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9|悲恨相續

79|悲恨相續

聽說北地的寒冬特別長,每年九月開始下雪,一直要到來年三四月,冰雪才逐漸消融。比起那麼嚴苛的環境,中原氣候適宜,算得上人間天堂了。

柳條抽了嫩芽,初生的枝葉軟而韌,可以編出很多花樣來。小酉手巧,編了個花籃,婉婉只會編花環,戴在頭上,趁著明媚的春光,跳舞給東籬看。

東籬已經六個月大了,和他阿瑪不一樣,很活潑,也愛笑。看見太太扮鬼臉,笑得渾身打顫。不過孩子真不能招惹過頭,否則笑個沒完,簡直要續不上來氣兒。婉婉逗過了一陣,把他接過來,給他唱兒歌,什麼紡織娘,歌聲長……東籬聽了一會兒,乏了,往她胸前拱,要找奶喝。

婉婉只是笑,「這孩子,腸子是直的么?剛尿完就餓了。」

奶媽子解了衣襟攏在懷裡,前仰後合地搖晃著,應道:「可不要吃么,吃完了就睡,這麼著才長個兒。不過祁人有一樁不好,以前聽說阿哥們大了就不讓吃飽飯,要餓著肚子,才知道活著艱難。馬府街的榮大爺家就出過岔子,小阿哥餓得厲害,抓螞蚱吃。後來不知怎麼的,得了瘧疾,就這麼死了。」說著捋捋東籬虎頭帽下的小腦袋,「虧得咱們家不像外頭似的,就愛盡著阿哥吃。把我的嬌主子喂得壯壯的,十歲就娶福晉。」

婉婉失笑,「你比我還性急,十歲……」

「毛都沒長全呢。」小酉脫口而出,招來眾人一致的鄙夷。

太陽大了,直剌剌曬著不舒服,起身挪進屋子裡。最近塔喇氏不常來了,似乎身上也不舒坦。婉婉打發婢女去瞧了一回,據說沒什麼大礙,已經起坐如常了。

春光正好,婉婉倚在卷頭榻上,頭頂就是月洞窗。窗外的廊子底下掛著鳥籠子,她喜歡聽鳥叫,即便入夢,也有活泛的滋味兒。日子太長了,想不出自己要做什麼,像東籬似的,除了吃喝,就是睡。

她枕著隱囊打盹兒,昏昏間做光怪陸離的夢,夢見皇帝拍桌子,夢見內閣的人爭得面紅耳赤。然後有個尖銳的聲音叫起來,「安東衛大軍,盡在吾手。打什麼北虜,直取京師。」

她一個激靈,猛地醒過來,心頭怔忡,一時分不清是夢還是真的。坐起身茫然四顧,看見銅環震驚的臉,愕然朝外望著,視線落在鸚鵡架子上。

婉婉升起不好的預感,彷彿陰雲籠罩,連天都矮了下來。她趿鞋走過去,遲疑地問:「銅環,你聽見什麼了?」

銅環不說話,窒了下道:「天要熱了,鳥糞落得滿地都是,回頭有味兒,還是換個地方掛吧。」

她要出去,被婉婉阻止了,「是它嗎?剛才我沒聽清,讓它再說一遍。」

她扶著窗檯,緊張得滿手汗。那鳥兒不負所望,拍了兩下翅膀又笑起來:「哈哈哈……我與眾將,共謀天下。」

她的腦子嗡地一聲,然後就是浩浩長風,摧枯拉朽地奔襲而過。腳下直發軟,幾乎連站也站不住了。這語氣,不是良時是誰?銅環上來攙她,她扣著她的腕子問:「這隻鸚鵡後來養在哪處?你們是從哪裡把它搬來的?」

銅環也亂了方寸,回身叫外間侍立的人,問鸚鵡的來歷,那個婢女結結巴巴說:「從……王爺的書房……搬來的。」

銅環大驚,又怕她傷情,慌忙開解:「一隻鳥兒罷了,您還拿它的話當真嗎?」

她兩眼定定的,臉色慘白。這時候也說不清心裡的想法了,只覺腿顫身搖,身體像一張弓,被拉到極致,隨時會崩斷似的。她明明一直在說服自己相信他,國難當頭,還因他的赤膽忠心對他感激不盡,誰知一切都是假的。他在她面前演戲,鸚鵡面前卻不避言。這小小的鳥兒懂什麼?它不過是個拓本,誰當著它說什麼,它就照原樣學舌,這是它的長項,也是它取悅人的手段。

