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出賣
「子期學長此言不虛。文書這份活兒還是我來干吧。」我用白酒認認真真地洗了兩遍手,戴上白紗口罩,鑽進了工作間。老揣十分積極地在一旁為我們傳遞工具。
虞子期隔著塑料布看了一會兒,忽然就笑了。我批評他不夠嚴肅,如此神聖緊張的時候隨便開小差。虞子期憋著笑意說:「不能怪我,你們現在這模樣跟食堂大導師發麵似的,就差在邊上支個蒸籠包。」
我懶得搭理他,繼續將注意力放回面前的千年乾屍身上。因為長時間接觸空氣,包裹在粽子外圍的布條已經開始泛黃,邊緣處出現了大量褶皺。
戴綺思按住屍體的頸部上下摸索,很快就找到了結扣的位置。她叮囑我們說:「速度要快,沒有裹衣的保護,屍體很容易受到空氣中的細菌腐蝕。」
「要全部褪下來?」
「這是經過加密的雙面文,兩邊要比對交叉,否則和亂碼沒有區別,更別提從中找到我們需要的信息。」她說著便不再發出任何聲響,全神貫注地開始剖解粽子身上的外衣。
克駑多將軍身上穿的這種布條狀壽衣又被叫作長樂衣,除了有防腐作用之外,更有長樂無窮的寓意,是悲者對死者往生的美好祝願。布條越細越長越發襯托死者的地位,屬於古代沙漠地區特有的喪俗。戴綺思解開盤扣結,雙手托住布條一頭慢慢地撥筍尋丁。我深知這項工程煩瑣複雜,握筆的手指居然微微顫抖起來。隨著半指寬的長樂衣逐漸鬆散,克駑多大將軍的真容慢慢地浮現在眾人面前。與我料想中壯碩粗獷的男性面孔不同,他的面頰窄小,額骨突出,眼窩間距明顯寬於常人。
「這是人還是猴子?」老揣只看了一眼,立刻挪開視線,「又干又癟,黑乎乎的一團。」
「沒長毛就不錯了,哪兒輪到你挑模樣。」我迅速地記下了大將軍的面部特徵,心想墓里的雕像都美化過頭了,沒想到降龍斬魔的克駑多大將軍居然長了一張猢猻臉;難怪死後不敢以真面目示人,又裹面又覆玉,把自己整得如此金貴。戴綺思忙著破譯裹屍布上的經文,無暇顧及其他。我將紙筆塞給老揣,讓他繼續做記錄。
我一直好奇墓中的玉粉有什麼作用,便準備藉機檢查,看看大將軍的牙口如何,是否有吞食寒玉的習慣。我探出兩根手指,按在他的咽喉處,雖然隔著手套,依舊能感覺到乾枯龜裂的屍體摸上去有多麼粗糙。在擠壓中,指尖忽然碰到一處堅硬的球體。我估計是陪葬的含玉,掰開他的下顎又連按了幾下,喉嚨口果然冒出一顆晶瑩剔透的明珠。我鬆開手指,夜明珠滑了回去。老揣看直了眼,忙問我它肚子里藏的是什麼寶貝。
「夜明珠,主要用來防腐。」我對珠子不感興趣,抽出筷子插入乾屍口中,又發現它牙床磨損嚴重,但牙齒整齊光潔透著淡淡的珠光,一看就是假貨。
「象牙,下血本了。」虞子期不知什麼時候溜進了工作間。我說:「外邊連個把風的都沒有,你進來湊什麼熱鬧?」虞子期端著相機說:「手抄哪兒有相片來得快,我剛給大將軍拍了幾張證件照,減輕大家的工作負擔。」
