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18章
第十六章
八旗選送秀女原應在入宮應選的前一天就坐在騾車上,由本旗的參領、領催等根據滿蒙漢排列先後次序「排車」。
最前面是宮中后妃的親戚,其次是以前被選中留了牌子、這次複選的女子,最後是本次新選送的秀女,分別依年齡為序魚貫銜尾而行。
我出四貝勒府已經晚了,年羹堯送我上車前原想對我訓導幾句,我懶得羅嗦,一掀簾,車內坐定,靠壁斂目不語。
年羹堯無法,只得命車夫小心駕車,不得有誤。
如此,落日時分,我的車方進地安門,到北門神武門外廣場停下。
戶部派了司官維持秩序,應選秀女們已經走下騾車,開始由太監分隊引入宮中。
紫禁城青灰色的宮牆在暮靄籠罩下,顯得厚重威嚴而神秘莫測。
我摘了手上鐲子賞給車夫,打發了他回去,自往屬鑲黃旗的秀女站隊處按手印簽了到,排入列中,等了大約半個時辰,才有小太監過來引隊按順序進順貞門,入御花園。
今年秀女分兩處檢閱,一是靜怡軒,一是延輝閣,我被分至後者。
因已入夜,大家先由太監安排住處,八旗秀女有出身官宦人家,也有出身兵丁之家,走在一起穿著一樣旗裝還好些,這一分住處就看出高下,凡有暗暗出手塞銀子給領頭太監的,便住南向乾燥好屋,其他人只得東間或西間。
那姓秦的大太監一路收銀子過來,袖子鼓鼓囊囊,倒也真是公開的秘密了。
反正選秀統共十天,住哪間都是兩人同住,沒有單間,這種攀比我是絲毫不放心上。
給秦公公引路的小太監走到我跟前,雖照例停了一停,見我並沒有意思解開荷包發小費,便鼻子里不屑「哼」了一聲,昂頭走過去。
秦公公才揮手令身後一名小太監帶我往西邊走,忽定睛凝在我右手所戴鐵指環上看了一看,也不說什麼,忙止住人,堆出笑臉親自領我到南向一號房。
房裡已有一名秀女端坐屏外椅上,見秦公公帶進我來,驚訝站起,剛要說話,秦公公早趨上去低語了幾句,又指著我比劃半日,那秀女想是多使了銀子,原意一人獨住,見我半路殺出個程咬金,雖不情願,卻也無法明說,又見我背門自兜里取了幾枚金瓜子遞秦公公手裡,更加打消一半氣焰,賭氣別過臉去,不同我打招呼。
我先聽秦公公和她說話,依稀知道她是滿族鑲黃旗人,舒舒覺羅氏,是什麼鐵帽子親王的連襟的又什麼親戚某員外郎的女兒,敢情出身高貴了有人罩著了,看長相也算得水靈靈的,這回進宮選秀鐵定不會被撂牌子的,是以傲的很了。
秦公公一走,我站了這半天,又沒進過食水,腿腳實在乏力,直接入裡間,揀了南窗下一張綉錦軟榻靠著歇歇,才歪過身子,舒舒覺羅氏突然急步過來,停我身前毫不客氣地氣呼呼道:「年玉瑩,你起來,這是我睡的地方!」她手一指東牆下:「你睡那張小的!」
我只覺此人好笑至極,哪裡睬她,索性除了兩隻花盆底鞋子,解衣脫襪拉被躺下。
舒舒覺羅氏看到我脫衣服,先還面露鄙夷,好像嫌我多沒教養似的,及見我真的睡下,不由慌了神,竟然伸手扯被硬拉我起身。
孰知我跟四阿哥搏鬥多回,戰鬥經驗極其豐富,哪吃她這套小兒科?當場反手按她頸背,結結實實半身壓倒榻上。
她憋紅了臉,蹬腿扁嘴要哭,我壓聲喝道:「你敢叫人,我就能當眾幾巴掌摑你屁股上給太監們瞧笑話兒,你試試看?」
她掙扎著嗚咽嗚咽道:「你打人!我要告訴阿瑪!叫阿瑪和哥哥拿鞭子抽你!」
「我先抽你!」我作勢欲打,舒舒覺羅氏忽然不動了,我料不到她如此不夠唬,手略鬆了些,想抬起她的臉看看,不想她猛地彈起上身,一把抓住我的手狠狠啃下去。
我順勢蜷指將手一送,她的牙正磕在我食指鐵指環上,還算她聰明收口的快,不然磕掉門牙更加美麗動人。
至此兩個人也都有些累了,我坐床上,她蹲床下,喘吁吁瞪著對方半響,誰也不說話。
我看見她眼睛里水汪汪的,小臉一陣紅一陣白,嘴唇微微翹起,像只受了委屈的小貓似的,卻先笑起來,踢開被,往床里靠了靠,招手道:「你上來吧,這張床榻很大,夠我們一起睡,還誰也碰不著誰。你要嫌冷,去把那邊床上的毯子抱過來。」
她聽了,抬一隻肉乎乎小手揉揉眼睛,又揉揉嘴巴,我咬著下唇伸左手給她,她也伸雙手抱了我的手,爬上床,忽道:「我要靠裡面睡。」
我跳下床,倒拖了鞋,踢踢踏踏自到東面小床上抱了毯子回來,她已經換到里位合衣裹著被子躺下,我並不計較,面朝外蓋毯睡下,閉目假寐。
舒舒覺羅氏等了一會兒,當我真的睡了,這才半坐起來,悉索解衣,重新披髮躺下。