她推開她,一步一步走到鳥架子前,盡量控制自己的聲調,學它的話,引誘它重複,「直取京師……」

鸚鵡又蹦達起來,粗聲粗氣說:「安東衛大軍,盡在吾手。打什麼北虜,直取京師!」

婉婉一下子坐在了地上,心頭滴血,腦子裡空無所有。她甚至不知道自己為什麼還活著,她應該化成一捧灰,應該魂飛魄散。

原來自己被人當成了傻瓜,他緊鑼密鼓謀划江山的時候,她還蒙在鼓裡,做著琴瑟和鳴的春秋大夢。枕邊人是個有吞天欲/望的野心家,他裝得忠孝節義,到頭來只為魚與熊掌兼得。這樣心機深沉的逆賊,她以前竟沒有察覺,把他當成了可以依靠終身的人。

多大的諷刺!她笑著流淚,兩眼空洞地望著銅環:「好日子……到頭了。」

銅環早就和余棲遐通過氣,對南苑王有反心一事心照不宣。本以為瞞得一時是一時,一切以長公主的安危為上,沒想到最後是以這樣的方式大白天下。要怨怪,無從怨起,只能怪南苑王不小心,忘了鸚鵡能言防漏泄的道理。

天塌了,不知何去何從。她還試著安慰她:「先別急,坐實了再恨不遲,別冤枉了好人。」

婉婉只是搖頭,「養在他跟前的,學的都是他的話,還要怎麼坐實?是我瞎了眼,錯把他當成忠良。現在想起那些百姓的啐罵,是我活該,罪有應得。」

銅環最怕看到的,就是她把一切罪責都歸咎於自己。這和她有什麼相干呢,她也是受害者。相比他們這些江山誰主無所謂的人,她所遭受的是切身的傷害,她眼裡的世界和他們不同,是他們永遠無法體會的。

臉上的眼淚被風吹乾了,愛過、恨過,留下無垠的痛苦。如果她從來沒有對他心存幻想,就不會面對今天的撕心裂肺。她回憶起留京的時光,往昔的種種都成了愚蠢的最好例證。她曾經的義正言辭,像一個無情的耳光,打得她心灰意冷。她甚至為此丟了孩子,恨皇帝,恨內閣官員,誰知道始作俑者全是他,叫她怎麼接受這個現實?

她失魂落魄,費了極大的力氣定下神來,鼓了兩回勁兒才站起身,抬手指了指那隻鳥兒,「處置了吧,不能留下了。」

銅環遲遲看她,「殿下的意思是?」

她垂著兩手走進屋,邊走邊道:「剛才的事不許泄露出去,倘或傳到王爺耳朵里,就提頭來見我。」

她有什麼打算,銅環不知道,看樣子是想瞞過去,當作什麼都沒發生吧!這樣也好,嫁雞隨雞嫁狗隨狗,局勢已然□□,她無力回天,還不如保重自己,至少南苑王對她的感情都是真實的。

銅環領命去了,她一個人在榻上枯坐了很久,腦子轉得風車一樣,考慮接下來該做些什麼。

要不動聲色,不能打草驚蛇。他隱藏得很好,以為可以永遠欺騙下去,那就遂他的意兒吧。可是她作為帝國公主的尊嚴不能丟,她曾經說過,誰想謀反,她就和誰不共戴天,就算同床共枕的丈夫也不例外。

她傳余棲遐來,仔細問了外面的情況,朝廷調遣大軍平叛屬實,這麼看來他大有可能借這個東風,把兵馬送進北京城。若果真如此,實在令人心驚,王鼎還需要過關斬將,他卻可以一路暢通無阻,難怪會說「直取京師」。

好深的算計!恐怕他那個糊塗的哥哥還在做著天下太平的夢,人家的刀已經架在他脖子上了。

婉婉閉了閉眼睛,長出一口氣。余棲遐憂心忡忡地問她:「殿下打算如何?」

她握起了雙手,含淚狠狠道:「我那哥子再不成器,也是我一母所生的手足,我不容許別人傷他的性命。良時有幾句話是真的?分明年前就說開拔的,為什麼那回問少奶奶,卻說瀾舟動身沒多久?如果我沒猜錯,安東衛的大軍應當分作了兩撥,一撥早就在路上了,瀾舟在第二撥,那一撥才是攻陷京城的主力。」

