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9|玉節虎符

69|玉節虎符

良時對接塔喇氏她們回來,缺乏興趣,輕描淡寫道:「打發人過松江府說一聲就完了,來回奔波,豈不麻煩。」

婉婉現在對她們倒沒什麼忌憚,她信得過良時,如果他有那份心,她不在的三年裡,早就讓她們重回藩王府了。太妃的話也沒錯兒,庶福晉雖上不得檯面,容不容她回來,卻是她作為長公主和嫡福晉的風度。旁觀者太多了,好些人光靠一張嘴,就能致人死地。何不把事兒辦完滿了,省得留下話把兒,讓那些嚼蛆鬼說嘴。

她寬厚地微笑,「不過費些周章罷了,她們也去了三年了,這麼長遠沒見,一家子,你就不想她們嗎?」

他知道她打趣,心頭還是有點緊張,「你這麼說,越發不能讓她們回來了。依我的意思讓瀾舟親自去一趟,給他母親磕個頭就成了。他已經到了你名下,重新把塔喇氏搬出來,沒的壞了規矩。」

他一心為著她,她心裡都知道。不過規矩是規矩,人情是人情,塔喇氏固然無關緊要,瀾舟和新媳婦跟前要交代得過去。孩子不聲不響的,終歸惦記他親娘。還是把人接回來,大家喜喜興興的,多好。況且她也有心事,趨前身子偎在他懷裡,盤弄著他的指尖說:「兩個兒子……太少了。我的身子不爭氣,怕耽誤了你……」

他低下頭,在她發上親了一下:「我知道你總不踏實,幾回夜裡說夢話,我都聽見了。你還年輕,不愁養不齣兒子。退一萬步,就算咱們命里沒有,瀾舟和瀾亭在跟前,還怕將來沒人為咱們養老送終么?」

她嘆了口氣,悵然道:「人過留名,雁過留聲,我身後空空,白來世上走了一遭。」

她的憂思似乎已經養成習慣了,那三年給了她太多不堪的回憶,哥哥囚禁她,朝臣敢和她你來我往對罵,她流產、大病、精神崩潰,太多太多的不幸了。其實他一直後悔,要是知道後來有那麼大的變故,中秋那天就應該強行把她接走。如果沒有想得那麼長遠,全力和王鼎合作,至少能留住他的嫡子……

那些遺憾,他不敢在她面前說起,只能東拉西扯寬她的懷。

「你的意思是讓她們回來,接著給我生兒子嗎?你把我當成什麼了?當初老太太逼我,現在你也要逼我?你說雁過留聲,你可不是雁。你是一把鑿子,把名字都刻在我心上了,還嫌不夠么?」

他說起情話來也一本正經,婉婉瞧著他,自己沒忍住,便笑了。又想起他先前說的話來,秀眉一蹙,很喪氣地嘟囔:「我夜裡說夢話嗎?怎麼還有這毛病!」

他開始調侃她,「不光說夢話,手腳也不老實。不知道多少回了,我糊裡糊塗就挨你一頓好打。所幸我睡得淺,尚且能夠抵禦,要是被你一腳踹壞了,往後苦的是你自己。」

婉婉先是一驚,然後紅了臉,忸忸怩怩說:「那只有分床睡了,你在我邊上,我還嫌擠得慌呢!」

她一臉嫌棄,別開了臉。他兩手一捧,把她重新扭轉過來,看著那大大的眼睛,明麗的面頰,額頭咚地一下,和她撞在了一起,「想擺脫我,下輩子吧!」

瀾舟呢,後來見到她,總是一副很不好意思的樣子,大概房事一點不漏全被呈報到她面前,覺得自己臉上無光。幾回見了她都很避忌,就連說話,都不敢正眼瞧她。

婉婉原想時間長一些,他自然會看開的,沒想到過了很久,這種情況依舊沒有好轉。她想應該找個機會和他好好談談了,見著她總是躲,這可怎麼好!

快過年了,莊子上的節禮都送上來了,今年因她在,各衙門還有東西托他轉呈。他把那些香扇、湖筆之類的物件都送到她面前,沒說兩句又要走,婉婉搶先叫住了他。

「是額涅哪裡做得不好,惹你不痛快了?這程子你都不願意理我,我真有些傷心了。」

他說不,依舊垂著眼,「兒子職上太忙,以至忽略了額涅這裡,是兒子的不孝。」

到底還是孩子,模樣局促又拘謹。婉婉真是個稱職的好母親,讓他坐,溫聲對他說:「人大了都要娶媳婦兒,這種事情沒什麼可害臊的。我和你阿瑪都挺高興,盼著你給宇文家開枝散葉。通房本就是伺候你的,干放著不動,我們倒要著急了。你奶奶不在,這些話只有我同你說了,不論你長到多大,在我們眼裡都是孩子。孩子和父母之間有什麼可不好意思的,你在外辦差,遇見了那麼多的人和事,面嫩成這樣,可怎麼給你阿瑪分憂?」

