齋戒祭天大祀,我不在京中,你們母子最好一處。」
我聽出他話中有話,因問:「發生什麼事?——還是有什麼事情要發生?」
他還沒有正面回答:「弘曆會需要你在身邊。」
我靜靜瞠視了他片刻,情緒突然無可抑制。
我打他的時候,自己都沒聽見自己嘴裡在叫著什麼,他不躲,也不讓,任我推他、打他,直到我累了,我一住手,他就扣住我的手,第一次嘗到他嘴裡的鹹味時,我意識到我流淚了,於是他停止親我,把我抱起放到裡屋床上去。
「對不起,」四阿哥附載我身上,看著我的臉,「對不起,對不起,都是我的錯,你不要哭……你一哭,我的心就亂了,我什麼時候都可以心亂,但是現在不行,你知道不知道?」
他給我說對不起,我仍掙扎著要仰起身,他雙手攜開我的發,牢牢夾著我的兩旁兩側:「躺下!你給我躺下!」
他和我直接面對面,沒有什麼能夠遮擋我的表情,更沒辦法錯位掩飾。
我愛他,我知道我愛他,即是經歷了這麼多,但我仍然愛他,根本無法消滅、無法改變、躲不了、逃不掉,現在他連最後一絲掩飾的機會也不留給我。
這幾年我有意避開他,他有意避開我,就是為了避免眼前這事的發生。
但是已經開始的,又要怎麼結束?
如果不能結束,就不該開始。
我相信他跟我一樣,很明白這一點。可是有時看的太清楚等於不看。
無言,不代表無心。
羞愧嗎?
也許。
可是這跟我們將被允許從彼此身上得到的相比,微不足道。
他側過一邊,退去自己身上的衣裳,然後是我的。
我眼瞧著他,順從於他,他問我疼么,我抱緊他脊背,不讓他停,度過最初的不適,我們找到對彼此反應的熟悉感。那是帶著一種陌生感的熟悉,那也是唯一能讓我得到快樂的途徑。
我不想走上回頭路,只是他真的不是我所能抗拒的。
我試過。
結果是我抗拒的越多,想要的就越多。
一切的一切,沒有一樣能平息灼痛的慾望,只有他。
他在爆發之前,我清清楚楚的感受到他的變化,當絢麗的那一刻來臨,我們的視線都停留在對方的臉上。
我身上的重量忽然變輕了,但我們一直抱著,捨不得分開,直到我的顫抖漸漸平息下來,他問:「我起來了?」
我微微點了點頭。
「啊呀,」他忽然道,「糟糕,起不來了。怎麼辦?」
我笑。
他也笑:「許個願罷,包你實現。」
好,希望我們下輩子做夫妻。我們從小遇見,然後一起長大,相愛,成親,乾乾淨淨,一輩子都在一起。
我心裡許了願,嘴巴卻什麼都沒說,只是目不轉睛的看著他,貪與戀,嗔與愛,一剎即是一光年。
「那我起來啦。」他說。
我嗯了一聲,他起身退出,清洗穿衣。又回來傾身撫開我的發,在我額前印了一吻:「我還有事要辦,晚上派人來接你。」
交代完這句話,他替我去了套新衣放在床頭,便出去了。
起初我躺著沒動,忽然間想起有話要說,忙起身穿戴整齊,叫人牽了馬來追出十三阿哥府,往雍親王府趕了一路並未尋得四阿哥的蹤跡,便掉頭柏林寺方向,才行到半程,迎面遇見八阿哥。
我抄的是一條小路,勉強能夠兩馬并行,八阿哥騎術遠超與我,幾下就逼住了我的馬,我勒韁冷對,八阿哥的面上亦沒有太多表情:「玉格格見了救命恩人,也不下馬說聲謝?」
「謝八阿哥。」我沒有下馬,「可以放行了么?」
八阿哥冷笑:「這條路窄是窄些,通往柏林寺倒算得便捷。四阿哥今年托稱身體不是很好,頻往柏林寺詢問養生之法,十三阿哥和你也跟著跑的很勤快啊!」
柏林寺供奉的喇嘛禪師中有一名章嘉活佛,本是康熙的御用喇嘛,十四阿哥西征前康熙就利用章嘉活佛在青海、內蒙古一帶的宗教地位和名望,封其為國師,任為「多倫喇嘛廟總管喇嘛事物之札薩克喇嘛」,以分西藏達賴喇嘛之權專管內蒙古宗教事務,並留其常住京師。而章嘉活佛與弘素和尚、迦陵禪師等是柏林寺最出名的三位高僧,常去雍親王府跟四阿哥談論內典,八阿哥如此酸溜溜的說話我早知其意,只作未聽,正要錯身策馬前行,八阿哥忽道:「我要是你,就不會這時候還有心情在外瞎逛。」
