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師命
她說,「夫子怎麼不叫上學生呢!淋雨要生病,淋著雪,雪化了,不是也傷身子嘛!」
她說這話的時候很認真,他打量她,烏溜溜的一雙大眼睛,文細的鼻子,豐潤的紅唇。傾城之貌卻配了副憨厚的實心眼,這個弟子收得很妙,將來也的確能助他一臂之力。
他收回視線,「你怎麼出來了?不叫法師替你算命么?」
她搖搖頭,「我的生辰八字母親都知道,橫豎那些禪機我也聽不懂,讓我母親去算就是了。」
他擰起眉,「你在太學呆了三年,連禪語都聽不懂?到底是不願聽還是聽不懂?」
她窒了窒,唯恐惹他生氣,忙道,「夫子別惱,其實是不願聽。我耐不下性子來,也不高興費那個腦子。要算命,玄學里的師兄打卦極準的,幹什麼非要到廟裡來求?我母親尚佛,和尚說什麼都言聽計從。」
「師兄會打卦,你自己呢?」他還是師長嚴厲的語調神氣,「乾卦九四、九五說的什麼?坤卦上六、用六說的又是什麼?」
她有點木愣愣的,自己愚鈍,《易經》學得一塌糊塗,簡直沒有臉見師尊。她面紅耳赤,不過紅起來也不是沒頭沒腦的一大片。雪白的皮膚上浮層淡淡的緋色,不像羞愧,氣色倒愈發好了。
他轉過臉去,「我再問你,食療六養是哪六養?」
她支支吾吾答道,「以酸養骨,以辛養筋,以咸養脈,以……」然後以了半天,沒能答上來。
「以苦養氣,以甘養肉,以滑養竅。」他一副恨鐵不成鋼的表情,轉而長嘆,「是我平時關心你太少,你樣樣學,樣樣都是半瓶醋。這趟回了鄴城就跟在我身邊,三年功夫沒教出點像樣的學問來,傳出去壞了我的名聲!」
她心裡叫苦不迭,但也不敢做在臉上。偷著瞥他一眼,他不像是隨便說說的樣子,她長揖道是,暗中流了千行淚。原還有盼頭,滿以為回了鄴城自有師兄弟們接手,她還能像以前一樣糊裡糊塗過日子,如今看來她的如意算盤是泡湯了。
他眼波一轉,冷著臉道,「怎麼?我看你不甚歡喜的樣子,想來是不願意?」
這個她可不敢點頭,只顧討好著,「夫子門生三千,能相中我,是我幾輩子修來的福氣。只是我粗蠢,怕體會不得夫子苦心,白白浪費夫子精力。」
他嘴角流露出一點若有若無的笑意,「既然知道自己的短處,說明笨得不算厲害,還有救。日後自省,長些眼色,處處留心,也好少挨些罵。等你有所成,屆時再物色郎子嫁出去。慕容是天下第一家,不能討個傻妃。若問師從何人,我可丟不起這個臉。」
她張口結舌,話說得太透徹了,叫她惶恐不安得很。嫁進慕容家非她所願,其實找個像六兄一樣淡泊名利的人也不錯的。慕容氏除了夫子以外個個野心勃勃,她不覺得配了這樣的男人會有什麼幸福可言。擔驚受怕著,若能登極文昌殿也罷了,萬一敗北,落個死無全屍。
「夫子教誨,學生銘記於心。」她自己雖有主張,可惜輪不到她提出疑議。夫子很強勢,向來說一不二。她又是個溫吞水,沒有死到臨頭,她也懶得想那麼長遠的事。
他背過身去,頎長的身條站得筆直。天青色鑲猞猁大氅稱著這皚皚白雪,十足方正齊楚的君子之風。
彌生巴巴兒看著他等示下,他隔了半晌方道,「明日你就及笄了,我這裡有幾句忠告。從前小,和同門笑鬧在一處不打緊。往後要有忌諱了,食不同案,寢不同榻。交談避視線,相隔三尺半。這是女子要遵守的教條,你可記得住?」
她聽了福下去,自發退後好幾步,「學生謹遵師命。」
他倒一怔,看來很會活學活用。聽明白了,立時派上用場了。他咳了聲,「年下回來后可讀了什麼書?」
她悶頭道,「讀了《拾遺記》和《博物志》,只是還未讀完,回頭帶到鄴城去。」
「既然讀了《拾遺記》,我且問你句最簡單的。『夫人好學,雖死猶存;不學者,雖存,謂之行屍走肉耳。』這句作何解?」他饒有興趣的望著她。
她垂眼答,「依學生的見識,任末是倡導活到老學到老。若是好學,雖死了,還和活著一樣。但若是不好學,見識淺薄,活著也和行屍走肉一樣。」
他點點頭,「《博物志》呢?如今讀到哪裡?」
她想了想道,「我正想問夫子,『蜀南多山,彌猴盜婦人』,可是真的?把大道上的漂亮女子偷回去做妻子,生了孩子還送到娘家撫養。人和獼猴能夠通婚么?」
這倒問住了他,「不過是神怪傳說,自然不可信。人怎麼能和獸類通婚?即便通了婚,也不能生下後代來。」
這樣一問一答很有些趣味性,只是她並不正眼看他。雖合乎他的要求,此刻卻又不得人心起來。她對她唯命是從是好事,但不懂得變通就是愚忠愚孝。顯然她需要避忌的人里並不包括他,她竟連這個都不懂!