我聽得她的呼吸漸漸均勻平穩,方悄悄起身,披毯穿鞋走出外間,桌上取了盞新茶潤一潤口,檢查一下,把房門拴上,回身在桌旁椅上抱膝而坐,一面轉著手上鐵指環,一面想著心事,卻是越想越沒了睡意。
第二日,絕早的就有小太監們分屋拍門通知起身。
我叫醒舒舒覺羅氏,分頭取青鹽就茶嗽了口,又盤頭洗臉,開門出去,反而還比其他秀女晚了,秦公公也在,並無說什麼,看著我們入隊站下,才清一清公鴨嗓子,抑揚頓挫捏腔拿調對在院中集合的全部延輝閣秀女作了一番訓示,無非皇恩浩蕩之類,最後才說到今日體檢之事。
等他說完,門外馬上進來十名女官,上來先將我們這兩百來號人分了十組,令每組從院這頭排齊走到院那頭,統共一個來回,由她們從各方位觀察走路姿勢,凡她們認為身材不夠勻稱、姿態不夠娉婷的均被刷下,僅這一關就快到中午才結束,當場有四十名左右秀女落選,由小太監領走,估計是送出神武門,各回各家,各找各媽了。
我留心看來,送走的多是昨夜住西邊屋的非官家女兒,再回頭看隊里,住南屋的有個大胖子秀女還在呢,難不成是留著配給九阿哥的,心裡不由冷笑,面上卻是一絲不露。
接著便有著另一種服色的太監進院擺桌開飯,秦公公不在這吃,女官們先坐了第一桌,秀女們才依序入座,或忐忑,或恐懼,或希翼地吃了這一頓特殊的午飯。
席間除了偶爾碗筷輕擊響起,幾乎就是鴉雀無聲。
飯後,太監們收了桌面,女官進正房,秀女繼續在院中列隊罰站,等秦公公來了,再訓話一番,重新分了十組,依組進正房受檢。
到現在為止,我只知道正房內分三間閨房,每六名秀女必須脫光全部衣物,由房內三名女官一對二地檢查其雙乳形態和質地,聞嗅其身有無狐臭,接著還要仔細查看肚臍的形態、深淺,及肩寬、腰圍,臀部的彈性,大小腿的膚色、長度,腳弓,包括手指和腳趾的顏色,如果未見異常,才檢查秀女的五官和頭髮等,幾經反覆,最後讓秀女三呼「萬歲」,以此檢查聲帶發音如何。
但我是和舒舒覺羅氏一起被分在最後一組,裡面具體情況並不了解,我最擔心的宮廷檢驗處女方法究竟如何,心裡仍然無底。
前面幾組已經有秀女陸續被刷下,有個有狐臭的,也有說是肚臍生得不夠好看的,不過更多的是在腳弓上落馬,也就是她們有現代醫學上所稱以足縱弓降低或消失為特徵的畸形扁平足,放在現代這當然不算什麼大事,但可能皇帝不喜歡吧。
總算輪到我這組時候,想起四阿哥說的話,我不免有點緊張,深吸口氣隨人後進去。
因最後這組共有二十人,我和舒舒覺羅氏便由三房共九名女官以外的那位長女官親自開了後面一間閨房,單獨檢查。
因要當著兩人的面裸體,千金大小姐舒舒覺羅氏原本不依,長女官面無表情道:「這是皇上的聖旨,也是皇上選后妃及為宗室指婚的規矩,只要進了宮的秀女,就得脫去全部衣裳,讓我仔細檢查。」
類似的話秦公公在外也訓導過,舒舒覺羅氏無奈,硬要我回過頭去不準看她,想來她是真有點來頭,長女官竟無異議,只說既然如此,就得先檢查她,再檢查我。
我背過身,走開一點,只聽後面舒舒覺羅氏脫完衣物,長女官指揮道:「背身,小走兩步……」
我忍不住側眼觀察女官如何檢查,而舒舒覺羅氏正低著頭,滿面羞紅,混沒注意到我的小動作。
只見長女官先目測她胯骨關節之間閉合性如何、是否和大腿渾然一體,又貼近她耳後聞了聞體味,接著雙手從后繞過去在她小小對乳上一摸一捏,聽舒舒覺羅氏低吟,應該是被驗到乳核形狀,長女官聽出她尾音很尖細而不濃渾,滿意地點了點頭,這才令她回過身,發色、眉毛、眼瞳一一檢查下來,連下顎近頸脖處泛出一片星星點點的淡淡紅暈也仔細看了好久,又摸摸她頸部兩側甲狀腺位置,審視是否肥大。
舒舒覺羅氏原本半閉著眼,等長女官所有步驟檢查完畢,鬆手退後,她才睜開眼來,竟然第一個舉動是轉頭看我,一下跟我眼睛對上,立刻飛紅了臉,跺腳道:「你、你……」
我乾脆落得大方:「我什麼我?等下你也看我好了!」
「我才不要!」舒舒覺羅氏窘得眼淚要掉下來,胡亂揀起衣服,便要往身上套。
長女官忽喝道:「且慢!」她解下腰間一隻鼻煙壺模樣玩意兒,拔開蓋子,躬身將里容淺紅色粉末倒出,仔細在地上薄薄鋪撒了一層,命舒舒覺羅氏分腿跪在其上,又道:「仔細腰以下不可亂動。」
然後取支翠羽出來在舒舒覺羅氏鼻端輕捅一下,舒舒覺羅氏不禁打了一個噴嚏,果然腰腿屏住,一動不動。
長女官凝神細看她雙腿之間下面的紅粉,仍是原狀,並未被吹走,這才放心令她起身著衣,算是大功告成。
我只看得暗自苦笑,今年這麼多入宮秀女,大概也只我會得擔心這最後一關罷?
