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塵
沈離歌從昏沉多夢的睡眠中慢慢醒來。
她又夢見了方晴,夢見了自己十六歲出國時兩人分離的那一幕。
十六歲,呵呵,以為自己懂得了愛情。
再回國后,兩個人之間卻只有曖昧,總覺得缺了點什麼,總也跨不出那一步……
這只是六百年後那個時空裡面的一個微小的記憶片段。
幾百個日子裡,她必須要做一些跟六百年後有關的夢,她才敢確定自己沒有發瘋。有時候,她真的分辨不清楚自己到底是活在夢中,還是活在現實中?
在過去的幾百個日子裡,幾乎每天早上,她都在醒來的一剎那湧起一個強烈的期盼----期盼一睜眼,發現自己還是枕著軟軟地枕頭,躺在自己的雅蘭床墊上,而這幾百天里發生的一切,不過是一場夢!不過是一場夢!
然而,每一次睜開眼睛,都還是置身在另一個時空里。
這怎麼可能?這是不可能的!
剛到桑兒家的時候,她真的以為是做夢,夢到了不知哪個朝代的古人。
落桑村也的確是一個與世無爭、不知今夕何年的小村子,但可惜不是世外桃源,村民的吃穿用度都成問題。
開始的時候,她還用一種局外人的身份,滿懷著居高臨下的同情和悲憫、還有可惡的卑劣的好奇心窺視著他們的生活。後來,她發現,這個夢似乎也太長了,長到她的生理開始起反應,她開始餓,她開始渴……好心的桑兒將自己的半碗飯讓給她,她發誓,這是她吃過的最粗的糧食,米飯下咽的時候居然會劃得嗓子痛!看她難以下咽,桑兒又遞給她一碗水,那水就是桑樹林里打的一口井裡的完全沒有經過過濾處理的井水,盛水的瓷碗還缺了一個缺口!沈離歌可以想象得到,那水裡游弋著多少肉眼看不到的細菌微生物……
她不想喝,她希望這個夢快點醒來!
當她發現這個夢裡的一切反常得真實,反常得符合邏輯的時候,她有點慌了。
為了讓自己「醒」來,她抽打自己耳光,擰自己大腿,往桑樹上撞去!
這一切,都只換來桑兒和桑兒爹同情地圍觀----父女倆,一大一小,一高一矮,蹲在一旁,也不阻攔她,只是默默地同情地望著她。
過了一會,她才意識到,他們是把自己當成瘋子了!
沈離歌想要抓狂罵人的時候,她吃下的飯和喝下的水經過她的折騰,已經在胃裡開始反應----人有三急……等等!她打消了找WC的念頭,因為她記得以前有一次做夢,就是被尿憋醒的!這次,我也憋,憋,憋!看看憋急了能不能醒!
但是,她很快發覺這招不行了,因為她好像拉肚子了!
即使是在夢裡,她也不能隨地大小便啊!
她一把拉住桑兒的手,逼著她帶自己去廁所,但桑兒瞪著烏溜溜的大眼睛,根本不知道她說的廁所是什麼!沈離歌無可奈何,百急之中,搜腸刮肚,想起古代的一個用詞「茅房」,桑兒這才恍然大悟,把她帶到了一堆土牆後面……
這樣的環境,讓沈離歌恨不能直接暈過去!
深夜裡,躺在硬得硌腰的土炕上,沈離歌在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裡瞪著雪亮的眼睛,絞盡腦汁地思索到底發生了什麼?
白天發生的一切都讓她發瘋,她開始懷疑自己是不是得了臆想症之類的精神病。
她甚至懷疑自己變成了盜夢空間的主角,被一個高級造夢師給困在這裡了。難道,自己該拿刀捅死自己,才能醒過來?她不敢,她怕萬一死了還沒醒過來,那不是虧大了!
當然,她不願意承認自己得了精神病。可是同時,她也驚恐地發現,這可能真的不是夢。
如果這不是夢,如果這不是自己的主觀臆想,自己是怎麼來的呢?
她開始絞盡腦汁地思考這個根本性的問題。
她想起來了,方晴的生日……
她想起來了,那幅刺錦……
沈離歌腦中一陣閃電雷鳴,雪亮一片,猛地坐了起來,呼吸急促!