「尊長教誨時,目光游移閃躲是為藐視。」他沉著臉,「你可在聆訊?」
她木訥的抬頭,「夫子剛才不是說……」
「我是你師尊,不是你同窗。」他一道眉挑得老高,「你沒有聽清我的話,孺子不可教!」
她惶惶然,想辯駁,到底沒敢張嘴。橫豎再說什麼他都有辦法讓她啞口無言,誰叫人家是夫子,她是學生呢!她佝僂著身子,只覺一口氣泄到了腳後跟。再反省一下,大約真的是自己疏忽,會錯了意。她懷著十二萬分真摯的表情作揖,「夫子我錯了,是我糊塗,請夫子息怒。」
他震了震袖,「這裡面有說頭,不單同窗,還有陌生男子跟前也是這樣。目不斜視,端莊有禮,才是大家閨秀的作派。」
她總結出一個規律來,他說什麼都接受,態度誠懇唯命是從,就保得住她少受斥責。她越發稽下去,「學生愚鈍,這樣的事還要夫子親自教導,學生慚愧,對不起夫子。」
他對插著袖子嗯了聲,能有這個認識就已經很不錯了。外面冷,她站了一陣臉都凍青了,撐傘的手變得醬紅。他不言聲,轉身原路返回。她在後面深一腳淺一腳的跟著,頗狼狽的模樣。
宗聖寺里有個名氣很大的青燈大師,摸骨相面造詣甚高。他們師徒進來的時候,他才應付完了謝家大婦和六位娘子。僅僅一眼,臉上露出玄異的光來,笑道,「今日貴人來得齊全,鄙寺蓬蓽生輝啊!」
沛夫人忙拉彌生過來,「快快拜見大師。」
彌生合什一拜,「大師有禮。」
那青燈回禮不迭,「萬不敢當!」問沛夫人道,「這位是府上女郎么?三年未見,長得這樣大了!」
沛夫人點頭,「正是呢,光陰如箭,明日要及笄了。多謝菩薩護佑,這些年平平安安的,今天特地到寺里來贖身還願。另要勞煩大師,再與小女卜上一卦,看看姻緣在何方。」
青燈大師細打量彌生兩眼,「他日必得佳偶,現在問,也是天機不可泄露。我還是老話,貴不可言。只是路上多艱險,興衰榮辱全在一念之間。但有福星扶持,也可逢凶化吉。」
女眷們聽得惘惘的,慕容琤卻不大信得過那和尚。謝家的女兒,再不濟能差到哪裡去?她便是終身不嫁,照樣也是貴不可言。他笑著合什,「大師也來替我相相面吧!」
青燈深深行一禮,「萬事皆在貴人手中,貴人的出處不是常人算得的。生來的富貴命格,又是萬方共仰的人品德行。貧僧只說,金/鱗/豈/是/池/中/物。敢問貴人,貧僧說得對是不對?」
慕容琤頗感意外,說得倒是八/九不離十,這和尚看來還有些本事。因道,「我這裡正遇著了難題,想請大師指點指點迷津呢!」
青燈念了句佛號,含笑道,「樂無為者一切縛解。貴人是慧極之人,無需貧僧來指點。」言罷不願多逗留,和眾人告辭。杏黃的袍子一旋,便閃身出去了。
沛夫人聽得雲霧沌沌,彌生的命運三年前就是這個論斷,再套也套不出話來。不過說樂陵王說得真是像,有鼻子有眼的,只差沒道破他是天家骨肉了。她笑了笑,「這老和尚橫有些本事,就是說話愛兜圈子,叫人摸不著頭緒。」
謝洵娘子道,「算得準的都是這樣,只有那些江湖術士才會順嘴編造。今兒發財明兒出仕,全往好的上頭靠。都說天機泄露多了損陰騭,將來閻羅王一五一十的算賬,叫爛嘴,說不出話來。出家人深懂得,也就更忌諱了。」
「怪道吞一半含一半,」謝集娘子一哂,「原來修行的人也怕損功德,還不如那些行僧頭陀渡人苦厄呢!」
沛夫人覺得佛門重地嘴上沒把門的很不好,這個媳婦管不住老四也罷了,更是不懂什麼話該說,什麼話不該說。當下臉上不大好看,忌諱慕容琤在場才沒發作,只斜著眼狠狠瞪了謝集娘子一眼。媳婦們察覺了,誰都不敢出聲,吸著肚子站著,一動也不動。等沛夫人帶頭往偏殿里去,才活絡了身子快步跟上去。又是進香上供奉,連五百羅漢都拜了,一套流程下來不覺已交了申時。沛夫人打發小子去拾掇車輦,一行人復浩浩蕩蕩出了山門,登車回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