舒舒覺羅氏穿好衣物,兀自憤憤瞪我。
我儘管走上去,在剛換了個位置的長女官面前站定,不用吩咐,先自解開衣襟,待脫到肚兜時,扭首對舒舒覺羅氏看了一眼,笑嘻嘻道:「我背後繫繩打不開呢,麻煩你一下?」
舒舒覺羅氏正看著我裸露肌膚暗自同她自己比較,給我一問,大是尷尬,又跺一跺腳,一扭身,竟不顧長女官在場,氣惱惱開門出去了,好在這間房偏里,門外無人,不然可不害我走光嗎?
到她轉出走道,聽不見腳步聲,長女官才迅速過去把門扣上,又回過來,在我面前肅了一肅,低眉垂眼,雙手過頂平攤,口道:「請小主賜交鐵指環。」
我一件一件穿回衣服,最後才從指上拔下鐵指環,輕放入她掌心。
長女官握指收好鐵指環,又恢復了先前平淡無波的面容。
我知道已經過關,雖和原來預期的有出入,倒也在計劃之內,因又懶懶打量了她一眼,並吃不准她是否四阿哥安排的人,就這樣沉默以對了一會兒,才跟她身後走出去。
到了正廳,看她手下女官捧過新的秀女名冊謄入我名字,我在旁邊按了手印,入宮第一日就這麼平安度過。
第十七章
入宮選秀第一日後,延輝閣的秀女只剩一百餘名。
第二日、第三日、第四日,都是跟著秦公公帶來的七名大宮女「姑姑」分了組學規矩。
雖然經過篩選,留下的這些秀女仍然長的長、短的短、粗的粗、細的細,多數才十三、四歲,本來也不是選美,選的是滿族血統純粹,是出身高貴,一個一個天真不像天真,活潑不像活潑,做工粗糙的木頭人一般,學規矩也慢,往往一個簡單動作一人做錯就要全組跟著反覆重做。
比較起來,真的只有舒舒覺羅氏聰明伶俐,性情躍然,生相也好,也難怪她那麼自信,可惜鋒芒過露,驕嬌二字齊全,人緣顯然不好。
而我和這些秀女在一起,要論外貌協會,合格的會員除了我和舒舒覺羅氏,頂多能再加入十名不到;若論心智,那更是一個大學四年級生和一幫初中預備班同學一起應聘宮廷服務員,毫無挑戰性可言,遑論什麼競爭什麼壓力。
幾天下來,其他秀女隱然有了數個小圈子,我卻一直是和舒舒覺羅氏同出同進,她是太高調而引人側目,我則是真的誰也不想搭理,如果不能一個人,那麼對著舒舒覺羅氏是唯一可忍受的選擇,很容易惹她哭,卻也很容易讓她笑,有時候,我就當她是我的洋娃娃一樣。
做人原本是中庸最好,太差被人笑,太好被人妒,兩頭無論站哪一頭都註定不合群——我要的也不是這個。
只不過夜深人靜,我仍然睡不好。
我總是像入宮第一晚那樣抱膝坐在椅上,想我自己的事。
鐵指環這麼快就被收走,我不知道後面還會發生什麼,最好的當然是落選,但要是真如四阿哥所說那樣康熙爺會把我指給他呢?
十三阿哥說過會跟皇上要我,但我不確定他現在是不是還有這個打算。
還有十四阿哥,他和年玉瑩之間若真有瓜葛,定然不會善罷甘休,他身後的「八爺黨」也是唯恐天下不亂的主兒。
無事則罷,一旦鬧開,身處颱風中心的我肯定頭一個完蛋。
在皇上和這些阿哥之間,我到底怎樣才能找到一個平衡的落足點?
以此破璧之身做康熙的妃子等於找死,嫁給任何一個阿哥當小老婆更非我所願,而回到現代的方法又一點線索也沒有。
留給我的時間不多,可我什麼也不能做,唯有靜觀其變,再煎熬也不可衝動,否則只有自吞苦果,其他一切也不用談了。
這樣孤單長夜裡,我想的最多的還是四阿哥:我交出的鐵指環已經回到他手中了嗎?他心裡,是怎樣想我?又知不知道我是怎麼想他?
