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朱戶
載清仍舊對夫子懲戒彌生的事感到不解,兩個人座位靠得近,他進了學堂就在邊上探頭探腦。博士在上面講解《隸續》,他在下面踢彌生的凳子。見她不搭理他,越性兒探過身去扯她衣袖。她轉過臉狠狠瞪他,恰巧被授課博士看見了,嗓子清得震天響,「張載清,謝彌生,你兩個要搗亂就給我出去,沒的在這兒打攪別人。」
載清正不願聽他老生常談,拉著彌生就往外走。彌生唉唉的喊,直到了西邊的角亭前才停下。她甩開他的手,退後幾步,在兩人之間劃了條線,「喏,楚河漢界!從今天起離我三尺半,否則就別同我說話。」她低聲道,「夫子要罵的。」
載清這才明白,「那昨天罰了十遍《出師表》,為的也是這個?」他嘖嘖道,「夫子是瞧你沒個女孩模樣,也替你著急呢!若不調理好,將來夫主是要嫌棄的。」
她白了他一眼,「我今早聽見魏師兄和龐師兄說話,好像是太學要收女學生了,有沒有這說法?」
載清點了點頭,半邊屁股搭在石碑上,「朝里有人具書上表,說大鄴如今和前朝不一樣,天家女眷也是鳳子龍孫,公主們單養在深宮裡做女紅,弄得和民間女子沒有兩樣了。應當到太學里習學,夫子身為太學祭酒,又是公主們的哥哥,專開個女學也是易如反掌。」
彌生覺得不可思議,「這麼說來,要男女混在一處?夫子這樣嚴厲,定不能答應!」
「怎麼能混在一處!南邊的半個園子不常用,另外隔開就是了。人家拿你說事兒,既然門下有女學生,也不在乎多帶些。夫子那裡不好推脫,當然要答應下來的。」載清咧著嘴笑,「公主進學,還少得了那些到年紀待選的名門閨秀么?定然是來了一撥又一撥!如此甚好,往後讀書有奔頭了,我這枯萎的人生才有希望開出花來。」
彌生啐了口,「你才多大的年紀,就想著要娶妻?人家夫子都二十五了,還孑然一身呢!」
載清不理她,小眼睛里精光四射,「你不懂,夫子是什麼出身?莫說二十五,就是五十二也不愁沒有女人投懷送抱!噯,我聽說你要住進樂陵王府了?是夫子的意思?怕你宿在太學不方便么?」
彌生道是,「我的好日子到頭了,以後和夫子一道上學,一道回府……」她抱住頭嚎了聲,「夫子怎麼樣你是知道的,我這下子算是完了。」
「身在福中不知福!你見夫子對哪個弟子這樣好過?不瞧你是女孩兒,定不會叫你到他府里去。」說著壓下嗓門,「風聞樂陵王府里養了幾個世間難得的美人,都是南苑王進京時帶來贈與夫子的。原本有十個,後來就像散財似的,東一個西一個零零碎碎都打發出去了。如今就剩兩三個了吧,所以夫子不娶親,也不覺得寂寞。你進了王府,頭樁事情先把這個打探清楚,再回來告訴我究竟是怎麼個美法,和你相比又怎麼樣。」
「這些烏七八糟的事,我才不願意過問!」彌生很鄙視他,「夫子的愛妾,豈不是小師母?你問長問短的,要作死么?」
載清擺了下手,「混說什麼!師母是人人能做得的?姬妾不過是玩意兒,我稀奇那些艷名,不知道同你擺在一起,可壓得過次序去。」
彌生白眼亂翻,「牽搭上我幹什麼?和我什麼相干!」
載清看她一眼,暗忖這沒心沒肺的傻大姐,自己長得標誌自己不知道。也是的,連鏡子都拿去墊桌腳的人,知道什麼好賴!東邊樂堂里有琴聲傳出來,他悠哉打著拍子,囫圇道,「沒見過你穿窄衣的樣子呢,打扮起來大約是可以看看的。」
他愛胡扯,彌生也不兜搭他。先頭課上得好好的,硬被他拖出來。眼下也回不去了,就靠在亭柱上朝外看。
角亭正對著後門,門外是一條長而直的水榭,直通到湖上去。那是個小碼頭,太學里好多儒生回鄉走水路,到年關的當口這裡極熱鬧。昨夜又下過一陣雪,地上都是白的。雕花門兩腋挨牆腳的地方種了成排的梅樹,欹枝伸展。積雪覆蓋下綻出一簇簇的蕊,遠看過去樹頂卻是粉色的。雪啦、梅啦、還有圍牆頂上間或露出的斑斑灰瓦,襯得這琉璃世界詩畫般淡雅雋永。