我轉過臉看向八阿哥,他的神情有些古怪,但他說的話字句清晰:「南疆小苗山落鳳溝遭逢罕見天火,十四阿哥找不到你要的葯,現已在回京路上。要我說,他未必趕得及見你。」
我等著八阿哥,他細查我的臉色:「這個消息不止我一人知道,——怎麼,老四還沒告訴你?是了,他忙著祭天祀典,反正此事已成定局,早幾日晚幾日說給你聽也都一樣。咦,玉格格,我讓了路給你,你不去柏林寺了么?」
回到了十三阿哥府里我獨住的小院,彷彿是被馬兒帶回來的,我完全沒有了思想,昏沉沉下了馬進了屋,昏沉沉走到床前,直到十三阿哥一聲:「小瑩子」叫醒我。十三阿哥走到我身側攬住我:「我遠遠看見八阿哥和你說話,一路追你回來,你失魂落魄的,叫你都不應,他跟你說了什麼?告訴我。」
我極慢極慢地把頭靠住十三阿哥的肩,好像唯有如此才能支撐我說話:「四阿哥在哪裡?我要找他,我有話說。」
十三阿哥深吸口氣,意外換了話題:「你錯怪了四哥。當初皇阿瑪知道你的孕症十分奇怪,很擔心你為四阿哥生的孩子會有跟你和你娘一樣的傷血症,又明知四阿哥愛你至深,若你所生是個小阿哥,一定會繼承四哥所有,日後卻可能短命難成大統,因此只容許你生子、不許報宗人府並錄名玉牒。
可是四哥不忍你倆的孩子無名無份的一輩子,向皇阿瑪坦承只要你生的是個阿哥,寧可從此失寵於皇阿瑪,也要給其世子地位。而那時皇阿瑪對四阿哥的倚重早不可同日而語,終於同意所請,只不過條件是為了他日餘地周旋起見,無論什麼情況之下,不準四哥親口公開這孩子的生母,四哥沒有第二個選擇。
他很清楚如果他不能把小阿哥留在自己身邊,他就連你也留不住。——終於紙包不住火,你以未嫁之身帶著孩子,又如何在京中立足?即使皇阿瑪喜歡你,也不能再讓你留在宮裡。」
十三阿哥的語速有點快,似乎生怕一停頓便被我打斷,我愣愣聽完,抬起頭望著他,摸不透他知道多少?不知道多少?
半晌,我慘淡一笑:「好個紙包不住火,既然總有一天,我會知道真相,那麼總有一天……弘曆也會知道。但弘曆知道,我未必還在。不是我錯怪四阿哥,只是世事殘忍過人情,我和他終究有緣無分。你信不信?」
十三阿哥捂住我的嘴:「不許亂說。你會好好活下去。」
「嘿,你不信?」我的目光越過十三阿哥的肩頭,看向窗外暮色,「你瞧,天快黑了。」
話音剛落,小院門口傳來內侍太監的通報聲:「萬歲爺宣玉格格即可覲見暢春園。」
一乘鵝黃軟轎子將我連夜接入暢春園幨寧居,康熙卻未當時予以宣見,我在側房住了兩晚,算算四阿哥應已出發往南郊祭天,而康熙亦從初十日開始靜養齋戒,一切仍無動靜。
以往康熙並請發作,均留住我貼身悉心陪侍,各處也都得心應手,但這次接了我來,又不派我用場,大是一反常態,不禁令人猜疑。
暢春園的駐防現交二廢太子后的新任步軍統領兼理藩院尚書隆科多負責,全面戒嚴,不論親王或皇子,沒有康熙的諭旨任何人不許進園,幨寧居的所有護衛更是由錫保親自主持。別人或許瞧不出新滿洲高手的暗陣布置,我是一看即明其防禦程絕不亞於十二級以上的颱風警報,因此十分規行矩步,飲食起居僅止於房門。本以為至少要這麼等著過十五日康熙齋戒之期完功,不料才十一月十二日子時,錫保便到了我房裡,引我至康熙寢殿。
寢殿內葯氣瀰漫,中人慾醉,我到時,隆科多正跪在康熙榻前領訓,錫保簡單的說了句讓我在重簾之外單獨等候,他自己就不知走去哪裡,我略掃了幾眼,兩側戌衛之人均是連我也沒見過的生面孔,更加奇怪的是康熙身邊的常用御醫、近侍、太監等,此刻一個也無。
約過了小半時辰,隆科多才磕頭退出,見著我,請了個安,又幫我打起簾幃讓我入內面聖。
我輕步走入,只見康熙一人倚在龍榻上,手裡翻著一疊信箋,頭也不抬的道:「來,替朕念信。」
我依言在貼著塌腳的一隻錦凳坐了,接過康熙的一紙書信,看了看,躊躇一下。
康熙微合目仰靠著:「只念朕的話和太子的話。」