偶爾舒舒覺羅氏夜半醒來,揉著眼睛叫「額娘」,我會回到床上看她,幫她拍背,哄她入睡,暫時不去想那些沒有頭緒的事,認真講來,我甚至覺得有點羨慕她。
如此日夜交替,到第五日上有了消息:今年是由宜妃郭絡羅氏選閱靜怡軒正黃旗、正藍旗、正白旗、正紅旗秀女,由德妃烏雅氏選閱延輝閣鑲黃旗、鑲藍旗、鑲紅旗、鑲白旗秀女,地點同在體元殿,二妃每日各自閱看兩個旗,也就是今日起閱,明日閱完。
於是今日選閱開始,先輪到正黃旗、正白旗、鑲黃旗、鑲藍旗四旗秀女。上三旗的正黃、正白、鑲黃三旗倒是放在同一天。
德妃烏雅氏正是四阿哥和十四阿哥的親生母親,我要經她選閱,真不知是好消息還是壞消息。
舒舒覺羅氏卻很高興,纏著我幫她梳發,而作為報答,她替我疊被子。
我們剛剛收拾完畢,整裝待發,秦公公突然來傳話:選閱順序有所調動,宜妃郭絡羅氏上午選正黃旗,下午選鑲黃旗;德妃烏雅氏上午選正白旗,下午選鑲藍旗。也就是說,二妃上午分選靜怡軒秀女,下午再選延輝閣秀女。
延輝閣秀女自然有人不服氣落於靜怡軒後面,但也沒誰敢說個「不」字,只得白緊張一早上,各自回房等候下午召喚。
舒舒覺羅氏小孩心性,卻也極愛美的,左右無事,只抱著鏡子左照又照,幾次找我說話,我並不理睬,實在無聊,只得自己爬上床,拿鏡子對著太陽反光照著窗檯外面螞蟻玩兒。
我坐在外間,沒了鐵指環,習慣性地撫捏著右手食指,希望能多想透一些關節。
——宜妃郭絡羅氏是九阿哥的生母,偏偏這次德妃烏雅氏手裡的鑲黃旗選閱權轉到她手上,說明什麼?
——「八爺黨」開始行動了?
體元殿為啟祥宮後殿,黃琉璃瓦硬山頂,面闊5間,明間前後開門,次間、梢間為檻牆、支窗,室內各間安花罩虛隔,惟東、西梢間各自成一室,有門與次間相通。
下午宜妃郭絡羅氏便在東間選閱鑲黃旗秀女,德妃烏雅氏則在西間。
太監事先在次間將秀女分為五六人一排,按排進去被閱,如有被看中者,就留下她的名牌,這叫做留牌子;沒有被選中的,就撂牌子。
不過這都不是秀女們當場能知道的,要等全部八旗選完才有結果。
我和舒舒覺羅氏同屋,自然分在一處,一排進的東間。
東間里不知熏的什麼香,太過濃烈,氤氳漫室,我想皺眉,卻又忍了,同諸秀女一起嚴格按著事先教的規矩,掏出帕子,一肅二欠身三拜,向珠簾後端坐寶榻上的朦朧人影行禮:「奴婢給宜妃娘娘請安,娘娘吉祥。」
之後起身,依簾外侍立宮女指示大家一樣前走三小步,後退三小步,再原地慢慢旋身一周,平日培訓最難就難在這裡:一排秀女必須轉的幅度方向一致,一起動一起止,如此才方便娘娘做出比較。
不論做什麼動作,我始終眼觀鼻,鼻觀口,口觀心,這是跟四阿哥學的假冒四大皆空、不聞不問神情。
整個過程比我想象的要快,不過事後才知道我這排是當天各旗選閱中,唯一一排一名秀女也未被撂牌子的。
因為早在第六日晚秦公公宣布可參加複選秀女名單前,舒舒覺羅氏就已花銀子買到了這個消息,大是興奮了兩個晚上,害得我也難得安穩。
第七、第八兩日,是複選之期,程序和上次差不多,不同在於所有秀女要被選閱兩次,第一次是德妃,第二次是宜妃,必須二妃都留了牌子才算過關,叫做「記名」,如有任何一位娘娘撂了牌子,就是複選未留。
到了第八日晚上,延輝閣和靜怡軒兩邊一共只留下七十名秀女。
第九日,雖未等到皇帝選閱,卻公布了皇帝御筆勾紅「上記名」有「留宮住宿」察看之份的秀女名單,共五十八名。
我不出意外地在名單內,舒舒覺羅氏也榜上有名,因而同我更加親熱,行動叫起我「姐姐」來。
因四阿哥給我看過今次內定紅紙名單,我留心細查,這五十八名秀女裡面果有某公爵之女、某將軍之女、某知府之女、某員外郎之女等等,她們應當可留於皇宮之中,隨侍皇上,成為後妃候選人;至於其他人,除了有限幸運兒可以被賜予皇室王公或宗室之家外,最終還是要被撂牌子的。
舒舒覺羅氏對此渾然無知,整日纏著我問些「姐姐你猜皇上長的什麼模樣」、「你說皇上會誇我好看嗎」之類的傻話。
我是見過太子爺的,聽她這麼問就很容易想起活躍在瓊瑤電視上的一個常青樹,那位叔叔和馬景濤專門搭檔演熒屏父子,他們那對吼的恐怖片斷至今仍深深印在我腦海里,被舒舒覺羅氏問一次也就算了,反覆問,還讓不讓人活了?