難道,自己是穿越了?!
不可能,不可能!
沈離歌感覺自己的想法越來越瘋狂了。
她重重地躺下,堅硬的枕頭硌得她後腦一陣劇痛。
她不敢再胡思亂想,閉上眼睛,暗暗祈禱,祈禱趕緊睡著,祈禱第二天一覺醒來,發現自己還是躺在自己軟軟的枕頭上……
現在單憑枕頭的感覺,她就已經知道自己是否還是置身在六百年前。
感受著腦袋底下的硬度,沈離歌鬆了口氣,只感到慶幸無比。
她緩緩睜開眼睛,油燈早已熄滅,微弱的晨曦透過紙糊的窗戶投射進來,投射在伏在床前的那個纖細的身影上。她的手,就緊緊攥在自己手裡。
那隻手白皙如玉,握在手裡如凝脂般柔若無骨。沈離歌很想握得再緊一點,但她怕驚醒了蘇慕雪,剋制住了自己。
昨晚,自己折騰了一晚。發燒、流汗、焦渴、噩夢……每次難受得迷迷糊糊醒來時,她都看到蘇慕雪憂慮的、焦灼的、關切的目光和忙碌的身影。她給自己冷敷、擦汗、喂自己喝水,她還要給自己……沈離歌的思維一頓……解衣服?她神志不清,判斷不清她是要給自己解開衣服擦汗還是想給自己換身衣服……沈離歌心裡一緊,努力地回憶當時的細節,最後目光落在兩人攥緊的手上,微微鬆了口氣。不錯,人的警惕性還是很強大的,自己就是在那一刻,牢牢攥住了她的手。她在陷入昏睡的那一刻,還隱約記得蘇慕雪又驚又羞的窘迫的樣子。
沈離歌的心酸酸軟軟,她一直心懷怨恨,怨恨自己這段荒唐痛苦的經歷,直到遇到蘇慕雪。是蘇慕雪,就像一輪溫婉清雅的皓月,照亮了她踽踽獨行的黑暗生活。
此時,她心中只有感恩。
感謝老天,讓自己醒來看到的是蘇慕雪,而不是自己卧室的吊燈、雪白的床被……任何其他!
沈離歌咬緊了嘴唇,眼眶發熱發脹。
如果一覺醒來,發覺自己真的回到2011年,她不能想象,自己會是什麼感覺?一想到把蘇慕雪一人留在六百年前的盤龍寨里,她的心就后怕得不行?自己一定會悔不欲生、痛不欲生,一定會因為牽挂、擔憂、自責和後悔而死的!
慶幸的是,無論現在怎樣,她們還是在一起的。
在清晨的靜謐中,沈離歌的目光大膽地、仔細地、熱切地、貪婪地在蘇慕雪的臉上逡巡。
她睡得並不安寧,娥眉輕蹙,薄唇輕抿,神情嚴肅而糾結。無論什麼時候,她都給人一種冰清玉潔不可侵犯的感覺。但她的每一絲呼吸,每一次皺眉,都牽動著自己的心。沈離歌發現自己越來越容易迷失在蘇慕雪的一顰一笑、一舉一動之間。
她禁不住有些迷信地想,自己穿越到這裡,是不是就是為了與蘇慕雪的相遇?
