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路聞
「沒有。」她磕磕巴巴說,「我……我瞧夫子的頭髮……我阿娘說,發跡生得利落,將來福氣好。」
「是么?」他擲了個栗子到炭火里,眼睛直直盯著,笑得別有深意,「我生在慕容家,若是將來福氣不好,那大概就同這栗子一樣,死無葬身之地了。」
她吃了一驚,「怎麼會呢!」
「你不懂,帝王家,和外頭尋常人家可不一樣。兄弟們個個戰功彪炳自視甚高,如今聖人在位,皆不敢輕舉妄動。他日聖上晏駕,誰又賣誰的賬呢!這些兄弟們且有一番惡鬥,到最後新帝登基,餘下的再打掃乾淨。」他灼灼看著她,「即便我明哲保身也沒有用,是宿命,就逃脫不掉。」
她顯然是嚇得噤住了,她自小活在寵愛里,順風順水長到十五歲,從來不知道什麼是勾心鬥角。如今一下子聽說了這種性命攸關的事,幾乎超出她所有的想象。
她凄惻的看著他,「夫子是大鄴有名的賢人啊,教書育人,又不爭什麼,怎麼會有麻煩事尋上門來呢?」
慕容琤心下嗟嘆,這孩子果然太善性。她看一個人,看的只是皮毛,她不懂得男人的野心。在她眼裡他是個澹泊的人,遠離權利和是非。可是她不明白,他生來就處在漩渦中心。退一步,便是萬丈深淵。
「你捨不得夫子像那火栗一樣么?」他問她,帶了那麼點誘哄的味道。
她想當然的點頭,「夫子教導我三年,學生雖然愚笨,感念的心還是有的。」
他更進一步,「那麼倘或我遇上難關,你可願意幫我?」
她很悲壯的挺起胸膛,「那是自然!只要夫子用得上學生,學生為夫子肝腦塗地在所不惜。」
太學里都是士族高官子弟,眼下正值青春年華,個個都是滿腔熱血。她和他們處得久了,耳濡目染也學會了慷慨激昂。這些話雖誇大,但足以表現她的忠心。他滿意的頷首,「不枉我教你一場,甚好!」眼梢兒一掃,十五歲的女孩初初顯出了玲瓏的身形,柔軟的弧度里蘊含了最別緻的美麗。他莫名臉紅,自己一愣,大感意外。
彌生卻是木訥的,爐子里颯颯有聲,她預感栗子該熟了,趴下來拿銅挖勺在出灰口上篩選。鉤出飽滿的敲敲,顛騰著忍著燙剝出一粒來,雙手往上一呈,笑道,「夫子快嘗嘗。」
那栗肉是金黃的,蓬蓬熱氣夾帶著甜糯的芳香,像她臉上真摯的笑容。他伸手去接,品了品,彷彿比以往吃過的都要好。她的眼睛是水潤的,鮮活的,不識愁滋味。他不說話,低頭挑了兩個,剝好了放在她手心裡,「你不是餓么?不用伺候我,你自己吃。」
她很高興,不知為什麼心裡滿滿的。那兩顆栗子並排托在掌上,讓人覺得安慰。
灰里窩著的終於全部清理出來,數了數,有二十幾個。彌生卸了個小屜子裝上,差不多的個頭,還在裡面挑挑揀揀。好像人都是這樣,選擇多了,矮子中間拔高子。選來選去,到最後依舊還不是統統要吃掉的!
一堆栗子殼沒處打發,重新倒進爐膛里燒了。她撲撲手,打了個飽嗝。怕他見笑,不好意思的咧咧嘴,「都叫我吃了,夫子單看著,真是……」
她在他面前能放得開,也讓他隱隱高興。他倒情願她不要這麼拘束,就像先頭提起過的,可以輕鬆的說說話。總歸師徒情分外捎帶上人情,將來要成事,靠的還是人情多一些。
大鄴時期的官道已經造得極好,平原上沒有石頭瓦塊,車輪滾起來也通暢。近日暮時分到了汲郡,天色又不好,零星下起雨來,便早早的歇了馬投宿在驛站里。
官辦的驛站,下榻的一般都是當公差的信使和些才入仕的小官員。他們一行人進坊牆時驛丞就上前說明了,年後人員流動頻繁,客房只剩一間。僕從有辦法安置,柴房裡搭個床鋪可以解決。但貴人有兩位,卻不大好分派。要麼再走七八里進縣城,要麼請兩位郎君擠一擠,湊合一晚上。
彌生這才想起來,自己圖方便換了太學里的袍襦,如今被人認作男人了。可是眼看著天要黑,夫子又不願意表明身份,她只好對那驛丞拱拱手,「還有別處能加鋪位的么?我不打緊,只要有瓦片遮頭就成。」
慕容琤不多言,踅身給那驛丞扔了一吊錢,「勞煩你,想法子騰出兩間相鄰的屋子。再置辦一桌飯菜,我們在廳堂里等著。」