因幾輪選閱已過,宮裡人對我們這些秀女的態度也大大好轉——誰知道現在拍馬屁能不能拍到一個將來受寵的娘娘主子呢——因而對我們的「看管」鬆懈很多,偏巧第十日這天,要備著下午往儲秀宮聽最後入選消息,舒舒覺羅氏格外好動,變本加厲追著我翻來覆去說這些話,我不見得在這時候揍她,不得不捂上耳朵避出房,她居然還跟過來,追逐間不知不覺出了延輝閣,跑入御花園。
近午時開飯辰光,我擔心一會兒宮人找不見我們鬧出事來,遂回頭拖了舒舒覺羅氏要走。
舒舒覺羅氏跑得臉紅撲撲的,只雙手扶膝連笑帶喘,忽道:「姐姐,你聞,什麼這麼香?」
我扭頭一瞧,只見身後扶欄一邊,有一道碧波蕩漾的香河蜿蜒流過,原來是分紫禁城外金水河引入的活水,不知何故,後宮御花園中這一段河水常年香氣四溢,故名香溪,這還是在安徽時我聽十三阿哥說的。
當下笑了笑,正要跟舒舒覺羅氏說,忽看對岸如瘋魔般順流跑下來一群宮女婆子太監,亂揮著手對著河裡不知叫些什麼。
皇宮禁地,從來沒有這種乍乍呼呼的場面,一時驚動了四面八方,冒出更多宮女太監,往這跑來,我眼尖瞧見那邊堆秀山方向還有幾小隊內廷侍衛禁軍急往這兒來,心知附近必有皇族男子在,沒準就是什麼阿哥,此處人多眼雜,我們做秀女的身份尷尬,很怕沾惹不必要麻煩,趕緊藉著樹叢遮掩拉舒舒覺羅氏往回跑。
舒舒覺羅氏也機靈得很,剛跟著我掉頭,卻突然尖叫一聲,她聲音細利,這一叫只怕對岸也聽見了,我大怒回臉瞪她,她臉色白得像白天的鬼,戰戰兢兢指住玉欄后驚道:「河裡有死小孩!」
第十八章
御花園的河裡有死小孩!
我便是鎮定百倍此刻也不由心頭狂跳,下意識順舒舒覺羅氏手指方向看去,果然有一名小孩在河裡半沉半浮順流漂下,速度並不快,像只烏龜一樣即將到達漂向我們站立位置河段。
再一細看,心先一定,因水面上人的頭部,是臉朝上露出水外,就可能還活著。
要是頭部看不見,只看見一圈頭髮呈放射型四散飄浮在水面上,那就真的如舒舒覺羅氏所說是個死小孩了。
好在我別的體育項目不行,游泳還是有水平的,二話不說,甩開舒舒覺羅氏緊緊揪住我的手,緊接著迅速除去自己身上長衣,踢鞋剝襪,一個小沖步撐欄躍過,跳入水中,奮力游到落水小孩附近,這才看清是名六、七歲的男童,在他後方用左手從其左臂和上半身中間握住他的右手,促使其保持仰面向上並且口鼻露出水面,然後用仰泳方法將他拖到對面岸邊。
對岸眾人早已奔到,七手八腳接過我手把男童抱過玉欄,我才瞥見男童腰間系著黃帶子,倒愣了一愣,不提防亂中被哪個混蛋一腳踩到我搭在岸邊的手,十指連心,痛得手一松,剛要掉回水裡,岸上忽然穩穩伸下一隻手在我面前,我不假思索搭上掌,借那人力氣翻欄上岸。
我跳水前沒做準備活動,加上情緒緊張,又吃了痛,小腿肚肌肉驟然抽筋,腳一落地,便踉蹌往前倒入那人懷裡。
那人的聲音比我還緊張:「你怎麼樣?」說著,要抓起我的手檢查。
我聽他說話似曾相識,倉促抬頭看時,卻對上一雙驚人漂亮的桃花眼,正是第一次見面就吃我豆腐的十四阿哥。
這次他眼裡流露的真實焦切關注之色讓我有些迷惑,卻還是很快抽回手不要他碰,他也不留意,只管脫下唯有皇子許穿的香色外衫,催促我伸袖穿上:「你這樣不行,會有人看……」
我也知道自己身上濕了,玲瓏畢現,不好看相,雖微覺不妥,還是很配合地穿上他的衣服,剛剛紮好帶子,周圍人聲鼎沸忽然一下安靜,旋即一片打袖聲響起,除了正一腿半蹲,另一腿屈曲墊在男童腹部,使他頭朝下,同時用手掌壓其背部忙著給他排水的一名大個子太監外,烏鴉鴉跪了一地的人,山呼萬歲。
十四阿哥回身讓開我視野,眾人包圍圈中空地上,我頭一眼見到的是一名重瞳鳳眼,目光極亮的中年人。
不知為什麼,我覺得倒退二十年,他應該是名溫溫文文的青年人,見任意人行任意事,均有瀟散出塵之姿、自在如神之筆。