她清楚地記得自己第一次在蘇家見到蘇慕雪的時候,那種驚為天人的震撼。蘇慕雪給她的第一感覺不僅是外表的漂亮,更是那種飄然出塵的氣質。她不敢相信,世間真有這樣不食人間煙火的女子。
本來,她以為兩人只是蜻蜓點水的緣分,驚鴻一瞥的交會之後,便是各自天涯。因為,她知道在古代像蘇慕雪這種養在深閨的女子是不會拋頭露面的,能見到一次已經是奇迹;況且,她當時正在為回家做著各種各樣積極的準備----她要收購蘇州所有的絲綢莊子,這樣才可以確保宮廷綉十拿九穩,這樣才能確定楚王找到她合作。這是她回家的機會,她不會放過。
原本收購的計劃很順利,不料卻遭到蘇慕雪的反戈一擊。
她研究了下蘇慕雪的策略,大為驚訝,一個看似不諳世事的女子,怎麼會懂得精準化營銷的商場策略?她按捺不住好奇,還有無法否認的第一面的好感,開始了與蘇慕雪的較量。她承認,她是抱著幾分好玩的心態的。來到蘇州以後,雖說計劃進展還算順利,但是過程太過緩慢。加上身份所限,她並不能完全放開心扉去交朋友。畢竟,她只是一個過客,她清醒地認識到,在這個世界留下的痕迹越少,將來回去以後的牽挂也越少。但是,她無法欺騙自己,孤獨和寂寞的感覺常常將她折磨得發瘋。唯有在與蘇慕雪這種棋逢對手的對峙中,她才重新體驗到了酣暢淋漓的樂趣。她沉迷其中,不能自拔,她甚至有意去扶持對手,好讓這場不見硝煙的爭鬥增加更多旗鼓相當的樂趣。而蘇慕雪的聰明超出了她的想象,她的每一次點撥她都能體會到位,並且實施得完美無缺。這樣的女子,實在是太讓人驚佩了!
直到有一天,她發現,自己對蘇慕雪的感覺已經不僅僅是欣賞……
隨著接觸的加深,蘇慕雪的溫柔、堅韌、才華和智慧已經一點點撼動了她。
她不是情蔻未開的蘇慕雪,她知道喜歡一個人、愛上一個人的感覺是什麼樣的。
她知道,她動心了。
那一刻,她感到了深深的惶恐和迷茫。
她不知道,接下來,自己該何去何從。
但事情容不得她選擇,她就發現蘇慕雪已經跟隨著她捲入了這場巨大的歷史陰謀。
不,她不能連累她!
如果事成了,自己可以一走了之,蘇慕雪卻不行;
如果事不成,自己也是孤家寡人,蘇慕雪卻不是。
感情、生死、責任、未來,她不得不權衡,不得不選擇。
也許,只有自己承擔下所有責任,然後銷聲匿跡才是最完美的結局。
但楚王府顯然無意放過蘇慕雪。
命運的巨手再次給了沈離歌無情的一擊,她悲哀的發現,即使她了解歷史的軌跡,卻並不能左右它,相反的,自己泥足深陷,只能受它控制。
但是,她不能放棄。
在去楚京的這一路上,她還在絞盡腦汁地思考如何讓蘇慕雪脫身的方法。
誰料半路殺出個盤龍寨來,再次攪亂了她的計劃。
生離死別之際,什麼生死、去留,都來不及考慮……
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
那一刻,她順應了自己的心。
就算死,她也不能扔下蘇慕雪一個人。
做了這個決定之後,她的心裡反而一下如釋重負。
如果能逃離盤龍寨,說不定,她和蘇慕雪可以趁機隱姓埋名,擺脫與宮廷繡的關係,也算逃出生天;如果過不了盤龍寨這一關,兩個人大不了死在一起,也不失為一種圓滿結局。
只不過,只不過,有一個問題,是她不敢深思的:如果蘇慕雪知道了自己也是女人,她會怎麼想?她會怎麼做?
沈離歌心中不由籠上了一層陰雲。
蘇慕雪不是她,蘇慕雪所受的是六百年前的禮教。在她的腦海中,兩個女子之間的愛情該是怎樣驚世駭俗、道德敗壞的事情?她親眼看到過史密斯僅僅是表達好感便將她激病的經過。她不敢,不敢輕易去刺激她。
讓她心存僥倖的是,她也感到了蘇慕雪對自己的好感與深情。
她不是蘇慕雪,對感情的事情懵懵懂懂,她從凝香的那次決裂就已經感覺出了蘇慕雪隱忍的深情。當蘇慕雪淺吟低唱「心悅君兮君不知」的時候,她很想告訴她:一個人喜歡另一個人,那個人不可能不知道的。
是的,她知道蘇慕雪喜歡自己。
但是,悲哀的是,她也知道,蘇慕雪喜歡的是一個叫沈離歌的男子。
沈離歌討厭權衡,討厭選擇。
但她知道,她只能為愛的人選擇一條最好的路。牛bb小說閱讀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