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三生(二)
哪怕再是個木瓜腦子,我也聽出他們在討論些什麼名堂。無奈我像是被鬼壓了身,直到人被抬到另一個房間,伺候著起身打點過,才重新被抬回了閻王殿。剛才和他說話的童子似乎早沒了影兒。不知怎的,閻羅王有點怕我,噓寒問暖簡直比我親爹還親。和他聊了一會兒,他就把我安排到了幽都一個叫停雲閣的地方住下,叫我等夫君下來,同我一起轉世。
停雲閣地方很大,卻只有我一人住,故而顯得有些空曠。我在陰間初來乍到,哪怕知道自己屬於冤死一類,也不敢有多怨言。起初我對鬼長相十分懼怕,尤其看見一個人走著走著,把腦袋摘下來后,我起碼有七八天沒敢出門。後來大著膽子去了對街的酒館,和小二聊過天,熟悉了環境,發現鬼除了多了點陰氣怨氣,和人沒什麼不同,七情六慾,感懷春秋,他們一件也沒落下。
同時,我也聽來了一些地府的八卦。例如黑白無常死了個白的,此後黑無常辦差勾魂都是一個人,十分寂寞,因而拉了只未成型的小狐狸相陪,以便消遣寂寞;例如黑無常的小狐狸有九條尾巴,原身是個妖界的公子哥兒;例如豐都大帝近日決定破例復活白無常,起因是鬼界底子最硬的一個畫皮鬼;例如五方鬼帝中,東方鬼帝曾經是個賭鬼,撈了閻羅王好大一筆錢,閻羅王對他退讓三分,近日不小心弄死了他前世的寶貝閨女,現在正在想方設法,把她再弄上去;例如住在忘川旁的紅衣無間鬼因愛上一個女子,為讓她早點轉世,故意設計陷害她等待的弟弟……總之,陰間的恩恩怨怨,都與我無甚關係,任何街坊傳言,我都是左耳進右耳出,過兩天也就忘了。
我在幽都的飯館里當了廚子,在停雲閣住下兩年,悠閑自在地等夫君下來。這期間,我還過魂,過了七月半,隨著飄搖的荷燈看過張啟哭紅的臉,在他燒紙錢時,用透明的胳膊抱過他,在他生病時守護過他,也曾在陽間的夜晚四處闖蕩,猶如如無家可歸的魂魄……所謂萬兩黃金容易得,知心一個也難求,這三年裡,我不曾交過貼心的朋友,沒在陰間遇過一個親人。只一心希望他們都投了好胎,不曾到十八層地獄中受過磨難。
第三年深秋重陽節,金菊似雨,蘚苔披綠,初霜醉染了滿城楓紅。幽都的老人杵著拐杖,頭插茱萸,趕集似的往望鄉台去。我也想去人間,看看夫君公婆,於是跟著鬼群往城外走。
楓葉搖曳的街道中,我看見遠處一個紅色的背影,視線便再也挪不開。在陰間待的兩載有餘,我已看出了這裡的條條道道:背影越是好看的鬼,正面一般越嚇人。可是,那公子身形修長,一頭長發及腰,烏黑髮髻輕挽腦後,白扇在長袖中若隱若現,一身紅袍極為亮眼……我不由自主跟他走了兩條街。
當我終於意識過來自己在做傻事,腳下卻踢到一個畫卷。前方沒有其他人,這一定便是紅衣公子留下的。我彎腰把它撿起來,打開看了看。上面是一個瑤池謫仙,她身姿卓越,笑眼盈盈,輕倚在箏上,下方題寫著兩行詩:「猶記白萍荷,君面桃花色。美人望不見,逢面徒奈何。」字跡瀟洒美麗,連同最下面的三個字:妻青寐。
我把畫收起來,迅速跑上去,拍了拍那個紅衣鬼肩:「這位公子,你的畫掉了。」
他轉過身來,眼神微微詫異地看著我。我們兩兩相望了半晌,他才把畫接回去,笑道:「多謝姑娘。」
他朝我淡而有禮地點點頭,轉身消失在人群中,滿城的紅楓與燈盞中。
三年期滿后,如閻羅王所說,張啟也一頭撞死在柜子上。我又是歡喜,又是煩惱,在家裡坐立不安,等他下來。當天晚上雷電交加,大雨磅礴,在家裡看著窗外鬼影飄來盪去,我作為一個死了三年的鬼,居然被同時響起的敲門聲嚇得暈過去。醒來后我終於哆哆嗦嗦地去開門,誰知站在家門前的,居然是個三隻眼的書童:「曹姑娘,求求你,去看看我們公子。」