然而現在他的臉上卻有著一種乏倦的高貴的情愁,許是不自覺的微微皺眉,卻令他的神態顯得很淡雅,像已看破,又回漠然,與他的目光形成了鮮明的衝突,可正因為是他,這一切又是那麼自然而然。
輕風拂動他的青羅衣,如同拂動一片浮雲。
他看著眾人,又好像誰也不看,有高高在上的不屑,也有悲憫沉寧的眼神,好像隨時都能衝冠而起、揮刀斬盡天下人頭顱的暴戾與以天下蒼生為已任的仁者之善同時奇異地結合在他一人身上。
相形之下,站在他身後的太子和四阿哥就只是他光輝下的浮雲一角。
十四阿哥已經上前,口呼「皇阿瑪」,我卻像被施了法術,動彈不得,康熙的目光就在這霎時一轉,對到我臉上,他的注視無比輕盈而又具有無邊力量,我深埋心底的悲哀苦楚彷彿就在這一眼裡無所遁形,甚至令我發生錯覺:好像我走了這麼多路,經了這麼多事,只是為了站到他身前,給他看這麼一眼。
「不得了!萬歲爺,十八阿哥斷、斷氣了——」左側人群里倏然傳出一聲太監帶著哭腔的尖喊,吸引過所有人注意力。
康熙眼角一顫,箭步閃入人群低腰審視抱在大個子太監手裡的那名由我所救男童,三位阿哥緊隨其後,不安的抑鬱的騷動掠過人群上方,要是就這樣真的死了一個皇阿哥,只怕這裡有一半人要陪葬。
我身上一激靈,搶到大個子太監身邊,插入十四阿哥身前就地跪下低頭察看十八阿哥情形,救上來后,他口鼻內的泥草、嘔吐物等已有人清除過,衣領、鈕扣、內衣,腰帶也都松解開了,照理他落水時間應該不長,口唇四肢末端青紫,面腫,四肢發硬,這都是輕者癥候,但他呼吸淺表幾已無痕迹,扳開眼皮,發現有輕微瞳孔擴散癥狀,這又很像以前游泳教練提過的低血氧症表現。
沒想到康熙也是懂行的,別人還在一疊聲叫傳御醫,他只不發一言,斷然放棄檢查十八阿哥呼吸,用一手推他前額使其頭部盡量後仰,同時另一手臂將其頸部向前抬起,數其頸脈搏動,又俯耳貼胸細聽其心跳有無。
「有心跳嗎?」我這樣唐突問康熙話,離得最近的太子嚇了一跳,迷茫舉目看我。
康熙抬頭,簡短道:「有。」
「讓我……讓奴婢來。」我沖康熙磕個頭,從大太監手裡小心橫抱過十八阿哥,讓其仰面平移地上,讓十四阿哥幫我墊住他背部,以使頭低稍後仰,再托起十八阿哥下頜,一手捏閉他的鼻孔,然後深吸一大口氣,往他嘴裡緩緩吹氣,待其胸廓稍有抬起時,放鬆其鼻孔,並用一手壓其胸部以助呼氣。
照此每5秒鐘反覆並有節律地進行,我吹了40次左右,仍不見起色,不免急出一身汗:人工呼吸不行的話,就要用胸外心臟按摩,那是我沒有經驗的,力氣也不夠,若要指揮別人胡亂操作,一個不得要領,又很容易造成胸骨骨折,真是不死也弄死了,我該怎麼辦?
然而這樣的慌亂只是電光火石般掠過腦海,我更深吸氣,更深呼氣,四周一片都是空白,我只能聽到自己呼吸和他心跳,他的心跳很弱,但是節奏一點點清晰,一拍、兩拍、三拍……
終於在我第n次抬起頭時候,十八阿哥喉里低低滾動一下,潤濕睫毛急速扑打數下,忽然睜開了雙眼。
我驚訝地看到我的臉映在他瞳孔里,從未見過的清澈透明眼瞳,眼眶內的藍色是彷彿正在拉開的純藍色天幕。
「皇阿瑪,十八弟醒了!十八弟醒了!」十四阿哥的喜悅聲音也告訴我這個是真實的。
康熙繞過我這邊接手半抱起十八阿哥,我心頭一空,剛才已經忽略的手背疼痛、腳腱抽筋及失去控制的氣息夾雜著莫名激動剎那間向我洶湧席捲而來,我再也支持不住,腰一松,向側後方軟軟倒下。
但我身子才一歪,四阿哥便出手托住我,令我落入他的溫暖懷抱。
我仰面看著藍天下俯視我的他的臉,他的眉眼,他的唇,如此熟悉,又如斯陌生。
我凝視著他,想起來我差點忘了他是一個這樣好看的男人。
是的,我恨他,我恨他恨到沒有力氣再去愛任何人,包括我自己。
可是我剛剛救了他的十八弟。
我是個傻子,如他罵我的那樣,我的的確確是個傻子。
在十四阿哥過來前,我用冰涼的手輕輕推開四阿哥,擦去額上的虛汗,重新在康熙面前跪好。
「胤衸,胤衸……」康熙小聲呼喚著十八阿哥的名字,好像生怕驚到他一樣。