戴綺思摘下口罩,接過筆記本和相機說:「資料收集全了,我現在就開始破譯。你們把屍體裹好之後放進怪骨坑,等米信豐回來自然明白怎麼做。」
虞子期翹起蘭花指,拎起半截裹屍布嫌棄道:「他媽的,幾十米的東西,從哪兒開始裹啊?萬惡的舊社會。」
「你看著我也沒用。平時光顧著跟粽子戰鬥了,誰有閑工夫研究它們那些花里余哨的喪服。」我對這種細緻活兒也沒轍,恨不得直接挖個坑把屍體埋了,一了百了。
老揣說:「要不你們去幫小妹妹,這裡交給我,別看我老揣長得粗,手工活兒還不賴。兒子的毛衣都是我織的。」他提起遠在家鄉的小兒子,臉上不禁洋溢出一股幸福的微笑。想到他此行孤注一擲,已經把性命拋在腦後,我的心情忽然變得很複雜。
我和老揣開始悶頭整理布條。虞子期托著下巴,盯著大將軍的遺骸不知道又在打什麼主意。
「說吧,又看上什麼東西了?」我嘆了一口氣,「肚子里的珠子就別動了,萬一泄了屍氣,大家吃不了兜著走。拔幾顆假牙倒沒問題,挑裡邊的別人也看不見。」
虞子期嗤之以鼻:「瞧你那點覺悟,我能看上他那兩顆破門牙?老子在思考正事。」
「說來聽聽。」
「你看啊,入殮的時候,粽衣肯定不是他自己套的。可誰會閑得蛋疼在裹屍布上描那麼詳細的地圖?怪骨上已經有了五篇詳細的墓志銘,就差連大將軍幾歲開始尿炕的事都記下來了。粽衣上還有什麼好寫的?」虞子期低頭看了看乾屍,以一種審視的態度繼續說道,「再瞧這老小子尖嘴猴腮的模樣,估計生前也不是什麼好官。都說一兵吃三糧,咱老百姓肯定沒少受他的奴役,指不定還強搶民女。」
「不會吧。」老揣回憶道,「我記得有篇頌德賦,專講克駑多血守梓牙、愛民如子、清正廉明的故事。」
我聽他提起墓志銘,這才想起自己至今沒有仔細閱讀過那五篇重要的賦文。
「我出去看看,你們給它湊合裹兩圈就得了。咱們回頭還要找古城遺址,科研保護的工作等小龔同志回來再做補救也不遲。」我擱下手裡的活兒,掀起塑料簾,還沒來得及走出工作間,就聽老揣發出了一聲恐懼的尖叫。
我迅速地回過頭,發現老揣已經跳到了虞子期身後。虞子期手裡舉著裹屍布,一臉迷茫。我望向老揣,想知道發生了什麼。他跟見了鬼似的,臉色暗得可怕,牙齒不停地打著戰,發出「咯咯」的響聲。
我瞥了一眼床上的乾屍,心中「咯噔」一響,渾身的血液幾乎在同一時間沖向了大腦。插在屍體嘴裡的筷子,不知道什麼時候斷了。而原本應該合攏的嘴巴,此刻如同脫臼一般張得巨大無比。我屏住呼吸走上前,一手捂在它的眼瞼上,一手托住它的下顎使勁推回原位。這個時候,虞子期已經握起了桌上的榔頭,他動了動腦袋示意我躲開。我緊張地注視著眼前的大粽子,慢慢地鬆開了雙手。
我們三人屏住了呼吸,目不轉睛地盯著它,生怕一不留神被粽子啃了。我腦中陣陣發麻,始終想不通哪個環節出了問題。大將軍的屍體早就風乾僵化,肌肉和關節部分退化嚴重。要說起屍傷人,那在墓里的時候早該發威了。可筷子不會自己憑空折斷,工作室里除了我們三個大活人,就只剩下床上的大粽子。如果不是它,又會是誰?
