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堪畫
次日五更,彌生便到夫子下榻的園子里候著了。
眼下不像頭幾天,爺娘體諒她在外不易,有時晨昏定省誤了時候也不苛責她,睜眼閉眼的就過去了。夫子是外人,在學里規矩也定得嚴。如今到謝家做客,她是東道,又是學生。哪怕單隻為了給謝家掙臉,她也要一絲不苟的把夫子伺候好。
她手底下的幾個婢女對樂陵殿下實在感興趣,見他生得這樣齊全,一個個紅著臉私底下偷偷打聽。姑娘們的愛慕都寫在臉上,她最體人意兒,索性趁著出門前的辰光細細和她們說道一番——
「殿下行九,諱琤,是拓拔皇后的第四子。初封樂陵郡公,後來聖人御極,進爵為王。現今官拜司徒,又兼太尉。」她半抬著眼看屋頂的蓮花藻井,信口就說出一串溢美之詞來,「殿下音容兼美,學涉經史,聰慧夙成,謙慎寬厚。讀書目下十行,覆棋不失一道,聖人與皇后甚愛之。你們說,有這樣了不起的夫子,是不是前世修來的福氣啊?」
仆婢們聽不出她的滿腔幽怨,她自己知道,一個過於優秀的老師,對她這種不成器的徒弟來說到底意味著多大的壓力。眼界高的人要求自然也高,不過總算好的,他平素不太關注她。除了動不動堆積如山的課業叫人苦悶,相比那些師兄弟來,已經是天大的通融了。
她站在外間的多寶格前吩咐人準備青鹽,也不知夫子什麼時候起身,抬來的熱水怕冷了,打發人渥在桶里拿厚褥蓋著。等了好久裡面也沒動靜,便尋張帽椅坐下來。
天氣奇寒入骨,一旦無所事事,這高深的大屋子就顯得無比清冷。好在椅子上鋪了厚厚的灰鼠袱子和椅搭,腳下再踩個炭火爐。那熱氣從銅爐蓋兒上成排的圓孔里蓬蓬四溢,一路由腳底心裡往小腿肚上擴散,不多時身子就暖和起來。
因為起得早,哈欠一個接著一個,簡直憋都憋不住。她迸出兩眼的淚,自己拿帕子擦了擦。看看外面,夜長晝短。雞叫過了兩遍,天才放出朦朧的一點微光。夫子還睡著,她怕吵醒他不敢發出聲音。坐得時候長了漸漸犯困,回籠覺睡不成,打會子盹兒總可以的。她寬慰自己一番,曲起胳膊支著扶手,當真開始恍恍惚惚飄飄然起來。
慕容琤在裡間收拾停當了出來,小子一打軟簾,看到的就是這樣一副景象。
他蹙眉打量,她倒挺受用,臉上睡得紅撲撲的。小子覷他面色知道不妙,待要上前喚人,被他擺手喝退了。他耐著性子踱過去,在凳腳上踢了一下。再負手站在她正對面,倒要看看她如何應對。
她睜開眼,果然不出所料,又是大大的一震。手忙腳亂的跳起來,怯怯道,「夫子起身了?」左右環顧著,捋了袖子道,「我給夫子打水洗漱。」
「不必了,我不敢勞動你大駕。」他轉身坐到書案前,隨手翻了翻案頭的書。也不看她,只道,「連累你這麼早過來,是我的不是。你要睡便回去睡,我這裡不用你伺候。」
她向來敬畏他,聽他語氣不佳,胸口咚咚直跳。再小心瞟一眼,他面沉似水,更讓她惶恐不安了。小腿肚發僵,手足亦無措。站在原地進退維谷,懊惱著怎麼一疏忽真睡著了,夫子生氣也是應該的。自己不是來盡孝心,是來惹他不自在來了。當下悔恨交加,甚至考慮要不要跪下來磕頭認個錯。
恰巧門外僕婦送羹來,她忙去接了,躬身托到他面前,囁嚅道,「學生忘了本分,請夫子恕罪。夫子昨日沒進飯,想是餓了。且吃些東西,回頭再責罰學生不遲。」
她還知道他宴上只喝了幾盞酒,觀察算細緻的。這麼想來,他心頭火氣方退了些。
彌生揭開盅蓋兒把勺子呈上去,他慢慢用了幾口,看臉色倒像是緩和了,她才略鬆口氣。卻也不敢怠慢,招人往銅爐里添些新炭,親自捧到他腳邊,賠笑道,「天冷得厲害,夫子莫凍著。踩在上頭晤一晤,可暖和呢!」見他只穿了件齊膝大袖衣,又道,「夫子眼下要讀書么?久坐不動寒氣要入骨的,學生給夫子添件衣裳吧!陽夏不像鄴城,人口少。四周圍屋舍稀疏,風也比鄴城大些。」
他唔了聲,沒有明確表示,只管低頭看書。彌生想順勢攀搭兩句話都不能夠,沒法子,只好垂頭喪氣的旋進屋裡找大氅。搭著那狐狸皮的裡子思忖,豁出去,今兒整天在跟前待命,不愁找不著機會。
再到堂屋裡,他仍舊不溫不燥的捧著那本《齊諧記》看。她不好出聲打斷,上前給他披上氅衣,便靜靜退到一旁侍立。