十八阿哥緩慢地轉動著烏黑眼珠,漸漸有了明顯聚焦,在大家的緊張注視下,小嘴微微開歙,發出吃力但不失清晰的聲音:「皇、皇阿瑪……我……我不怕……」
「好孩子!你是朕的好十八阿哥!」親眼目睹十八阿哥死裡逃生,醒來說出一句話竟又是這樣,連康熙也動了感情,話里都帶了點顫音。
眾人一起磕頭頌揚:「皇上洪福齊天,十八阿哥自有百靈庇護,化險為夷,後福無窮!」
我喊口號喊不來,偏偏離康熙最近,埋頭下去,跟著哼了兩聲還差點念錯字,忽覺發梢一拎,卻是盤發鬆動,不小心有一綹長發散落下來,不知幾時被十八阿哥小小肉掌虛握住,而他頭枕在康熙胸前,已經沉沉睡過去,我回望著他,忽然就想起那晚在江夏鎮王家墳院小屋裡,十三阿哥仰睡地上將我發梢握在手心緩緩揉捏的情景。
然而此時此刻,人非事非,我心裡就像受了大鎚重重一擊,一陣難過,眼睛卻是乾的,再濺不下淚來。
這時太醫院的人業已趕到,康熙收了十八阿哥的手,把他抱著移交給領頭的御醫,交待要速給十八阿哥熱毛巾擦身,蓋上柔軟被子或毯子保暖,蘇醒后要禁食,只許給其飲熱飲料,如糖姜水之類。
御醫們抱擁著十八阿哥腳不點地一陣風似的去了,康熙才回身對太子道:「今日十八阿哥落水之事,交你督內務府查明辦理,凡服侍十八阿哥的,不論太監、乳母、保姆、宮女,一概有罪,其中又分主責、次責,只許從重,不許從輕。」
太子點頭應「是」,又道:「皇上大罰之下必有大賞,鑲黃旗秀女年玉瑩救十八阿哥有功,理應記賞,本朝卻無先例可依,該如何處置,請皇上示下。」
康熙聽到我的名字,沉吟片刻,方緩緩道:「秀女年玉瑩,你抬起頭來。」
我依言抬頭,卻不敢和康熙對視,只覺康熙的目光在我面上停留了一會兒,忽嘆道:「你就是白景奇和婉霜的女兒,像,真像,好,很好。」
我沒有很聽懂他的話,但我分明看到已站回他身側的四阿哥和十四阿哥的眼光碰了一碰,又迅速彈開。
康熙又道:「你的手怎麼了?」
我一怔,才想起他這話是問我的,耳邊只聽十四阿哥哼了一聲,剛要說話,我身旁忽有一人猛磕起頭來:「奴才救主心切,之前場面混亂,又人多推擠,實在是無心踏到小主玉手,已經吃過十四阿哥教訓,再也不敢了,求萬歲爺開恩!求太子爺開恩!」
我側目而視,卻是方才那名像模像樣給十八阿哥排水的大個子太監,這會子仔細看,果然靠我這半邊臉頰帶有紅腫,浮出五道指印,甚是清晰。
太子冷笑道:「吃個耳光就算教訓了嗎?不過也好,你自己認了,不用人審!來呀,把這狗奴才拖到內務府交刑監杖責!」
立刻有別的太監「扎」了一聲,上來架起那大個子太監便走。
太子沒說明打幾板子,盛怒之下自然也沒人敢問,大個子太監進了內務府還不是打死為止,但他絲毫不敢掙扎,垂著頭,任由擺弄。
他被架過我身前時,我自下而上看到他麻木的臉跟空洞的眼神,忽然覺得不忍,因往康熙方向跪行一步,磕了個頭,道:「皇上明鑒,奴婢的手背只是有些挫傷出血,並未動到關節筋骨,救人之際,心慌忙亂都是有的,並無人存心針對奴婢,何況剛才也虧他……這太監為十八阿哥拍背排水,爭取到了搶救時間,還是功大於過,十八阿哥福大命大,天佑英才,奴婢不敢居功,更不敢奢求賞賜,只求皇上開恩、太子爺開恩,饒了這太監一命。」
康熙沒點頭,卻也沒駁回,只淡淡道:「你起來。」
我果然拍膝起身。
架人的太監看到這副情形,不覺鬆了手,大個子太監撲通倒地,又翻身爬起跪好,沒命價沖太子腳下磕頭。
康熙不說話,太子臉色是越來越難看,四阿哥和十四阿哥一個面無表情一個在看好戲,周圍一點人聲也無,氣氛凝重得要命,只聽大個子太監一人磕頭悶響不斷。
我暗暗嘆息,誰說大塊頭有大智慧,沖太子磕頭有個鬼用,頭磕破了又怎樣,他總不見得為了你一個太監出爾反爾,放著皇帝在跟前不求去求太子,這是嫌死得不夠快還是怎樣?也罷,今日我白小千算做雷鋒做到底,就借你來試探一次!