瀾舟默默聽完,站起身道:「額涅誤會了,兒子不是因為這個……」

「那是為什麼?」婉婉耐著性子問他,「是因為想你奶奶嗎?」

他搖頭,垂著的眼睛慢慢抬起來,有些畏縮地看了她一眼,「額涅不用擔心兒子,兒子樣樣都很順遂。通房丫頭們是太太和額涅的吩咐,兒子不敢有違。可是……兒子有自己的想頭,不能和別人說,兒子自己知道就成了。」

婉婉摸不著頭腦,「這麼看來,你是有喜歡的人了?過完了年就要給你說親事,你自己有譜兒,千萬告訴額涅。只要姑娘是好人家出身,咱們一定先盡著你,到底是一輩子的大事,可馬虎不得。」

他漲紅了臉,又低下頭去,囁嚅著沒有。倉促地打了個千兒,「兒子還有差事沒辦完呢,不能再耽擱了。額涅容兒子先告退,有什麼話,等兒子回來再說吧。」

他逃也似的跑了,小酉莫名得很,「這位大爺,越大越叫人瞧不透了。」

婉婉也沒當回事,在她看來她能做的都做了,孩子有孩子的想法,不肯和她交心,她也不好強逼。

過年了,終於迎來一場雪。南方的雪和北方不同,因為稀有,降臨的時候充滿了驚喜。年三十吃過團圓飯,一家子在銀安殿前看煙花,那時候天上還模模糊糊嵌著星。經過了一夜震天的鞭炮聲,第二天推窗一看,院子里都白了。

良時自小管教嚴,瀾舟瀾亭哥兒倆四更就要起床讀書,他那時候也一樣。年紀小起不來,精奇嬤嬤在床前站著,戒尺敲床架子,敲得邦邦響。怕挨家法就得趕緊起來,這麼多年養成的習慣,時候一到就醒,比那個西洋自鳴鐘還要精準。

婉婉早上愛賴床,四更的時候正睡得香甜,本來想喊她看雪的,又怕擾了她的好眠,自己披了衣裳下床,悄悄挪到外間去了。

他人不離府,外面的事還是得處理,有些方面底下人能代勞,有些方面卻非得他親力親為。傍晚時分接到兩封書信,一封從京城來,一封是安東衛近況。他心裡惦記著,之前礙於她在身邊不方便,現在抽出空閑來,才想起要看一看。

京城動向,不單單在於皇帝,還有朝廷人員的升降、京師周邊的布兵等等。皇帝是個糊塗蟲,五軍都督因和閻蓀朗不合,被閻太監陷害,皇帝不查,十分簡練地表示疑人不用,把這個位置騰出來了。老五已經開始動作,能運用的人脈都動員起來,勢必要把他們的人推上那個位置。一旦成功,京城城防和安東衛戍軍都在他手,將來就可高枕無憂了。

他謀天下,每一步都穩紮穩打。祖祖輩輩已經籌劃至今,再等上三五年沒什麼了不起。

安東衛那頭,隨書信送來了一面虎符。他打開盒子看,銅鎏金的表面因為年代久遠,已經隱隱泛出青光。他把那塊左符握在掌心裡,第二步就是弄到皇帝手裡的右符,兩符相合,不光歸降的貴州軍,半個大鄴的人馬也能任他隨意調度。

燈下的臉,浮起不帶感情的冷笑。如果原來因為愛情混淆了他的志向,現在卻空前的明晰。他愛婉婉,就要給她萬人之上的安定,長公主的頭銜固然高貴,遺憾的是皇帝瘋癲。如果皇帝換人來做,那她就能無驚無懼,再也不受任何人鉗制了。