我陡然聽到「太子」這個久違的、甚至已經會成為禁忌的稱呼,心頭不由突地一跳,一時口乾,喉嚨亦好似卡住,忙清了清嗓子,方照字念來:「朕帥軍征戰之時,軍務在身,無暇他思。今勝負已定,葛爾丹逃遁,我軍窮追不捨。當此之時,班師返歸,一路欣悅,朕不由思念太子,何得釋懷。今天氣已熱,將你所穿錦衣、紗衣、棉葛布袍(等)四件,褂子四件,一併捎來。無比揀選你穿過的,以便皇父想你是穿上。」
對於康熙在書信中的自稱,我在念時只用「萬歲」二字代替,瞧瞧看了老爺子的臉色,似無二話,又接著將而艾格的回信讀出,卻不用改稱呼:「伏閱慈旨,得知皇父眷戀兒臣之心,不禁熱淚涌流,難以自己。然皇父滅賊,欣喜而歸,又降此諭,臣豈敢傷心。唯奉聖上仁旨,於心不忍,感激涕零。再,臣所著衣內,無棉葛布袍,故將淺黃色棉紗袍一件、灰色棉紗袍一件、青紗棉褂子二件、藍紗棉褂子一件、淺白藍色夾紗袍二件、淺黃色夾紗袍一件、青紗夾褂一件、藍紗夾褂一件、葛布夾袍一件、謹寄送之。」
念完,康熙一聲嘆息,居然直起身來,親自取回我手中信紙,我忙將他扶住:「皇上惜身。」說著,一眼瞥見他外衣里套穿著一件明顯泛舊的淺黃色棉紗袍,說話便頓了一頓。
「二十六年前,朕親征葛爾丹,班師回朝,六月處於口外諾海朔地方穿著太子的衣服與前來迎接真的太子相見,彼此都是喜不自勝。」康熙緩緩道來,戛然而止,後面的話不言而喻。
許是在病中的緣故,康熙臉上那種乏倦的、像是已看破的神態更添了股說不出的惆悵。
我眼前的康熙貴為天子,高高在上,但此時的他也是一個老人,一個高處不勝寒出不勝寒、有苦說不出的老人。
我想提咸安宮那人,康熙好似看穿了我的心思,沖我微微搖了搖頭,我又將話咽了回去。
「今年三月朕慶壽之日,大學士王掞密書復儲。事過數日,又有御史陶毅、陳嘉獣等十二人聯名上書立儲,朕不悅,掞切責之,並將其統統貶為額外章京,發配軍前效力。你跟隨朕這些年,一定深知朕的心思,你來說說,朕為何要這麼做?」
康熙既有此問,我不說,必算欺君,若是說,則怎麼說就怎麼錯,我此時隱約猜著康熙召我來的意思,雖知不妙,卻也無可逃遁,細想了想,方道:「玉瑩只知太子未廢之前,眷寵未嘗一日少減,聲望未嘗一日少墮,儀制亦未嘗一日少損,之所以廢而復立者,實非因被鎮魘而痊可之故。」
「不錯。」康熙深深看了我一眼,「儲君之位為正,諸子黨爭尤烈。朕一廢太子未逾年而再立太子,即所以彈壓諸子之黨,去其覬覦之年;而苟明乎此,則太子再立再廢之故,不難迎刃而解。何則?蓋再立太子,不特不能解諸子之黨,反而加深太子之黨,主動被動,合為一體,圖謀不軌,日甚一日。尚有黨子諸黨,覬覦之志,彼此勾心鬥角,互相傾軋,無有已時。太子髫齡誦書,繼承朕教,六歲就傳,多屬名師,同滿漢文字,嫻騎射;每從行幸,賡詠頗多。三十六年以前朕之於太子,教之誨之,且試之以政者再,結果如何?不有太子,無以阻阿哥之野心。然則不有朕,何以阻太子之野心?」
我啞然望著康熙,半晌才冒出一句話:「所以東宮虛位,諸臣以為不妥,屢有向皇上諫言早立太子,但皇上俱不置可否,甚至絕口不提此事,可是因為無論誰做『太子』,誰必有『太子之野心』?」
康熙眼中一亮:「說得好!你是朕認養的格格,卻比朕所親生的大多數兒女們還要通徹明理,這些年朕將你帶在身邊,一直在關注著你。天下熙熙,皆為利往,但是在你心裡,利為何物?你十五歲第一次進宮參選秀女時,四阿哥、十三阿哥、十四阿哥同時向朕要你的指婚,朕沒有允許,本想等上一兩年再說,但至今已又過了一個十五年,你依然是未嫁之身——朕很想知道,你後悔么?」
康熙的話很簡單,沒有提及弘曆,但此事我們心知肚明,面對這一問,我沒有躲開康熙的目光:「玉瑩心中最大的『利』只有一樣:那就是一個人的專情。
用情跟用劍一樣,出劍有形,則引敵潰走。出劍無形,則致敵於命。
情而見形,則欲速則不達。情而不失其分,則柔以克剛。
所以說欲擒故縱,化無為有,這樣才是高招!
