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兩百七十一章 前世今生(十七)
花市燈如晝,月上柳梢頭。
今日的姻緣河格外熱鬧,遠遠看去,倒像是一副長安盛景圖,人影綽綽,成雙成對。
唯有江舞一人穿著嫁衣,執著花燈,在那座三角亭中默默坐著。
等到戌時已過,河岸旁的人寥寥無幾,可那個人終是沒有來。
天上圓月躲進烏黑的雲層里,大地頓時一片黑暗。
手中執著的燈火成了這黑暗中的一絲點綴,搖而不滅,仿若她心底最後的那點希望。
躲在暗處的寂夜終是看不下去了。誰人不知,長安城現在已經封了,而她最愛的那個人,卻是帶著兵馬在屠殺著她的家人。可她卻還在心心念念的等著那人來見她。
事隔十三多萬年,時至今日,寂夜才終於明白,為何當年的江舞死後會怨念不化,在奈何橋上苦等三百年無果后,寧願捨身跳入那忘川河也不想要一個來世。大抵是愛的太深,傷的太深,所以便不想再活著罷了。
他走過去,輕聲喚道:「阿舞……」
江舞聞聲欣喜抬頭,見是他,眉眼間的笑容又很快隱了去。「怎麼是你。」
「我……」寂夜微微錯愕,不知該從何說起。
「我還以為……是他來了。」江舞抬眸看她,一雙黝黑的眸子像是被星光填滿,美若傾城,她放下花燈,似自言自語地道:「明日便是我們的大婚,我本想在我們大婚前的這一日,讓他看看我穿嫁衣的樣子。」可他到底是失約了。
她在這裡已經等了兩個時辰了,夜晚的風大都寒涼,她在風中凍得瑟瑟發抖,直到長安城中的煙火也盡數熄滅,她卻還在傻傻的等著。
「你為何不走……」寂夜輕聲問道。
江舞透過月光看向他,道:「因為我在等他。」
「若是他不來呢!」
「那我便一直等……」
「你……」長嘆一聲,寂夜放軟了聲音。「真的要如此執著?」
明明只是一個往生夢境,可他卻是從這簡短的夢境里看到了她漫長的一生。
他見過幼時的江舞,調皮搗蛋,總喜歡追在宇文昱的身後跑,喚他「昱哥哥」。
他也曾見過長大后的江舞,收斂了幼時所有的性子,變得端莊沉穩,多才多藝。
他還見過那個被封為天下第一美人的江舞,傾城絕色,顧盼生姿,僅一舞便名動天下,讓世人為之癲狂。可她做的這些,從始至終都只不過是為了能配得上她的「昱哥哥。」
世人都道她一曲舞姿足以傾盡芳華,卻沒人知曉,她的舞從來都只為他而跳。
而他,在她漫長的生命中短暫停留,卻是沒有留下任何痕迹。
「我對他從未有過執著。」江舞輕描淡寫道:「嫁給他,不過是心之所向罷了。」
寂夜的眸子暗了暗。「是嗎?」
「是。」江舞點頭,勾唇清淺一笑道:「寂夜公子,雖然不知道你為何而來,但江舞還是要感謝公子。」
「謝我做什麼?」寂夜愕然。
「自是謝公子的成全……」若不是他的出現,怕是她那固執的老爹還不會這麼輕易的答應讓她嫁給昱哥哥罷。
寂夜苦笑一聲,「是嗎?」
月色無邊,姻緣河中的寒氣飄來,江舞道:「寂夜公子,你該走了。」
「也對,是該走了。」前來報信的人已在路上,他也是時候該離開了。
負手轉過身去,他低低地道:「希望你日後莫要後悔。」
醬紫色的衣袍與夜色融為一體,他頭也不回的離開了姻緣河。
江舞彎腰重新執起花燈,卻突聞一道熟悉的聲音在身後響起。「小姐……小姐……」
聲音快而急,隱隱喘著粗氣,像是急奔而來。
她疑惑的回過頭,見到來人,不禁皺了皺眉,「淑月,你來做什麼。」
淑月跑的滿頭大汗,粉嫩的裙衫上面還有點點大紅色作為點綴,像是被鮮血浸泡過的衣袍,在夜色中顯得刺目而又驚心。
「小……姐……不好了……出大事了。」
淑月抬頭,露出她那張被血污染滿的小臉。
江舞嚇了一跳,手中的花燈掉落在地,她忙扶住她。問道:「怎麼了……」
「小姐……」聲音中夾著絲絲哽咽,淑月哭著道:「您走之後,宇文昱便帶著大隊兵馬圍了我們江府,而且見人就殺……」
「你說什麼?」
「奴婢說宇文昱帶著大隊兵馬包圍了江府,見人就殺,見東西就搶……」淑月字字泣血,聲如洪鐘砸在江舞的心頭。
「你是說……是……」粉黛略施的小臉上一片蒼白,她有些難以接受地問道,「昱哥哥……帶的人?」