地心的薰籠里燃著炭,他揭開罩子,把信扔了進去。信紙在青藍的火舌上扭曲收縮,突地一顫,托起一片紅光,他靜靜站在那裡,火焰在他眼中跳躍。

裡間有窸窸窣窣布料翻動的聲響,他把罩子扣回薰籠上,剛蓋好,婉婉就從裡面出來了。

她還是睡眼惺忪的樣子,迷迷糊糊說:「你起來了?這麼早,天還沒亮。」

他不動聲色回到案前,背著手,把虎符收進了盒子里,嘴裡應承著:「睡不著了,起來看會兒書。你瞧見外面沒有?下雪了。」

她啊了聲,孩子一樣雀躍,跑過去打開門,迎面一陣寒流,撩起了她鬢邊的發。她打個激靈,看昏昏的天色下白潔滿地,笑著說:「這場雪下得好,正在新舊之交。」

她站在風口裡,輕薄的寢衣隨風起伏。他上前把她拉了回來,「還在下呢,早上起來再看不遲。」

她不情不願地被他拽回了床上,伏在他懷裡說:「今天是大年初一,咱們出去逛逛好嗎?」

他說好,「給額涅請過了安,我就讓人套車。」

她又有些遲疑了,「恐怕大爺他們要過府來拜年,咱們走了,不大像話。」

她永遠不是那種不管不顧的人,想得太多了,註定心思沉重。

她捋捋她的頭髮,她躺在他身上,溫柔的負荷,令他心安。兩個人說了一會兒話,又小小打了個盹兒,延捱到窗上泛了白光才起身。

初一確實諸事冗雜,要見客,還要上家廟拜祭。婉婉在妯娌堆兒里,也不愛顯山露水。她性情恬淡,她們談天說地的時候,她倚在一旁聽她們說話。臉上帶著淡淡的笑,彷彿古畫上的美人,安靜地坐在她名貴的畫框里。

福晉們都很關心瀾舟的婚事,後來的話題基本都圍繞在大小子的媳婦人選上。瀾舟是長子,即便將來不能襲爵位,也不會差到哪裡去,所以福晉們極力推薦娘家年歲相當的女孩兒,請長公主多做考慮。

婉婉不好作答,只說請太妃拿主意。太妃拖著長腔道:「娶媳婦兒又不是找長工,三言兩語怎麼定得下來。還是得多挑多看,大小子彆扭,隨便給他找一個,回頭雞飛狗跳的,家宅不太平。且等等吧,已經有幾個人選,等他自己看準了,那才好辦。」

福晉們都有些失望,但是並不在意,又換了個話題閑談。婉婉坐久了,實在呆不住,道了乏,起身往園子里去了。

今天是初一,良時和幾個兄弟難得相聚,結伴出去蹴鞠了。婉婉閑來無聊,去他書房找書看。他有兩個大書櫃,除了四書五經外,還收錄了好些江南的縣誌和民俗。她挑了一本異事錄,轉到書桌后坐下,見桌上堆著厚厚一打手稿,便替他歸攏,打算收進抽屜。

抽屜里有個匣子,她想起來,就是早晨看見的那個。當時她沒問,過後很好奇。現在發現了,一定得打開看看。

她是公主,又和大部分公主不一樣,別人在研究綉樣針腳的時候,她卻懂兵法,識虎符。

虎符應該稱作兵符,是帝王授予臣屬兵權,和調動軍隊所用的憑證。她兩眼盯著符身,上面刻滿錯金小篆銘文:「凡興兵被甲,用兵五十人以上,必會君符,乃敢行之」……右符在君,左符在將,通常手握重兵的人才能保管。藩王削減兵權百餘年了,這虎符怎麼會出現在這裡?

她心裡驚惶,難道是朝廷賞賜的嗎?皇帝又犯迷糊,把左符交給良時了?她托著那銅疙瘩,就像托著個燙手的山芋。左思右想,不知該不該當面質問他。如果來得光明正大,豈不顯得她總在懷疑他!如果來得另有蹊蹺,那麼……大事就不妙了。

她一瞬竟那麼害怕,其實她的確有提防,這是她的本能,抑制不住。她心頭突突地跳,勉強定了定神,把東西又放回去。檢點再三沒有破綻了,方匆匆回到隆恩樓里。

人雖坐下,心思卻百轉千回,難以安定。讓銅環把余棲遐傳來,掙扎了半天,低聲吩咐他:「你去替我查一件事,大鄴的虎符,現在在哪些人手裡。」

余棲遐愣了一下,「據臣所知,虎符共有兩對,大鄴東西要塞各有一面,應當都在守將手裡。殿下為什麼要查這個?」

她不敢把實情說出來,只是搪塞著:「我要知道確切的消息……符能不能轉贈,最近朝廷有沒有重新歸置兵權……」

她正說著,外面有人應了她的話:「虎符不能轉贈,誰來持節,都由皇上定奪,且密不外傳。」

她倉惶轉頭看,良時從門上進來,臉色微白,神情不豫。到了她面前,揮手命余棲遐退下,然後凝目看著她,仔仔細細地審視一遍,就像從來不認識她。

半晌才一笑,笑容掛在唇角,眼風卻如利劍,摧枯拉朽,透體而過。

「婉婉,原來你從來沒有相信過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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