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綺筵
彌生原先和夫子議這件事的時侯,夫子的確說起過,將來要配只能配慕容氏。她料想著十有八/九是旁枝的郡侯,或是下輩里的宗親。可是母親說的是諸王,她卻摸不著頭腦了,「諸王都有正妃,難不成要讓我去做小么?夫子說得明白么?還是阿娘聽岔了?」
沛夫人有點模稜兩可,「我也吃不太准,但順著話頭捋,十成就是這意思。若當真有了打算,究竟是哪位王呢?我估摸著是六王玦,只有他的嫡妻位置還空著。橫豎總不能是他自己,自古也沒有夫子娶學生的道理。」
彌生被她母親說得心頭直跳,「阿娘別胡亂猜測,這話叫夫子聽見了磕磣死人。如今王家的親事是不成了,暫且放一放再說吧!我還年輕呢,也不願這麼早嫁人。」
「我知道正中你下懷,你原就嫌人家體胖,這下子好了,隨了你的心愿。」沛夫人坐著,捏著拳頭敲打膝蓋。彌生知道她天冷有關節痛的毛病,忙叫人燒炭盆來。上頭罩了銅罩笠,搬到她腿彎子底下來烘烤。眉壽跪在一旁給她捶腿,疏散一陣像好多了,她才又道,「我正要問你,樂陵殿下這麼一程子話,是不是你同他說了什麼?可是私底下求了他?」
彌生窒了下,否認不迭。
「若不是還好。」沛夫人道,「若是,那你就是個傻子!」
彌生怔怔的,她涉世不深,經她母親一點撥,便疑心自己是不是哪裡欠考慮做錯了。她往前湊了湊,「阿娘此話怎講?」
沛夫人慢聲道。「爺娘給你選郎子,自然是盡著心的替你打算。倘或換了別人做主,未必沒有私心。況且樂陵殿下又年輕,自己的姻緣都料理不過來,哪裡能物色到好人選!」她嘆口氣,「眼下說什麼都遲了,咱們不像尋常百姓,去了姓王的還有姓李的。琅琊王家挑在大拇指上,這門婚結不成,真的只剩慕容氏一家了。你想想,諸王裡頭沒有和你年齡相當的少年郎。你阿姊佛生嫁的是十一王,你要是排到下一輩去,或是嫁了旁系親王郡王,那這張臉往哪裡擱?」
她才意識到事情有點不妙,她的選婿圈子驟然縮小,竟只剩下夫子的兄弟們了!她慌了神,「那怎麼處?沒別的出路么?」
沛夫人惻然看著她,「你以為大族女子的婚配是隨意的么?原本就沒有挑揀的餘地,如今自絕後路,真箇兒要聽天由命了。」她搖搖頭,「王謝兩家同朝為官,要躲是躲不過去的,少不得你阿耶當面回話。旁的說法也編造不起來,樂陵殿下大包大攬,吩咐你阿耶往他那裡推,單說他不叫出師。這麼一來,你以後的婚事勢必要他過問。我的兒,盼他不要耽誤了你的青春才好。」
彌生呆怔了會兒,轉眼又把不快都撂了,調侃道,「焉知我就沒有什麼奇遇呢!打了幾十年的仗,萬一哪天突然有個流落民間的皇子認祖歸宗,那我不是有了活路?」
沛夫人又氣又好笑,「你倒是個不操心的命,天塌下來也不當回事。哪裡就有這麼現成的人給你備著呢!」
她往她母親懷裡一倒,「阿娘放心吧,你以前給我卜卦,宗聖寺里高僧不是說我將來貴不可言的么!你瞧我命這樣好,還愁什麼!」
沛夫人倒緘默下來,她那時懷彌生,曾夢到日月併入懷。什麼兆頭自不必說,因著亂世之中忌諱,也沒有感宣揚出去。照著現在形勢看,果然是早有定數的。夫貴妻榮,若要像卦相上說的那樣,須得夫主受禪。皇帝不是人人能做的,總歸在這十一個人里挑。她嘆了口氣,「罷了,我也不管了。兒孫自有兒孫福,我問多了,你又嫌我啰嗦。」
她靦臉笑笑,「您常說福氣長在骨頭裡,該是我的到底跑不掉。」換了個話題,無限悵惘道,「陳留的寺院又興建了好些,如今五里一廟,真弄得鄴城一樣。我年下回來還說要去求籤的,天冷一耽擱卻忘了。今兒十三了,過了十五又得回太學里去,想是拜不成了。」
沛夫人應道,「那還不容易!明天空著的,正好趁著你及笄前拜拜觀音。」她興匆匆站起來,「我原怕你懶不肯出門,既然你願意,我這就命人準備香油錢去。布個施,也好積些功德。」語罷挽著披帛往門上去,走了幾步又頓下,回身道,「你晤了會子還是起來,往梨園看看去。萬一宴停得早,夫子跟前別失了禮數。」