這一點玉瑩早已瞭然,但用起來卻還是無形之中顯見有形,別人看不出來,他卻心如燭照……
即使情根錯種,也不算一無所有,至少也算曾經愛過。
何況玉瑩從來沒將這份情當做一個『錯』。
看到他對我的殘忍,便能看到他對我的仁慈,
看到他的無情,便能看到他的深情。
玉瑩並無後悔。」
康熙聽完,將捏在手中的書信放過一邊,靜靜凝視我良久,接著指指榻邊几上的一副黃底青花纏枝蓮盤:「打開它。」
我掀開盤上罩蓋,盤中溫著一隻胭脂紅的空杯子,一個滿盛著褐色葯汁的檸檬黃碗,器具顏色均極嬌嫩而至於奪目。
康熙淡淡道:「這是內臣按新房子煎的葯,你先替朕試藥罷。」
御醫當面給康熙試藥之事本來常有,雖說一般是由實際負責經手配方、抓藥、煎藥或監督之人執行,但我久跟康熙,亦曾不止一次主動試藥,依言將那碗葯汁倒了半杯,貼往唇邊喝下,葯才入喉,便聽身後腳步疾響,兩個人先後衝進簾來,當先的四阿哥劈手奪下胭脂紅杯,遞給隨後跟進的錫保,錫保湊在鼻端一嗅,失色道:「千鍾流雲的主葯!」
我一聽,霎時天旋地轉:千種流雲乃是新滿洲秘方奇毒,為了表示對皇帝的絕對忠誠,歷任新滿洲家主上位時均要喝下千鍾流雲的引葯,然後每隔一年零八個月再由康熙賜飲主葯一次,直至下一任家主接替,而其主葯最重要的一位配方只掌握在康熙一人手中。如果在已喝過引葯的情況下,再喝主葯,自會一部分一部分減去引葯的藥力,主葯本身的毒性則與其生生相剋,並不礙事。但我當初從海寧回京接任新滿洲家主之位時,康熙並沒要求我喝下千鍾流雲的引葯,以示對我的新任,現在卻讓我單獨喝了主葯,而在沒有引葯的事先克制,這等行為無異於將我以毒酒賜死!
為什麼?我身中白狼的血咒蠱母,十四阿哥無法替我尋到解藥,本身已是待死之身,為什麼康熙精竟要「多此一舉」將我賜死?
一時之間,我心如刀割,四阿哥緊抱著我,亦紅了眼,嘶聲用滿語向康熙問著為什麼。
康熙坐直了身,回話也是一連串滿語,我只聽懂「死鷹」、「八阿哥」、「雅齊布」等寥寥數語。
我一直不明白八阿哥當時為何要挑選其母妃的忌日送兩隻奄奄將斃的鷹給康熙?是心氣不順還是另有居心?難道要破罐子破摔?甚至根本是有人想藉此機會大作文章,以期置八阿哥於死地?
牽連在死鷹案中一起發作的另有一事:與八阿哥感情極好的乳母乳公雅齊布夫妻本在一廢太子中犯錯被充發翁牛特公主處,卻因八阿哥包庇一直潛留在京。此事曝光后,康熙雷厲風行的將夫妻倆一同正法,並直接以此為導火索下硃諭說與允禩父子之情絕矣,還曾一度奪了八阿哥封爵祿位,他的行動自由也受到極大限制,飲食起居甚至患病都只能有太監隨時向康熙報告。
我看看康熙,又看看四阿哥,漸漸看清了從前未能明了的一些事。
——下嫁蒙古翁牛特的溫烙公主正是康熙的八公主、十三阿哥的同母妹妹。揭發雅齊布夫妻的關鍵人物是誰?