雖然救十八阿哥時我是赤腳入水,但先前御醫來時,四阿哥已命宮女拿了一雙嶄新鞋襪悄悄給我穿上,我便做出不經日晒頭髮昏模樣,身一偏,左腳一動,花盆底子重重踏在大個子太監的右手背上。
大個子太監痛呼一聲,忙抬左手捂了嘴,仰頭看我,連他額上磕破處一道濃血流入眼睛里也顧不得擦。
「哎呀,我也踩到你的手了?」我驚慌著帶歉意神氣收了腳,一手懸空,對天光下和他右手比照看了看,花盆底子位居滿清十大兇器榜,擱誰手上誰受得了啊,他手背傷勢當然比我嚴重,因偷瞄太子一眼,有意囁嚅道:「我不是故意的……不影響你磕頭吧……」
我的聲音不大,但附近一圈人當然都聽到了,康熙看了我一眼,十四阿哥抿嘴別過臉去偷笑,至於四阿哥,從頭到腳連一根髮絲也沒有變過位置,讓我懷疑他已經站在那裡入定了,太子則乾咳一聲,道:「你,不用磕頭了!看什麼?叫的就是你!看你磕頭怎麼就讓人這麼不痛快呢!嘿,你還磕,聽不懂我的話?哎,李德全你過來,這傻大個子太監叫什麼名?」
康熙身邊的總管太監李德全小心翼翼出列下跪回道:「回太子爺話,他叫毛會光,三年來一直在御茶房當差,因近日八旗秀女入宮應選,延輝閣茶水用度上缺人手照看,才暫調他上值。」
太子沒聽清:「你說他叫什麼?再說一遍?」
李德全低頭重複道:「他叫毛會光,毛毛蟲的毛,會游泳的會,光膀子的光。」
跪著的眾人原本也沒留意大個子太監到底叫什麼名兒,但給太子這麼單獨拎出來一問,又被李德全這麼一解釋,想了一想,均是好笑,又不敢笑,個個咬牙垂手苦忍。
太子一時笑不得,罵不得,只瞪著眼齜著嘴,做出一副怪表情,半響才想到冒出話來:「呸,你見過毛毛蟲游泳還要光膀子的嗎?這名兒誰取的?內務府會計司下的牙行是怎麼招募人的?毛會光,你聽聽,這名字叫起來算怎麼回事?聽著就不雅!」
誰知太子不過念毛會光的名字,毛會光以為太子叫他,又忙不迭地蓬蓬磕起頭來。
我實在忍不住要笑,恰好風吹過來,身上裡衣還是濕的未乾,不禁打了個噴嚏,掩口蓋過去,不防被康熙見著,我當他要治我御前無禮,正想著要不要先請個罪,他卻微露一絲笑意,側首對太子低聲說了一句什麼,太子也是一笑,康熙揮揮手,李德全給個眼色,人群里就有我認識的秦公公彎腰哈背地冒出頭來,把毛會光領下,這事就算不了了之。
康熙便起駕而去,四阿哥和十四阿哥自然隨去,其他以李德全為首的侍衛太監宮女等等忽啦啦跟去一大片。
我同著餘下眾人在後行禮恭送聖駕完畢,鬧了這半日,我也撐不住快了,算算時辰,今天下午秀女們往儲秀宮聽最後入選消息的時辰就在眼前,舒舒覺羅氏說不定已經出發,我回去也趕不上的,秦公公剛才走的時候又沒招呼我,若能就這麼落選倒真不錯,因此太子在那邊忙著把十八阿哥的事善後、發落人什麼的,我只悄悄掩在後頭打混兒,存心磨時間。
雖然只想混時間,我也有暗暗留心看太子怎樣辦事,一個人的時間用在什麼地方是看得出來的,太子辦事和四阿哥正好相反,他是抓小放大,真正落實到處置上要麼太過,要麼不夠,沒有什麼到位的決策,且有的明明能兩件並一件處置的事務,他偏要分成兩件甚至三件來辦,浪費資源不說,叫真正操作的人也是口服心不服,毫無威懾力可言。
我記得康熙是在二十歲時把年僅一歲的二阿哥立為太子,今年他已經三十五歲,康熙也有五十五歲了,他當了這三十幾年的太子只不過這樣,難怪有「八爺黨」蠢蠢欲動,也難怪最後當上皇帝的是四阿哥了。
想到這,我心裡又是一緊:歷史上雍正的確有個寵妃年氏,還為他生了幾個兒女,如果我就是那個年氏,我硬要逆過歷史會不會對後世的我有什麼後果?但今年是康熙四十六年,我印象中年氏絕對沒有這麼早嫁給他的,剛才我雖然見到康熙,也見到了四阿哥和十四阿哥,但從他們面上,我對這次選秀的結果一點看不出端倪,這又是好事壞事?
「小瑩子,你過來!」太子交待完事,忽然舉手遙遙朝我招了招,原來我的方位他一直都是清楚的。
我凝一凝神,上去剛要行禮,太子擺擺手:「不必了,你跟我來。」
我一愣,他卻已經帶著人起步走了,只得忙又跟上。
這麼一路出了御花園,太子取的卻是中路,過了坤寧宮,又過了交泰殿,當出了長壽右門,往北寬夾道,折向東夾道,便望見面寬九開間、重檐廡殿屋頂、檐下用金龍和璽彩畫的乾清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