她呼出一口白霧,心裡感到安寧自在。她一直是個容易滿足的人,因為知足,所以無所顧忌的快樂著。喜歡下雪天,為了賞雪連冷都不怕。她的生活應該來說算比較從容的,她喜歡四平八穩的日子,偶爾來點小情調,自己讓自己高興。
這裡立了一陣,卻見龐囂從廊下拐過來,遙遙招手喚十一娘,「夫子下朝回來,這會子要往晉陽王府去了,傳你隨侍。」
她應了聲,提著袍角迎上去。載清站起來,拔長脖子喊,「彌生,你要上晉陽王府去么?」
還沒待她回答,龐囂隔空點了點載清,恨不得把手指頭戳到他腦門上去,「你仔細些,帶這樣的頭!讓夫子知道了,看不扒了你的皮!」
彌生知道龐師兄是顧全她面子,罵也只罵載清一個。自己不好意思,先怏怏紅了臉,細聲哀告道,「大兄別告訴夫子吧!我們知道錯了,下回不敢了。」
龐囂別過臉看她,無奈的蹙蹙眉,「罷了,我不和夫子說。但只這一回,可記住了?」
她點頭不迭,「多謝大兄!」
龐囂邊走邊道,「你是知道夫子脾氣的,他三令五申的話你一再違背,對你可沒有好處。還是自省些,別惹他生氣。近來學里有些俗務要整頓,朝中又出了大將軍遇刺的事,他心頭積壓的東西多了,心情難免受影響。你再給他添堵,他不高興起來,大家都要遭殃的。」
彌生聽得縮脖子,諾諾道,「我記住了,謝謝大兄提點。」
龐囂復看她一眼,真正的半大孩子!個頭不小了,心智卻還未開足。說她傻,卻很聰明,大事上有副剔透的水晶心肝。說她聰明,有的時候腦子不夠用,總是渾渾噩噩弄不清楚。他私底下嘆息,到底閱歷太淺。要堪大任,只怕還要夫子悉心調理。
彌生跟在龐囂身後進了官署,夫子才從朝堂上回來,一身緋衣金帶,越加稱得丰神俊朗。負手立在幾塊爛泥糊得稀髒的拓碑前,垂首看了半晌,回身囑咐門下行三的晏無思,「先放著別清理,等我回來再說。」又順便瞥了瞥她,「你就這樣去么?外面冷得很,回去拿件大氅。我在門上等你,快著點。」
彌生領命忙往下處跑,所幸不遠,幾步路就到了。手忙腳亂的摘了暖兜戴上,到太學門口時夫子還沒上車,正站在閥閱旁朝大門裡看。見她來了便踅過身登上高輦,後面有架小車候著,想來是為她準備的。她麻溜鑽進去,馬蹄篤篤開始行進。
撩起氈子看,年味還沒有褪盡,橫街上的一切都是新鮮的。鋪子換了簇新的市招,民宅換了鮮紅的對子和橫批。因著正趕上早市,一路走來全是叫賣聲。街邊上有熱食,蒸籠疊蒸籠,足有五六尺高。架在大鐵鍋上,鍋沿口粗壯的布繩勒不住熱氣,從下往上蓬蓬的蒸騰,把半條街瀰漫得雲霧沌沌,連風裡都隱約含著甜味道。
她平時很少出門,更不知道晉陽王府在哪裡。看車直向西趕,將到金明門時又右轉。探頭一張望,原來已經到了金墉城附近。
晉陽王是聖人第一子,朝野內外名頭響鐺鐺的大人物。權勢滔天,府邸自然也是極盡華麗的。越過高高的門楣,內宅飛揚的單檐廡殿頂像雄鷹伸展的翅。人字斗拱下攢著精美的彩繪,連大門前的基柱都雕成寶裝蓮花紋。這樣的規格是一般親王用不起的,簡直比皇城大內差不了多少。
她暗暗吐舌,僭越呀!聖人還未冊立太子呢,他卻儼然以儲君自居了。難怪常聽師兄弟們說大王琮驕矜自負,人活得太張揚了有什麼好處呢?處處樹敵,叫人追殺。相較之下夫子就踏實多了,翩翩濁世佳公子,恭勤慎密,進止都雅。萬丈光芒都掩蓋在溫潤的外表下,偌大的皇族中,儼然是一股清流。
彌生自己倒要笑,她想起個民俗來。說東西是人家的好,孩子是自己的好。這比喻用在她這裡不算貼切,但大概就是這麼個意思。她覺得她家夫子是最好的,不單慕容氏里,甚至整個大鄴都找不出第二個來。當然了,如果能對他再慈愛些,那就更無懈可擊了。
她這麼胡思亂想著,樂顛顛下車追上夫子。夫子低頭看她一眼,眼神明亮潔凈,像三月里溫暖的陽光。
他說,「跟緊些,別走丟了。」
她剛要點頭,卻發現他在她指尖盈盈一握,旋即放開。她怔了怔,彷彿是個錯覺,分明清晰的,但又有些不知所起。她蜷起手指,廣袖在身側水浪一樣的拍拂。再抬起眼,他由王府里的家奴陪同著,已經漸漸走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