我被他這麼一說,懵了:「啊?」
人善被人欺,說的就是我。他公子是什麼人什麼鬼,我根本不知道,但我還是乖乖跟他去了主子的家中。這公子姓花,住在忘川旁,一片青濕竹林間,家裡比我那停雲閣還冷清,甚至還有几絲人走茶涼的蕭索調調。
但沒想到的是,這三眼書童所說的公子,竟是我在重陽節撞見的那一個。
房裡沒點燈,但隱隱能看見桌上懸了筆,牆上有很多仙女畫。他靠在牆角,長發落滿紅衣,幾十個酒罈子凌亂散了一地。見我來了,他抬頭看了我一眼,又仰頭喝了一口酒。
書童紅著眼眶跑過去,搶走了他手中的酒:「公子,你不要這樣。」
「仙鬼固然命長,但也有大限……」花公子的眼睛漆黑猶如一汪深潭,「寐寐,我怕我等不到你了。」
我疑惑地看了一眼書童:「妹妹?」
「那就是你……」書童話說到一半,忽然停了一下,憤然道,「那是公子前世的妻子,從她死了以後,他一直在這裡等她回來,但她從來沒有回來過!」
花公子道:「意生,你出去。」
「可是公子……」
「出去!」
意生最後看了我們一眼,有些不甘地離去。於是房間里只剩下我和花公子。我看見他虛弱地望口中灌酒,卻完全不知如何好言相勸。那意生真是奇怪得很,他公子為情所擾,把我叫到這裡做甚。
終於,他放在地上的手朝我這裡移了一些,但又很快收回去,緊緊地握成拳:「我已厭倦永遠看著你的背影。」
他大抵認錯了人,我也只好站在原地不動。
他恨恨道:「你怎麼可以說忘便忘,你知道么,我等不了你多久了。」
「花公子……」安慰真是這世界上最惱人的事,我想了半天,才說出一句想抽死自己的話,「節哀順變……」
他像是聽不見我說的話,捂住嘴咳嗽起來:「其實,我早已放棄,但,咳咳,咳咳……還是會後悔。當時你說要陪我下無間地獄,你可知不想放你走。」
花子簫試著提了一下酒罈子,卻已經醉到連舉壇的力氣也無。他放棄動作,單手將罈子抱在懷裡,抬頭看著掛了滿牆的仙女畫,目光一寸寸挪動,最後停在我的臉上,便再沒移開過。
令人費解的是,這樣爛醉的情況下,他看著我的眼神,都溫柔到幾乎將人融化:「可是,我不後悔。你若陪我留在這裡,如有一日我去了,你該怎麼辦……矛盾啊,太矛盾了。」
他斜倚在窗旁,青燈照在蒼白的臉上。之後他便沒再多說一個字,只是沉默地看著我,用一種我看不透,卻像是在深深刻印眼前一切的眼神:「罷了,罷了。就這樣,也很好。就這樣,已經很好了……」
不知為什麼,這一刻,我有不顧一切衝過去緊緊抱住他的衝動。只是一想著張啟明天就會來,一想著我還是他的夫人,就無法做到背叛他。
花子簫沒有皺眉,也沒有流淚,他的眼眶甚至沒有濕潤……可是,和他對望了沒多久,我的臉上竟布滿了熱淚。而且此後就再難控制,淚水大顆大顆連成條流下來。
看見我哭了以後,花子簫竟也紅了眼眶,然後轉過頭閉上眼,沉默著落下了眼淚:「你走吧。」
「花公子……?」
「抱歉,我喝醉酒,認錯人了。」
從他那裡離開后,意生把我送到船頭,低低地說道:「我們公子素來錦心繡口,今晚他醉成這樣,大概是有生以來,有死以後,第一次說心裡話。」
「恕我冒昧,花公子的妻子是遇到什麼事了?」
他並沒有回答,只是交代船家送我到幽都正門。
我坐在行舟上,看見水面波光粼粼,聽見兩岸徘徊的女畫皮鬼在幽怨地哭唱:「碎的是殘敗紅花,點的是枯涸青燈,畫的是褪色人皮,描的是逝去昔影……今夕何夕,年年歲歲,彈指間,又是一生一世……」