彌生應個是,透過窗上綃紗看她母親走遠了,又膩了半晌才下床來。打水洗臉,重綰好了頭髮,換上件交頸裲襠,底下配個間色裙。站在菱花鏡前照照,細長的身條兒,俏生生的一副眉眼。乳娘給她戴了昭君套,就著鏡子里打量,嘖嘖道,「目下還小,等及笄長開了,再過兩年,定然是傾國傾城的絕色!」
她有點難為情,抱起手爐就往園子外去了。
抬頭看看,四圍混沌沌的,風裡夾了點濕氣,只怕又要下雪了。她加緊了腳步趕,橫穿過好幾道垂花門才到梨園。甫入園子就聽見雅樂陣陣,正堂門外一溜小廝侍立著,夫子帶來的人也在其中,便招招手喚他們來,「裡頭怎麼樣?夫子出來過么?」
無冬道,「回女郎的話,尚未出來過。」忽而一笑,眨眨眼道,「裡面有美酒佳肴,有如花美眷。出來看這冰天雪地,什麼趣兒!」
「說來怪異。」無夏對插著袖管道,「殿下今兒高興,我看連著吃了好幾盞酒,以往可是從來沒有過的。上回太原王壽誕,簡平王和上黨王借著由頭灌酒,殿下不樂意,當即砸了酒盅就走。殿下不嗜酒,像今天這樣倒少見。」
無冬一哂,「還不許人有高興的時候?諸王裡頭誰好誰賴,殿下心裡都有一筆帳。和對路的人暢飲,自然是酒逢知己千杯少。和那些明裡暗裡時刻算計的人,有什麼可糾纏的!酒吃多了誤事,只不過這裡是謝尚書府上,又是女郎娘家。殿下用不著防備誰,飲的便也多些。」
無夏探著脖子嘿嘿笑,「不過邊上伺候的小娘子真是美,怪道咱們殿下心情好呢!只怕今夜要侍寢的,女郎還候著嗎?」
彌生有點為難,要是像他們說的有人侍寢,那她當然不必再等下去了。可萬一要是沒有呢?夫子內堂出來不見她人,又要覺得她偷懶耍滑,免不了做臉子冷嘲熱諷。她計較了下,還是搖搖頭,「等夫子宴畢了再說吧!看樣子還有陣子,你們凍了半晌,進耳房裡喝點湯暖和暖和。這裡我叫人盯著,有召喚再去叫你們。」
兩個小子一聽如蒙大赦,長揖拜下去,笑道,「還是女郎疼小的們!那這裡就有勞女郎,咱們過會子再來。」
彌生點點頭,叫下面人領他們到卷棚那頭去取暖,自己裹著鶴氅挨在抱柱旁等候。
滿世界蕭條,遠近景緻都很模糊。過了半盞茶時候果然下起雹子來,細而密,打在瓦楞上沙沙一片。屋內觥籌交錯,偶爾掀起的膛帘子裡帶出一蓬熱氣,轉瞬就消弭於無形。手爐里的炭漸漸冷了,她撫了撫耳朵,凍得冰碴子似的。腳上也冷得慌,只好在原地跺兩下。似乎跺得狠了,麻酥酥直竄到腿彎子上來。
她有了點怨氣,這麼等下去,天知道多早晚是個頭!一梗脖子真想走了,裡面倒傳出擊節聲來。
天上還有一絲餘光,宴會可算是結束了。裡面服侍的仆婢掛起門帘,滿面紅光的郎君們魚貫而出。彌生大喜,忙快步迎上去。謝恆嗬了一聲,「細幺等了多會子?臉都凍僵了!早知道你在外面,我送杯酒出來給你暖身子多好!」
彌生不理他,對謝允一笑,轉而和慕容琤唱喏,「夫子玩得可盡興?學生伺候夫子回下處?」
謝朝和謝洵交換一下眼色,男人家的事在她面前不好明說,只含糊道,「咱們回頭還有樂子,殿下這裡我們來料理,你回自己園子去吧!」
彌生看看夫子,他臉色微紅,稱著那雪白的皮膚,居然顯出淡淡的嬌媚來。剛想問問他們要往哪裡去,門裡出來個穿絳紗復裙的女子。柳眉彎彎,眼波流轉。看著雖有些俗麗,但不可否認是個美麗的人兒。她呆了片刻突然明白了,這些不學好的哥哥們當真要把她家夫子拖下水了!夫子眼裡有灼灼的芒,看得出很受用,也很高興。
她暗裡鄙薄,夫子春情蕩漾了,高大形象瞬間打了折扣。再偷著看那女子一眼,正對夫子不住的眉目傳情。大約知道他的身份,又貪他年輕英俊,有意要攀搭上這根高枝。
罷,她還是早點回去洗洗睡吧!攪了人家的好事,往後日子就不好過了。她很知趣的退後一步,滿滿行上一大禮,「學生不能從旁侍候,夫子請多保重。學生恭送夫子!」
他的腳尖卻未挪動,稍一頓道,「我也乏了,還是回去歇息吧!」對謝朝他們拱手道,「你們且高樂,我就不作陪了,等下回尋個機會再聚不遲。」
他自顧自的下了台階,彌生古怪的看看兄長們,謝洵和一干兄弟似乎怏怏的,無奈朝她揮揮手示意她跟過去伺候。如今主角都走了,剩下他們也無趣。便扣上了風帽,一個個都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