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七章
第八十七章
嶺山的晨曦還未透出雲層,天剛破曉,遠處的天際有一道淺藍的光就似揭開這夜幕的手,正一點一點地撕開夜晚全部的偽裝。
那山頂剛透出一絲光來,便聽嶺山後山方向的弦清殿內一聲龍吟,厚重如暮鼓,徑直盪開晨霧,雲霄四震。
自上古龍族大量被捕殺后,世間少有龍族現身。
弦清殿內陡然破空而起的龍吟聲,就似一道驚雷,把未睡將醒的嶺山眾人,一個個震了個清醒。
後山高聳入雲的山頂間,漸漸已有霞光透出天際,那炫彩的顏色如以天為畫布塗畫的染料,美得近乎讓人窒息。
但此時這番等待日出的美景,已無人有暇欣賞了。
閑適的倚牆而站的封毅被驚動,被那近在耳旁壓迫感十足的龍吟聲震得耳膜發痛,嗡鳴聲不止。
那來自心底深處的恐懼束縛得他四肢動彈不得,孤立在原地,渾身如淋大雨,瞬間濕了個精透。
山谷間的晨風瑟涼,吹在封毅身上,就如北方的冰凌裹身,不由自主地瑟瑟發抖起來。
他抬目望向木門內,隔著燭火看到兩個人影,終於目露驚恐。
這種徑直一頭壓在心口讓人毫無喘息之機的壓迫感唯有在無名山那日,他感受到過。
是他來了。
孤身一人。
滿室被陣法捲起的風吹得東歪西倒幾乎熄滅的燭火里,弦一的眼神晦澀不清,只直直地望著不遠處的尋川,如入了定一般。
不驚,不懼。
甚至,整張面容淡然平靜的絲毫沒有波瀾。
半晌,他捏著手中畫卷,輕啟薄唇道:「霧鏡的內丹在搖歡身上,我若是對霧鏡做些什麼,內丹自會有感知。」
石妖無心,結丹比通靈類的妖精要更困難一些。
但往往石妖結出來的內丹,就如同石妖的生命,內丹不毀,即使魂飛魄散,假以時日也能捲土重來。
霧鏡的內丹交與搖歡,本就是做出了拼盡修為和封毅同歸於盡的最壞的念頭。若運氣不好,身隕,他日也能憑藉內丹休養生息,重頭再來一次。
料想搖歡再貪吃貪玩,內丹這樣不好玩又不好看的東西她不會感興趣。
可萬萬沒想到,如今成了一道解不開的羈絆,路從忘川。
尋川有些頭疼。
那小饞貓雖被他灌醉,不省人事。就算弦一對霧鏡做些什麼,內丹也無法從九重天外帶著搖歡重歸塵世。
可難保搖歡酒醉后醒來,知曉此事,不會因霧鏡的事埋怨他。
尋川略微沉吟片刻,道:「你若想得她魂魄,必然得踩著我的屍身。她重生后,魂魄之力早已不如前世,與其冒著白忙一場的風險去取她的魂魄,不如奪我神骨,以上古龍神之身既能褪去你的魔印,也省去了諸多麻煩。」
弦一輕笑一聲,滿室燭火盡滅。
他在黎明未明前的天色里,如一隻在河邊飲水望日的鶴鳥,姿態閑適。
「奪你之身若有這麼簡單,我還會捨近求遠?你削龍骨為瑤池仙子再續一世,生死同命。她若自盡,莫非要我跟著喪命?」
奪舍一事,有違天道。
更何況奪上古龍神的神體,若尋川魂魄不滅,他豈非是給自己找了個□□煩?再者還有個命理相連的搖歡,這仙子從不按套路出牌,他可不想塵埃落定后還要時時刻刻防備著她。
尋川絲毫不意外弦一會拒絕,他輕聲一嘆:「你我這一戰,實難避免了。」
話音剛落,他腳下法陣似被壓抑太久終於得到釋放了一般,金光一現,原本已熄滅的燭火就如被火燎原的荒原,風一吹,火星又起,明晃晃地點亮了整間屋子。
燭火亮起的瞬間,弦一額間妖異的紅光如破繭,從他額前的皮膚蜿蜒而出,如他此刻幻化出的猩紅血瞳一般,魔生魔相。
那一頭黑髮像此時已破開雲層躍出頂尖的金烏,褪去如漆般的墨色,那長發被風吹至身後,滿頭銀白。
就像那一年的昆崙山。
雪頂覆滿了冰霜白雪。
弦一當年之所以能引得三界女子為之傾倒,相貌倒不是其次,比皮相,這四海八荒許是無人能比得上尋川俊美。
他重在氣質,即使身墜魔道,也如清新出塵的謫仙,從九天之上遙遙而下。
鎮妖劍乃上古神劍,弦一身為劍靈,就算沒有修得滿身凌厲逼人的劍意也該有內斂的鋒芒。偏偏他兩個都沒有,反而清澈得像是守護神山昆崙山的山神。
白雪皚皚中,唯他獨立。
這樣的人,誰會相信他不過是個上古神劍的劍靈,並非是上古創世神唯一的後裔?
又有誰會相信,他心中執念深到入魔,墜入魔道?