漆黑罩住了忘川。夜霧似水,煙嵐如凍。
次日,夫君總算隨著我來了陰間。所謂奈何橋頭等三年,還真是度日如年,我見著張啟,說的第一句話便是:「我已經在這裡等了你一千多年,你得好好報答我。」弄得他一頭霧水。
俗話說小別勝新歡,我們在停雲閣如膠似漆了幾日,便按照閻羅王的意思,再去投胎做夫妻。去奈何橋的路上,我一直跟張啟說,一點罪都沒受,便得這麼個好胎,我們這真是黃鼠狼嘴下溜走的雞,忒好運。張啟說我們這叫在世為好人,死後交好命。聊著聊著,不知不覺的我們已經出了幽都,來到奈何橋旁。
上奈何橋前,我竟然看見了花公子。這一日他換上了一件素雅的白衣,我差點沒認出來。張啟也愛穿白衣,但氣質和花公子是截然不同的。張啟總有一種飄逸的公子氣息,一顰一笑都帶著勾人的俊俏。花公子分明是個鬼,穿了白衣,竟讓人瞬間想到九重天上的仙人。我晃晃腦袋,和他打了個招呼:「花公子。」
花公子微笑著點點頭,看上去優雅至極,彷彿前幾日狼狽灌酒的,完全是另一個人:「在下冒昧,只能在這裡送姑娘上路。一路平安。」
「哪裡哪裡,你太多禮了……」
我還沒客套完,張啟有些警惕,看了一眼花公子,把我往身邊拽了一下。這動作沒逃過花公子的眼睛,也讓我有些尷尬。所幸花公子並未介意,只是將扇子一合,抱在手心朝我拱了拱手:「曹姑娘,我們後會有期。」
「後會有期。」
我和張啟走上了奈何橋,臨行前,我回頭看了一眼花公子。這才意識到,他剛才叫了我「曹姑娘」,他何以知道我的姓氏?我連他名字都不知道。只是此時再下去詢問,未免有些唐突,我只好朝他禮貌地笑了一下。他朝我拱了拱手,淡淡一笑,不再多言。
走了幾步,再次回頭看了看,他沒有絲毫動靜,只是靜站在原地目送我們離去。不知是否我的錯覺,總覺得這一幕看上去似曾相識,像是在哪裡看到過。
而走過奈何橋,到了三生石前面,我能看到的,是和張啟前世的諸多前世之緣。幾世的夫妻,果然比尋常夫妻羈絆更深。
我接過孟婆遞來的湯,和張啟相望一眼,將孟婆湯一飲而盡,進入輪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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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叫江雪寐,年輕時是宮廷樂師,擅箏,時人常道聲妙入神。因為長得並沒太好看,皇上選老婆時也從來沒看中我。十九歲時,我嫁給了黃榜進士元永,隨著他升官發財,共度米壽,含笑而眠,一生長樂。
我自小便被人說成福大命好,沒想到下了陰曹地府,一個小鬍子判官看見我的命薄,居然也說:「羊吃青草貓吃鼠,你這三輩子福分,真是其他鬼修千年都修不來的,無常爺親自接待的生魂著實不多。你這還是兩個一起上。要知道,你可是謝大爺還魂后,第一個由范大爺親自勾的魂。」
他所說的范大爺,大概就是前方的黑無常。他穿著一身黑衣,頭頂黑色高帽,手裡拿著鐵索,正抱著懷裡的九尾狐下船。另一個男子站在岸邊,頭頂白色高帽,手裡拿著一個嶄新的哭喪棒,乍看和黑無常貌似反色的雙胞胎,眉眼間卻有著黑無常所沒有的敏銳心機。他眼睛細長,朝我這裡瞥了一眼,似笑非笑地望著我:「尚書夫人下船時可要仔細了腳,扭著便不好了。」
「難道你們就是地府陰帥,黑白無常?」我笑得頗慈祥,「生得真精神,真好看。」
黑無常沒什麼反應,白無常的嘴角卻抽了一下。