呼之欲出。
若說八阿哥和十三阿哥又何芥蒂,除了一廢太子期間十三阿哥不知被何人告密莫名連累圈禁之事,不做它想。
十三阿哥隨在短暫圈禁之後即被放出,卻自此失寵於康熙,又多年飽受膝疾困擾,直到近一兩年才恢復跟隨康熙巡幸塞外的待遇。
我同十三阿哥相處篤久,甚至他受此大挫,早將道家「為而不爭」的思想奉為信條,而布置陷害八阿哥的這個局,計劃之詳,用心之狠,已至駭人地步,要不是四阿哥,誰還有這樣的本領手段?
果然四阿哥聽康熙說完,坦率用白話承認一切。
康熙與四阿哥對視片刻,緩緩道:「朕有一道手諭,此諭以備十年,若有遺詔,無非此言,你可知諭中所言何物?」
四阿哥默然不答。
康熙披衣下地,走到我們面前,一字一頓道:「皇四子胤禛人品貴重,深肖朕躬,必能克承大統,著繼朕登基,即皇帝位。」
說著,康熙略像四阿哥傾了傾身:「當今朝政弊端叢生,非有英斷之主獨持綱領,杜絕弊端。然英斷之主往往果於殺戮,使朝臣不能保其朝夕。朕最看重你的是這一點,最擔心你的也是這一點。三年前,有道人張愷給你算命,說你三十九歲就能大貴了,你當場痛哭失聲。
——你何能大貴,只有朕死了,你自己做了皇帝才能大貴!朕念你這一點真情流露出自真摯,況且一廢太子期間所有兄弟中只有你顧惜情義,在朕面前從不曾說過二阿哥一句壞話,朕姑且原諒你所犯的錯誤,仍命你代朕行南郊祭天典禮,你卻未聽朕的旨意安心住入齋宮裡進行齋戒備禮,不惜缺席大典也要趕回暢春園……
他日你若登基為皇,是否要立她為後?是否要為她與你的同母兄弟反目成仇?朕將皇位傳給你,天下都是你的,你卻為一名女子辜負朕?值得么?」
四阿哥脊樑一挺:「求皇阿瑪賜千鍾流雲之解藥。」
康熙眼神一冷:「無解。」
我望著四阿哥側面,想起他衝進幨寧居后那樣緊張奪取我喝葯的杯子,可見平素是怎樣日夜掛心焦慮此事,忽然之間靈犀通透——既知他待我深情不變,其他的,又何須我計較?
念及至此,我也不顧什麼禮法規矩,用手輕輕撥轉他面孔,將唇貼上他左側臉頰,一吻,對視一眼,再吻。
四阿哥的目光從看到我開始就再沒離開過,他忽然跳起,搶過几上葯碗,將半碗葯汁一飲而盡,連康熙亦是一驚。
「為什麼?」我問
四阿哥簡單道:「你說呢?」
而我完全明白。
我和他有情慾,有愛恨,也有發自內心的體恤,更有數不清的相逢離散,但惟有這一刻,面對死亡,我們方才做到忘我。
流雲無解。
心有解。
許是藥性發作,我只覺一陣陣虛軟,因依在四阿哥懷內,費力拔下指間那枚鐵指環交給他:「……替我戴上。」
四阿哥輕抬起我右手,不偏不倚地將鐵指環戴在了我無名指上,這是巧合亦或是天意?
我眼前發著黑,可是他的臉、他的眼鏡,清清楚楚的刻在我心裡,猶如光芒萬丈,永世不悔泯滅。
是誰被捲入誰紅顏禍?
含著眼淚繁雜,我告訴他我要的:「我,白小千,願嫁愛新覺羅·胤禛為妻。」
四阿哥俯下臉,深深吻我,我們唇舌依偎,如同一體。
不知是否是幻覺,我隱約聽見雷聲,緊接著閃電劈亮天際,一道龍捲風從東南角洶湧而來,霎時間掀開幨寧居屋頂,倒圓錐狀的漏斗雲掃下,要將我吸進漩渦,我看見漩渦中熟悉而又陌生的奇異景象:龐大的市區、寬廣的馬路、鱗次櫛比的高樓、川流不息的車流、滾滾如蟻的人潮……
呵,我明白,我要走了。
「千!」四阿哥不曾放開我的手,陪我旋轉墜入風眼樂園,擁抱著我形成漩渦,哪顧熱吻背後萬呎風波連同人間浸沒。
我終於知道他愛我是那麼多。
或許,
三百年後,那又將是另一個傳奇……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