更沒有人會相信,當年昆崙山巔他會捨棄神位詐死,蟄伏萬年又捲土重來。
若非親歷,尋川怕也難以相信,曾經並肩作戰的戰友,會是心懷惡鬼的魔。
兩世。
已隔萬年。
可當年昆崙山巔,搖歡持劍刺入弦一心房,劈向他的命門重傷於他的畫面還歷歷在目。
尋川連她手心的溫度都還未感受到,便見她以身擋劫,在天劫中魂飛魄散到只留下一縷殘魂。
不可能不銘記。
這萬年,他偶有閉目小憩時,腦中皆是這個畫面。
未尋到她的迷茫絕望和過往的慘痛,時時刻刻都在提醒他。
不為討回什麼無用的天地公道,也不為泄那無名的怒火和恨意,只為她曾經經受的那些要一個感同身受。
天剛破曉。
晨曦映照得整片天空如浴火一般,鮮紅通亮。
弦清殿外已擁擁攘攘地站滿了問詢趕來的眾位長老及嶺山弟子。
守在殿外的是弦一為元豐真人時,座下收的弟子,此時方寸全無地望著弦清殿的方向,不知要怎麼做了。
匆匆趕來的太一長老,發冠還未豎齊整,被手下弟子攙扶而至,氣喘吁吁地瞪眼問道:「殿內發生了何事?」
前不久,元豐真人失蹤,已煩得他焦頭爛額,差點歸西。
怎麼這會人回來了,又是要清理門戶又是殿內傳出龍吟之聲,盡出幺蛾子?
「回稟長老,弟子奉師兄封毅之命,在殿外看守。不管發生何事,若未傳喚,都不得入內。」弟子可憐巴巴地望了他一眼,顯然也是驚魂未定:「所以弟子也不知……殿內發生了何事。」
蠢蛋!
太一長老氣得吹鬍子,他擺擺手,直催道:「你兩這榆木疙瘩當初是怎麼過的九宗門試煉?真是愚不可及,愚不可及!」
守門弟子面面相覷,委屈地垂下頭不語。
忽的,小腿上一疼,皆是挨了太一長老一腳,還未等他們哀哀叫喚,便聽太一長老中氣十足地吼道:「還不快去問問發生了何事?難道還要我親自請你們去啊!」
站於太一長老身側扶著他的是位女弟子,見狀趕緊給自家師父順氣:「師父莫動怒,許是真人在練法,不會有事的。」
太一長老重重地哼了一聲,嗤之以鼻。
他是九宗門內資歷最老的前輩,卻因元豐真人的風頭太勁,修仙派從來都是只知有元豐,不知有太一。
太一長老體能差,飛幾里就喘氣不停,所以在宗門內主修陣圖,修得一雙利眼,比常人看東西要更清透一些。
自打很多年前,這師弟外出除妖歸來后,他便怎麼看這個師弟怎麼不順眼,總覺得這個師弟外出回來後有什麼不一樣了,偏偏又看不出玄通。
修仙者不懼鬼神之說,他提了幾次這師弟日後必將給九宗門帶來災難,旁人卻只以為他嫉妒元豐深受師尊寵愛而嫉妒,無人相信。
久而久之,太一也只能無奈地當做自己是嫉妒這個運氣總是格外好的師弟。
不過眼看著此生飛升無望,太一平日里的時間便更多的用在了護山大陣。從元豐失蹤開始,他便覺得陣法之內隱隱有傳遞什麼訊息給他,只是這陣法乃是開宗宗門所立,已是聖物,他所學的宗法並不能參透。
直到現在,他聽到弦清殿內那一聲龍吟,便似看到陣圖給的警示。
心實在難安。
盤亘了數十年的不安此時如同開在藤蔓上的花,正含苞欲放。
與花開香滿樓的美景不同,這些花就如同毒蛇吐信,讓太一長老遍體生寒。
不遠處,有嶺山弟子御劍而來,匆匆忙忙的姿態,竟連劍都御不穩,未到跟前便一骨碌摔了下來,在地上滾了好幾個跟頭才堪堪在他腳邊停下。
是山腳下看守九宗門山門的大弟子。
「稟師傅。」太一的大徒弟抹了一把額頭上的冷汗,顫巍巍地伏地稟告:「宗門外聚集了各家修仙門派和散修,說聽到龍吟聲,懷疑九宗門私藏龍族,未免禍及蒼生,要上山來探個究竟。」
聞言,太一長老頓時氣得臉色發青,他狠狠剜了些遠處法術變幻時的光影,就似他能一眼剜疼了元豐一般,恨恨道:「這幫兔崽子就會尋機挑事。」
他轉身,正欲趕向山門,忽又想起一事,不放心地叮囑道:「此事必有妖,你多加派些人手守在封妖塔下,以防有妖精作亂。弦清殿也留幾個人,給我看看元豐到底在折騰什麼,其餘人先跟我下山。」
女弟子有些懵圈:「師父,封妖樓?」
封妖樓自帶法陣,尋常妖物入內就會受罡風撕扯,絕對沒有什麼好下場。
是以,數千年來,除了不知死活的妖物,還沒有不長眼的妖精敢打封妖樓的主意。
太一無法解釋說這是從護山大陣的陣圖上所得到的警示,畢竟連他也是半信半疑的,當下只怒瞪了她一眼,毫不客氣道:「讓你派人就派人,現在是廢話的時候嘛?」
話落,他御劍正欲趕往山門,剛取出劍來,便又聽一聲龍吟徹天震地。
龍吟清鳴,滌盪山間晨霧。
眾人皆仰頭望向龍吟聲傳來之處,只見一條青龍盤旋而來,迅疾如風,在雲間翻騰。
青龍並未露出全貌,它穿雲而過,只垂下青翠色的龍尾,在陽光下如綠色的琉璃,清透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