太陽漸高了,霧也散了。溫煦的光從門檻外斜射進來,照在光滑的青磚上。花形里的一枝一葉彷彿有了生命,在她視野里纏綿伸展,綻成鮮活的蓮。
熏爐頂上香煙裊裊,屋裡靜悄悄,唯有他翻動書頁的短促清脆的聲響。不知是不是來時路上受了涼,他有些咳嗽。每每蜷起半拳擋在口前,那纖長潔白的手指如珠如玉,倒比女孩子的還要漂亮。
她替他換下放涼的茶,看準了時機道,「夫子身上不舒服么?學生叫人拿枇杷膏來夫子用些?」
他置若罔聞,連眼皮都沒抬一抬。她有些訕訕的,只得老實肅立。到現在才知道做下人有多不易,站功夫練來委實吃力。她想起母親給嫂子們立規矩,上房南窗下的十來塊磚都站塌了。自己琢磨琢磨怪后怕的,萬一將來嫁了王家,高門大戶里眼睛挨著鼻子,兒媳婦一視同仁。婆母厲害的,像戲文里焦仲卿的母親一樣,不單是要站,恐怕還要紡紗織布……
不知紡紗織布夫子教不教?她把自己逗得發樂,調過眼來快速瞥了瞥他。他低著頭,眉目清冷。但比起訓誡時候的疾言厲色,這刻倒顯出罕有的寬厚。彌生沒面過聖,但聽說聖人當初是有名的美男子,夫子這花容月貌想是隨了武定皇帝。不過再好看,總是板著臉到底不大妙。夫子深沉能斷,學生們都知道。美人過分嚴厲,也叫人望而生畏。
她這頭只顧胡思亂想,又開始盼著二兄他們。不是交情極好的朋友么,怎麼日上三竿了還不見來?來了他們說說話,氣氛就能緩和些。她站得久了,又不敢動,周身血液都要凝固住。
真真不知過了多久,才見夫子把書合上。揚眉道,「這《齊諧記》我十歲時看過,如今再讀一遍,倒有別樣的感觸。」
她道是,忙去打熱水,絞了帕子來給他凈手,「夫子坐得久了,活動活動吧!家君先頭差人來回話,梨園裡備了戲文和段子給夫子取樂。夫子稍歇一歇,學生服侍夫子過去。」
「勞你父親費心了。」他說,走到光影里。太陽照著他的臉,深邃的眼,白凈的皮膚,是種與生俱來的顯貴模樣。手指把著門框,抬頭看了看道,「這宅子有些年頭了吧?」
彌生順著他的視線望過去,檐下的木斗拱上朱漆斑駁,頗有凝重的滄桑感。她躬身道,「回夫子的話,這個院落是我祖父手上建造的,到如今算來有五六十年光景了。家君主張勤儉,產業交到他手上,府里還沒興過土木呢!」
慕容琤聽著,嘴角流出隱隱的笑意,「王謝並重,王家我拜訪過,雕樑畫棟,亭台樓閣,極大的富貴排場。令尊是大鄴出了名的賢士,如今看來果真名不虛傳。」
彌生拜下去,「謝夫子誇讚,家君不嗜鋪張,常說自古名士出寒門。我們這樣的出身,更當潔身,修德行。」她笑了笑,「所以夫子來了只能住這老宅,怠慢之處,夫子切莫怪罪才好。」
他微頷首,臉上表情喜怒難辨。彌生咬著唇思量,既然提起了王家,正是開了個好頭,說下去也順理成章。因鼓足了勇氣道,「夫子平常忙,這趟為學生的笄禮而來,學生真是感激得緊。原還想著夫子回鄴城,學生好為夫子扶車的。可是前幾日我母親說起我的親事,只怕許了人家,就不好在夫子跟前伺候了。」
她不知道父親的尺素里有沒有提及,因此分外的留意他。他轉過臉來,眼睛深得如一口井,「你后兒就及笄了,是到了談婚論嫁的時候。怎麼,說的是哪家?」
望族間的聯姻他也懂得,局限性極大。她要作配,不外乎琅琊王氏,弘農楊氏,太康謝氏。後面兩家雖也鼎盛,到底不及陳留謝氏輝煌。如今能比肩的唯有琅琊王氏,橫豎人選只在王家人里挑罷了。
她有點不好意思,「夫子也認得的,是王家大郎。」
他哦了聲,「王潛。」
「對對!」她介面道,「夫子以為如何?」
他稍頓了頓道,「王潛眼下拜滄州刺史,為人審慎,舉止也有度,我看倒是門良配。」說罷似笑非笑掃她一眼,「你自己是個什麼意思?」
她愁眉苦臉道,「王郎體胖,具服大焉。其寬六尺,橫陳如彘……夫子,這話您聽過么?」
「你嫌他胖?」慕容琤道,「說來是有些,不過男人外表是其次,要緊的還是人品操守。王潛少年有器望,將來前途不可限量,你許給他也算門當戶對。」
她有種五雷轟頂的感覺,「夫子也說他好?可是我不願嫁……我學業未成,還沒來得及報答夫子,怎麼好這樣草草嫁人了呢!」她急急肅下去,「其實夫子昨兒一到,我就想和夫子說來著。夫子橫豎收了我做徒弟,求夫子顧念則個。叫我有機會,以後好好報答夫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