虞子期攥著榔頭上來要砸,我攔著他;兩人觀望了一陣兒,並發現沒有起屍的跡象。
「怪了,」我拔出剩下的半截筷子,切口整齊利落,既不像別人折斷的,也不像用牙齒咬斷的。「你看清楚了沒有,怎麼回事?」
老揣半趴在書桌上,看著我手中的筷子,飛快地搖頭說:「沒看見,我抬頭的時候它已經變樣了。這,這,這咱們是不是要遭報應?」
「別亂想,你先出去,我和虞子期收拾這裡。」我揮手讓開一條道,老揣毫不猶豫地鑽了出去。虞子期高舉榔頭說:「一不做二不休,砸爛拉倒,省得大家費心。」
虞子期隨手丟下榔頭,然後和我一同,將乾屍捆成了名副其實的「大粽子」。我們一前一後抬著乾屍準備往外搬,不料屋外傳來「咚咚」的敲門聲。
米信豐在秋心泉沒有朋友,是出了名的米新瘋。一大清早,誰會忽然造訪他的陋屋?我正想著如何應對,整個門板激烈地震動起來。外面的人似乎在下一秒即將破門而入。
戴綺思抱著一大堆文稿,朝我比畫道:「情況不對,快撤。」我和虞子期幾乎同時鬆手,大將軍狠狠地摔在地上。可眼下哪顧得上什麼文物不文物,滿屋子都是盜墓的證據,如果在這兒被逮住,足夠我們死一百次了。
老揣率先爬上了窗檯,可他手腳不便,動作十分遲緩,急得我上前踹了一腳,他大叫著直接栽了出去。我翻身上窗,習慣性地回頭檢查了一眼,卻發現原本倒在地上的屍體正扭著頭,死死地盯著我們逃離的方向。
我心中大駭,但情況危急,管不了那麼許多。我毫不猶豫地跳下窗檯,落地的瞬間只覺得眼前一陣發黑,站穩之後只見老揣雙手抱頭,跪在地上,一臉欲哭無淚的表情。四名全副武裝的戰士端著槍死死地守住了小巷兩頭的出口。我再回頭,大門已經轟然倒地。面對真槍實彈的戰士,戴綺思和虞子期並未多做掙扎,老老實實地舉起了雙手。我和老揣被押回小屋,沒過幾分鐘,一個頗為眼熟的身影走了進來,定眼一看,正是米信豐口中的老首長。
小老頭兒依舊穿著半舊的工作服,腰間挎著手槍,銳利的眼神緩緩地掃過我們幾個,而後一句話也沒說,開始在房子里來回踱步。我已經不敢再做什麼幻想,滿地的圖紙,大廳還散落著尚未來得及坑埋的鐵器,特別是虞子期包里的那套剛從大將軍身上扒下來的覆面玉衣,鐵證如山根本不容辯駁。
「報告單參,嫌犯四人,全部落網。請單參指示。」敬禮的戰士聲音洪亮,他筆直地站在小老頭兒邊上,臉色不自覺地露出了興奮的神情,似乎是第一次執行這樣的任務。
我觀察了一下,屋裡、屋外大概有七八個兵,幾乎沒有任何空隙留給我們。單參熟練地掀起地板上的防潮布,朝底下的梯坑看了一眼。他邊上的戰士好奇地偏過頭,似乎也想瞧瞧藏在地下的秘密。可惜小老頭兒並沒有進一步的動作,又信手將防潮布蓋了回去。他雙手背在身後,一言不發,繼續朝裡屋走。眼見他即將跨進藏有粽子的工作間,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上。
「姓余的小夥子,你過來一下。」單參的聲音聽上去波瀾不驚,隔著薄薄的塑料簾,我發現他已經坐在了書桌邊上。我心想,老頭子心理素質可以啊,那麼大一隻粽子躺在地上,他還敢找我進去談話。
我試著邁了一小步,兩邊的戰士沒有任何錶示,似乎把我當成了空氣。虞子期歪著嘴不停地朝我眨眼。我知道他在計劃逃跑的事,於是默默地擺了擺手,讓他靜觀其變。我挺起胸膛,大步跨進工作間,眼睛一直盯著地板,那一刻我無比希望大將軍詐屍還魂,為我們脫困。可惜小屋子裡,除了我和單參謀長,再沒有第三個人的身影。我腦門發黑,急忙四下探查,可四四方方的小屋根本沒有多餘的角落,千年古屍就在眨眼間不翼而飛了。
轉瞬間,我急出了一身汗。單參謀不解地看著我。可此刻我實在無法組織語言向他解釋。該怎麼說?告訴他我們從古墓里偷出一隻千年粽子,然後粽子跑了,就從他剛才坐的地方?正常人聽了這樣的說法,還不當場把我們幾個丟進療養院!