活到這把歲數,很多東西都已看得很淡,還無人帶領,我已勾著背淡定地往前走,進了鬼門關、閻羅殿,在閻王爺那報了個到,就被迅速安排著去轉世了。命好的人果然在陰間都有福利,一切手到擒來,連投胎都如此神速。
前往奈何橋的路上,我一直跟黑白無常叨念道:「可惜我家老頭子死了三年,現在想來必已投胎,不然讓他和你們吃吃聊聊,你們會喜歡他的。要知道,他年輕時可是進士,會作詩,會畫畫,出口成章,博學多才,人又好,很多和你們一樣大的小朋友都愛纏著他,讓他教念書……」
大概是我太啰嗦,黑無常打斷道:「尚書夫人,尚書大人可沒投生。」
「真的?老身這把年紀,可容不得你們忽悠。」
「喏,你看,那不就是元尚書。」
我順著他所指的方向看去,果不其然,看見了在橋下靜靜守候的元永。我頓時老淚縱橫,杵著拐杖走過去:「老伴,老伴,你你你,你倒是說說,你怎麼還沒走啊。」
「誰若九十七歲死,奈何橋下等三年。」白無常朝我淺淺一笑,「元尚書過世后,一直在這裡等你。」
元永望著我,蒼老昏花的眼中帶著點點水光。他朝我招招手:「夫人,來。」
我的腳步更快了,過去攙住他的胳膊:「我們居然還能一起投胎……」
一陣噓寒問暖過後,黑白無常說時間不等人,讓我們趕緊投胎,還說我們原本三世夫妻期滿,緣分已盡,但因為在陰間有人幫著忙,所以下輩子我們還是夫妻,還是會白頭偕老。我們對這個暗中幫助我們的人很是感激,想要問出個名字來,但無論如何,黑無常都不肯說出名字。
「你這叫傻人有傻福。」白無常揮揮哭喪棒,「快過橋吧,再晚上便來不及了。你與那人有緣自會相見,無緣的話,便似和其他人一樣,過了幾輩子,到頭還是萍水相逢。」
我還沒來得及多說幾句,已被帶到奈何橋頭,迷迷糊糊地喝了湯。快過橋了,我總覺得差了點什麼,但如何都想不起來,於是回頭,看了一眼流水滾滾的忘川。微雨中兩岸紅花相望,水碧沙明,但灼灼夭夭的繁花綠草中,只有幾個幽魂在嗚嗚飄動,只此而已。
終於我們走到三生石前。
終於我想起了一切。
包括千百年無數次路過這裡,不曾看到的前生。包括在輪迴中孑然行走,我最重要的記憶。包括白雲仙霧中那個人額心的紫色仙印,桃花般的隱笑。包括每一次輪迴中,他在橋下目送我離去的身影。包括千年前仙界的大雪中,他走上黃泉路前,輕聲說的那句話。
「子簫……」我喃喃念道,「不行,我怎麼會在這裡?我要回去見子簫。」
但轉過身,我看見的只有長長的奈何橋,還有幽冥界中居無定所的鬼魂。橋下沒有子簫,只有黑白無常,正一臉嘆惋地看著我們。
我用拐杖輔助著,放大腳步走回去,無視身後一直叫喚我的元永。白無常略微驚訝地看著我,但黑無常迅速派鬼差攔住我,並把我拖回去。
「你們不能這樣對我!」我到底是年邁的老人,根本無法反抗他們,只能扯著枯竭的聲音喊道,「如果再不見他,我永生永世都不可能再看見他。求你們,讓我回去,讓我見他最後一次!!子簫,子簫!!你聽到我說話了嗎!」
鬼魂們聞聲看過來,但一見叫喚的是個老太婆,便繼續漠不關心地各忙各的。
「夫人,你怎麼了,你還好嗎?」
我被鬼差們提起胳膊,往盡頭走去,元永一路追過來,但他們還是在他碰到我之前,把我扔進了輪迴。
隨著輪迴的沖洗,所有的記憶又一次迅速脫離腦海,身體也變得輕飄如紙。我告訴自己不要忘不要忘,千萬不能忘。可到失去意識之前,也只能記得那個人在黃泉路前說的最後一句話。
——千古相隨,永不相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