淑月點頭,「沒錯,就是他。」
江舞頹然摔倒在地,似渾身的力氣都被人抽幹了般,氣若遊絲道:「那我爹我娘呢!」
「老爺夫人已經自盡了,他們臨走之時讓我把這個交給小姐,讓小姐即刻離開長安,再也不要回來。」淑月從懷中取出一塊被雪染紅了的玉佩,哭著道。
「那淑影呢!」
「淑影為了掩護我跑出來給小姐送信,已經死了……」她親眼看到,淑影就死在宇文昱的刀下。
明明不日前,她們還笑著喚他姑爺,可他卻是一點情面也不留,將老爺夫人逼迫之死,屠了江家一百二十七條人命。
「怎麼會……」江舞只覺自己的腦子都快要炸了,無數回憶片段在她腦中盤旋,仿若是一場夢幻泡影般,驚得她連連後退。「怎麼可能……」
「小姐,是真的,奴婢親眼見到他夥同那玄卿公主帶人殺入了我們江府,也是因為他們的逼迫,老爺和夫人才迫不得已自盡而死。」若不是淑影護她逃出來,她又哪裡還有命在。
誰又能想到,往日繁榮昌盛的江府竟然會在出嫁女兒的前一日,被自己的未來女婿帶兵屠了個乾乾淨淨。
「玄卿公主!原來如此。」嗤笑一聲,江舞雙眸充血,萬念俱灰道:「真是可笑,我一心一意想要嫁的人到頭來卻是殺我全家的人。原以為我們青梅竹馬,兩小無猜,定會是天造地設的那一對,卻原來,這麼多年,只是我自己一個人在自作多情。」
她本將心向明月,奈何明月不知她的心哪!
絕望地閉了閉眼,她痛苦道:「可是我好不甘心哪……」多年情深付之東流,一朝悔悟,她感覺自己的心就像是快要裂開了般,撕心裂肺的疼。
「小姐……您還是快逃罷,宇文昱若找不到你,定會尋來的。」淑月將玉佩塞到她的手中,催促道。
「我不走。」滴滴血淚從眼角沁出,江舞咬牙道:「淑月,你帶著玉佩走。」
「那小姐你呢!」淑月泣不成聲地看著她。
她決絕道:「我不能走。」
淑月抹了把眼淚,止住哽咽道:「為什麼,難道小姐忘了老爺夫人的臨終之言了。」
「正是因為如此,所以我才不能走。」殺父殺母之仇,她若是不能報,她情願同他們一起共赴黃泉。
「那淑月也不走,小姐在哪,淑月便在哪兒,」
「不……你要走。」江舞看著她,將玉佩塞入她的懷中,道:「淑月,這是我們江家的傳家之寶,雖然不知道裡面到底有什麼秘密,但你一定要保管好它。」
「可是小姐,淑月捨不得你。」
「淑月聽話,江家現在只剩下你我二人了,你一定要活著離開長安,好好的活下去。」
「小姐……」
主僕二人抱頭痛哭。
許久,江舞才沉痛道:「淑月,你快走罷,不然就來不及了。」只有她走了,她才能無牽無掛的回去。
「小姐……」淑月不舍的回頭。
「走吧,走的越遠越好,永遠都不要再回來了。」
在她的催促下,淑月終是一步三回頭的走了。
姻緣河中,冷意層層。
淑月一走,她便跌坐在和著泥土的地上,掩面痛哭起來。
夜風呼嘯而過,颳得她衣袍翻飛,宛若厲鬼臨世,陰森可怖。
她從地上爬起,踉蹌的回到亭中,將那盞花燈一點一點撕碎。
「宇文昱,我們之間,總該有一個了結的。」花燈的碎片隨風飄走。
她步履艱難的走到姻緣河旁,看著河中倒映出來的另一個自己,又忍不住失聲痛哭了起來。
明日,就是她和他的大婚,本該是大喜的日子,他卻殘忍的屠了她江家滿門。
她又如何不知,他將她誆來這裡,不過是想保她一命,可他終究是看低她了。
用力撤掉自己身上的外袍,她凄然一笑,伸手探向自己的心口,用力一抓。
指甲入肉的聲音傳來,她咬牙苦撐,又用力往近伸了幾分。
「嘩」
血淋淋的心臟被她硬生生的從心口扯出,她像是感覺不到疼痛般,蒼白著一張小臉,咬牙將心臟丟入姻緣河中,邁著緩慢的步子,朝著長安城走去。
鮮紅的血水與大紅的嫁衣融為一體,讓人看不出半分異狀。她強撐著最後的意念入了長安城,見到的卻是一片靜寂。
街道兩旁掛著的花燈尤在,唯獨不見人影穿梭。
嘴角溢出絲絲血跡,沁血的眸子像是被厲鬼附體,她抬袖擦了擦,不由加快了步子,朝著江府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