余棲遐簡直有些驚訝,一個小婦人,有這麼縝密的心思,果真她的骨子裡有與生俱來的不凡,不因長久被人寵愛著,就失去判斷力。

他說是,「據臣所知,安東衛的大軍遠不止二十萬。朝廷調撥,面上出去的人數謹遵朝廷旨意,但內閣沒有派遣欽差來清點,實際人數就算動用四十萬,也沒有人知道。」

她頷首,慢慢蹙起了眉頭,「無論如何得給皇上提個醒兒,他眼下病急亂投醫,只要聽說安東衛出兵了,大概就覺得平安無事了。」

她到案前寫信,情真意切勸皇上以國事為重,以免流寇集結,硝煙四起。把信交給余棲遐,叮囑他:「挑個靠得住的,八百里加急送進京,務必面呈皇上。信是為了應付盤查,以免惹他起疑。要緊的話傳口信兒,請皇上即刻調集西寧衛和太原府守軍勤王,以防安東衛大軍兵變。」

他們如今是拴在一根繩上的螞蚱,長公主是主子,她選擇認命,他們就跟著她隨波逐流;她要是選擇戰鬥,他們便粉身碎骨聽命於她。。

余棲遐拱了拱手,「殿下放心,臣火速去辦。」

出寢殿的時候那麼巧,居然迎面遇上了南苑王。余棲遐是見識過大風大浪的人,臉上一派自然,恭恭敬敬退到一旁,向他俯首。只是擔心公主會不會露出馬腳,讓他窺出端倪。

所幸她也沉得住氣,和往常一樣迎上前,伸手搭上他的臂彎,笑道:「今兒回來得這麼早,真是難得。」

他並未察覺什麼異樣,撫撫她的手道:「忙了這麼久,冷落你了。該我辦的差事都辦完了,今兒早點兒回來,陪你吃頓晚飯。」

她笑得牙關發酸,還要用甜甜的聲口嗔怪:「怎麼不提前打發人回來說一聲?這會兒什麼都沒預備,我原想隨意用點兒就完的……你瞧,可要忙壞那兩個廚子了……」

余棲遐鬆了口氣,心頭說不出的感慨。真難為她,這麼裝樣兒,不知要裝到多早晚。

他匆匆出了二門,到值房找金石,把信交到他手上:「殿下的令兒,書信在明,口信在暗。請皇上從西寧衛和太原府調兵勤王,晚了就來不及了。」

金石吃了一驚,「殿下已經知道了?」

余棲遐晦澀地點頭,「居然是從一隻鸚鵡嘴裡得來的消息……人算不如天算啊!」

金石拿起桌上的佩刀,「我這就上路。」

余棲遐攔住了他,「別弄得這麼大陣仗,你是千戶,什麼樣要緊的信件,用得上你親自出馬?派底下人去,挑個機靈的,和往常一樣。」

金石手下都是當初和他一起出生入死的兄弟,過命之交,個個都信得及。不過事關重大,斷然草率不得,目下長公主和南苑王還沒有撕破臉,這時候出去多少還是安全的。他再三斟酌,挑了最靠得住的小旗武曲,把前因後果都和他交代了,末了兒在他肩上一拍,「能行么?」

武曲嘿嘿一笑,「送封家書,多大的事兒!別說進京,就是閻羅殿,爺們兒也敢……」

他沒說完,挨了金石一腳,「屁話!多幹事兒,少耍嘴皮子功夫。去吧!」

送走了武曲,他和余棲遐慘淡相顧,「該來的總會來,與其鈍刀子割肉,不如給個痛快。」

余棲遐長嘆:「只是委屈了殿下,無論如何,必須有個取捨。三年前或許她還能諒解南苑王,現如今恐怕難了。」

確實難,婉婉在面對他的時候,已經有些手足無措。曾經約定了相依為命的人,中途放棄了。他有更遠大的志向,如今看來尚主也不是那麼簡單,是在為一步步接近皇權做準備。

他給她斟酒,她把酒壺接了過來,「我哪裡能喝,不過陪陪你罷了。你這程子辛苦,往後就能歇歇了吧?」

他唔了聲,「征戰奴兒幹路遠迢迢,糧草得接連送出去。原本朝廷應當就近調撥的,誰知榆林大倉被水淹了,這千斤重壓又落在了咱們這頭。」

要是換做平常,婉婉大概會為他的勞心勞力心疼不已,可現在他這麼睜著眼睛說瞎話,她非但沒有任何感動,竟還覺得十分可笑。這就是他所謂的愛嗎?長久的欺騙,捂住了一時,然後讓她遭受誅心之痛。他那麼指天誓日,言之鑿鑿,難道一點不覺得心虛嗎?

她垂下眼給他布菜,輕聲道:「你能者多勞,將來大捷,朝廷必然會嘉獎南苑的。還有瀾舟……」她笑得有些凄苦,「這麼年輕輕的孩子衝鋒陷陣,果真虎父無犬子。我無兒無女,將來就指著他了,他千萬要保重才好。」

無兒無女,現在看來似乎不那麼壞了。和這樣狼心狗肺的人生孩子,無非又生出一個瀾舟來,何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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