我再次掃視房間,恨不得在地板上鑽出一個洞來。從我們離開工作間到我被叫進來,前後不超過5分鐘,除非屍體自己活了,否則任何人都無法在如此短暫的時間內將它移出屋子,更別說要繞過一群戰士的視線。
「小夥子,你有什麼話要說嗎?」老頭站起身,微笑著給我讓座。我猶豫了一下,問道:「您進來的時候,看見別人了嗎?」
單參謀又坐了下去,臉上的微笑逐漸收斂。我只好換了一個說法:「那您有沒有發現什麼不對勁的地方?」
「你們就是不對勁的地方!」老頭忽然掀了書桌,怒氣沖沖地瞪著我,「你們是什麼人,從哪裡來,為什麼要藏在米信豐家裡!」
事到如今,說實話只有死路一條。我努力使自己看起來顯得真誠,略帶點委屈。
「報告首長,我們受米信豐同志囑託對白奶灘遺址進行探查發掘。這裡是我們臨時的工作室,外面桌子有我們找到的相關材料以及出土文物,充分證明了遺址的考古價值。」
「你們是哪個單位的,介紹信呢?」
「介紹信已經交給米信豐同志了。我們來自北京古文物保護協會,是一個半官方的民間組織,曾經參與過多起國際科考項目。」
小龔同志早就離開了綠洲,我認準了他們死無對證,所以故意抬高了聲線,讓外面的戴綺思等人也能聽見。
「除了米信豐,還有誰能證明你們的身份?」
「抱歉,暫時沒有。不過小龔同志已經出發了,等他回來,自然可以證明我們的身份。」
單參謀惋惜道:「我也很抱歉,他回不來了。」
「什麼意思?」
「他連夜出城,遭遇沙暴,已經犧牲了。」老人的臉色變得異常悲哀,「早上有人來報告,說你們闖進了他的家。那個時候他的屍體剛剛送進駐紮兵團,懷裡還摟著申請材料……太年輕了,他才19歲……」
聽聞米信豐的噩耗,我的呼吸變得艱難。就在一天前,他還是一個生龍活虎的考古隊員,滿心想著遺址發掘工作。如果不是我們的到來,也許他還會繼續留在綠洲尋找線索,不用急著連夜出城,也就不會碰上沙暴。強烈的內疚感衝擊著我的心,除了哽咽我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老人和我同時沉默,靜靜地端坐在小龔生前居住的小屋裡。良久,他才抬起頭,繼續說:「你們在白奶灘的發現呢?我可以聯繫有關部門提供幫助。」
「目前還在假設和發掘的過程中,我們缺乏原始素材,對秋心泉一號初期的地理、歷史、人文環境都不了解。我聽他說過,考古隊曾經有過不少發現,但是後來都被查封了。」
「看樣子,你知道的還真不少。我記得你也是部隊出身?」
「對,退伍有幾年了。」
「那有些事不需要我講,你也應該明白。」
「是,服從上級命令,堅決執行任務。」
「最初發現秋心泉一號的人,是米信豐的導師單明志,他也是我的親弟弟。」單參摘下眼鏡,蹭著衣角,「他是博物館高級研究員,三年前,從老鄉手裡收到了幾塊特別的怪骨化石,然後就一頭扎進研究了。他帶著徒弟走遍了附近大大小小的戈壁,最終發現了這片綠洲。起初考古工作進行得很順利,後來考慮到秋心泉一號的地理位置與開發價值,工程就被停了。剩下的事情,你也知道。」
「知道一些,大概也想到了。」我默默點頭,不禁更加痛惜。米信豐的確太過年輕,他始終沒有明白,考古工作叫停並非客觀原因,而是利益衡量;即便他有完整的怪骨以及科研成果,多半也是無功而返。
「這樣吧。你跟我走一趟。他們的材料大部分封存在我那裡,如果有用,你們拿去研究吧。」單參站起身,拍了拍我的肩膀,對外邊的人說,「收隊了,請幾位回去,做點學術交流。」
戰士們見我們勾肩搭背,面露迷茫,但也不敢多嘴,乖乖地收起了槍。
人多眼雜,我不敢多說,讓虞子期收拾行李,告訴他們單參找咱們是為了傳達上級指示,現在秋心泉人民需要咱們貢獻力量。邊上的戰士聽得一驚一乍,看我的眼神從鄙夷變得肅然。老揣一邊往包里塞東西一邊低頭問我:「他抓咱們幹嗎,會不會槍斃,乾屍還在裡邊嗎?」
「這事回頭再說。如果有人問你話,你一律說不知道。」我想起消失的粽子,心裡亂成一團。可眼下如果再提粽子的事,估計連老單都要跟我們翻臉。我只好假裝沒發生過,背起行李跟著部隊的吉普車進了駐紮兵團。
單參的車一路暢通無阻,筆直地穿過大操場,來到了當初關押我們的矮樓。單參親自領著我們進了地下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