他是貴胄,語氣里自有不容違逆的威嚴。那驛丞大抵也是識時務的,又看著這一吊錢的面子,想了想叉手作揖道,「這麼的,郎君們且稍待,我把自己的下處收拾好,再和人商議商議挪換一間屋子出來。」他招招下面的使者,「快些引諸位郎君進去,好酒好菜招呼著。」
使者弓腰搭背的前面開道,膛簾一掀,撲面一股胡椒味。彌生嗆了口氣,捂著嘴咳嗽起來。
慕容琤抬手扇了扇,皺著眉道,「這是什麼?這麼大的味道!」
那使者生就一雙笑眼,短而彎的。即便正色看人,也是一副奉承的嘴臉。插秧下去回話道,「郎君不知道,后廚在做炙蜊呢!幾個沿海的信使帶了蛤蜊,在這裡碰了頭搭夥加菜。做炙蜊要撒胡椒,不然寒氣重,吃了鬧肚子。」
火上炙熟是民間的做法,蛤蜊劈開鮮味就流盡了,蛤肉老硬,吃上去不稀奇。宮裡拿高醇的白酒醉,醉透了,臨吃才打開,吃口比這精妙得多。螺絲殼裡做不出好道場來,愛怎麼加工倒無所謂,只是難為他們,跟著打了好幾個噴嚏。
無冬無夏伺候他們落了座,兩個人在後面侍立著。慕容琤回頭道,「在外面沒那麼多規矩,坐下吧!」
那兩個小子道不敢,「殿下跟前,沒有小人們落腚的地兒。」
彌生嗤地一笑,怕失儀忙又整了整臉色。無冬無夏皮頭皮臉的只顧獻媚,慕容琤不耐煩的瞥一眼,「不願坐著就上外頭看馬去,車上打掃一遍,把爐灰倒了。」
這下子有點弄巧成拙了,看他臉色不像鬧著玩的,兩個人不敢搭腔,只好悶著頭出去。彌生瞧他們垮著兩肩的樣子怪可憐的,便在一旁求情,「夫子別罰他們,西北風裡趕了一天的車,凍得臉上都要豁口了。又沒吃什麼東西,眼下再去掃車,實在是辛苦。」
他原本也不是當真要罰他們,他們十來歲上就跟在他身邊,這麼多年了,就是養狗也有感情。他擺了擺手,「哪裡真要罰他們,這會子由他們去,回頭叫人把飯食送到他們下處。我不在跟前,他們吃得也自在。」
彌生哦了聲,暗想夫子其實挺重情義,辦事也仔細。這樣萬眾景仰的身份,還知道設身處地替別人著想,委實是不易得很。
眼下是晚飯的點兒,各屋先到的住客紛紛下樓,廳堂里人漸漸多起來。他們這桌靠牆根,不怎麼引人注目。后廚上了幾樣小菜,驛丞還親自捧來一壺酒。說天冷得厲害,這酒勁兒不大,給郎君們暖身子用。
慕容琤牽起廣袖,在她面前的杯盞里添了些,「既然沒什麼後勁,你也喝兩口解解寒氣。」
她不知道現在應該推辭,還是應該站起來接過斟壺從旁侍候。他垂著眼,大概料到了她的心思,只道,「坐著就是了,眼下不是在鄴城,也不是在陽夏。」
他這麼說,她也心安理得了。她從小會喝兩口,一般的酒簡直像吃茶一樣。端著盞兒搖一搖,杯底里的青花也跟著靈動起來。
夫子不說話,她當然得跟著緘默。隔了幾桌坐了四個持節使打扮的,粗聲大氣的喉嚨,張嘴一說話,整個大堂都聽得見。彌生百無聊賴,就拔長了耳朵聽他們討論各地的奇聞異事。說到精彩處,比干寶的《搜神記》還要有意思。
後來兜兜轉轉,又談到了晉陽王。其中一個道,「你們可曾聽說,大王南臨黎陽,途經太行的時候遭人伏擊么?」
眾人都驚詫,「後來怎麼樣?」
那人道,「據說是傷了腿,沒什麼大礙。到底行伍出身,左右又有護軍,等閑輕易傷不得。」
那位晉陽王彌生是知道的,拓跋皇后的第一子,也是夫子的大兄。現任大行台,兼京畿大都督。參朝輔政,嚴峻刑罰,將來必定是要繼承大統的。這樣的人會遇襲,莫非就是夫子說的,兄弟之間的自相殘殺么?
她轉過臉看夫子,他倒沒什麼異狀,只是眉峰處攏了愁雲。手指把杯盞握得過緊了,隱隱有些泛白。
那四個人復長吁短嘆,「沒能把大將軍拉下馬,看來有人要遭殃。這世上何時得太平過?亂世梟雄東征西戰,為的是立國安邦。等坐穩了天下,輪著子孫們忙了。忙著剷除異己,爭權奪位。」
彌生不安的覷夫子臉色,唯恐他們高談闊論叫夫子下不來檯面。恰好驛丞通報,說屋子籌備好了。彌生忙道,「路上勞頓,夫子還是早些上去歇息吧!」
他點點頭站起來,頓了頓道,「等回了鄴城,你隨我到晉陽王府探病去。」
彌生做揖,道了個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