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5章 長煙落日

第85章 長煙落日

屋裡的人亂作一團,女孩子們畢竟沒經歷過,看見這光景,又驚又懼,哭得聲聲悲愴。

昔日枝頭玉蘭一樣高潔的人,玲瓏聰慧,百樣俱全,沒想到如今會被踐踏至此。如果說丈夫的處心積慮是最深重的傷害,那麼一心輔佐的哥哥誤解她、整個大鄴背棄了她,還有什麼能支撐她活下去?

余棲遐的喝令驚天動地:「快去叫太醫!快去!」

已經顧不得什麼外臣內臣了,金石上前看她的情況,探了頸間脈動,揭開被子點她的中脘、內關、胃俞、郄門幾處穴道。他是練武的,不會醫理藥理,只知道這是止血的好法子。他努力控制著抖得難以自持的雙手,再去掐她的虎口和人中,喃喃說:「你不能出事、不能出事……」

見慣了生死的人,忽然發現死是那麼讓人懼怕的事。如果事情發生在自己身上,不過一咬牙一跺腳,上天入地都由他。可那是嬌滴滴的公主啊,手上扎了一根刺都等同遇襲,更別說突然大口吐血了。一個讓你念念不忘的人,看著她從盛放到歷經風霜,然後枯萎凋零成泥,那是多麼刻骨的一種無望。他跨越千山萬水趕回她身邊,是想讓她好好活下去,不是為了送她最後一程的。

大概施救及時,她終於有了反應,只是輕聲呻/吟說痛。至於痛在哪裡,沒有下文。

太醫終於來了,他被阻隔在人牆之外,那些醫官們會診開藥方,裡間商量,外間已經架起的爐子。太醫說殿下是傷情過度累及心肺,以至驚厥昏迷,氣血逆行。要想痊癒,除非從此以後戒除七情六慾。換個說法,也就是此病難愈,除非她遁入空門嗎?

他心裡急切,卻難再近她的身,只有託付銅環:「一定替我守住殿下。」

銅環頷首,寸步不離地看著她。見那細長的眉峰緊緊蹙著,她一定很難受,只是說不出來罷了。

小酉在一旁抽泣不止,還是銅環先冷靜下來,壓聲道:「殿下沒有大礙,別哭了。快去預備乾淨的衣裳和枕褥,再絞熱手巾來。那麼多的事要辦,哪有你哭的時候!」

小酉被她一通訓斥才回過神來,忙帶著一干婢女下去準備了。銅環卷著袖子給她擦嘴角,時候長了,血有些凝結了,她擦著擦著自己也忍不住哽咽起來。眼前的人哪裡還有初見時的明朗火熾,短短的六年罷了,怎麼成了這樣!

一個人的命運,果然都是前世註定的嗎?今天風光大好,明天就急轉直下,這起伏太令人心驚了。現在她生無可戀,必須得想個辦法讓她提起勁兒來。

她俯下身子,在她耳邊輕語:「殿下,咱們養好身子,離開大鄴,帶著小阿哥去找肖掌印好嗎?他沒死,聽說在南邊的屬國賣酒為生。咱們去那兒,在他家隔壁開個綢緞莊吧,生意肯定錯不了……您要好起來,別人不給您活路,您偏要活著。讓他們爭得頭破血流去吧,咱們眼不見為凈,再不管他們了。」

她果真有了點動力,艱難地睜開眼睛看她,斷斷續續問:「他……果真……還在?」

銅環哭著點頭:「在,他和皇后都沒死,他們都活著。奴婢帶您去找他們,您不是最喜歡音樓和肖鐸嗎?以後就和摯友在一起,他們永遠不會傷害您。」

她重新閉上眼睛,眼淚順著眼角滑下去。他們要遠走高飛,怕走漏消息,連她也瞞著。可她不怪他們,只要他們活著就好。也許自己真的可以去找他們,橫豎已經為大鄴操夠了心,也到了卸肩的時候了。

有了求生的意願,她心裡漸漸平靜下來。吃了葯,睡了兩天,胸口的痛減輕了,只要不去想戰事,就不會再感覺不適。事後回憶經過,她還帶著笑意,「就是忽然一陣噁心,以為孕吐,想掙起來的,結果使不上勁兒了。吐血和吐東西不一樣,我孕吐的時候嗓子里疼得厲害,吐血卻尋常,還有些甜絲絲的……那會兒就死了也沒什麼,我看見爹爹和娘了,他們挑著燈籠來接我。後來是千戶,硬把我拽了回來,要不大概就跟著去了。」

她的描述那麼瘮人,小酉蹲在她腿邊說:「您年輕輕的,怎麼能跟著去呢。再親的人,死了都變得無情了,他們應該把您往回轟,怎麼能挑燈來接您!」

她卻笑了,「這麼做是為我好,我活著多煎熬,你們雖然也為我憂心,可你們誰也替代不了我……」漸漸頓下來,調轉視線看金石,「千戶,我要托你一件事。」

金石臉上的線條自那天起,就再也硬朗不起來了。他彎下腰,以一種遷就順從的姿態應承:「殿下吩咐,臣無不從命。」

她抬起手,指了指近處的銅環小酉,又指了指遠處的余棲遐,「如果哪天我死了,他們……還有兩位嬤嬤,都拜託你了。替我把他們帶走,走出南苑地界,何去何從,聽他們自己的。」

銅環和小酉愕然,金石卻說好,「殿下放心,臣一定不負殿下所託。可是殿下只要活著一日,臣就守殿下一日。臣和殿下認識有多久了?」

婉婉低下頭,開始掰指頭,「我是十七歲回到北京長公主府的,一年、兩年……后兒正滿五年。」

金石顯得很惆悵,「五年了,臣沒有為殿下做過什麼,心裡有愧。」

她說不,「千戶忠勇,對我來說,你和廠臣一樣,是值得托賴的人。」

她這麼評價,給了他莫大的安慰,「臣何德何能,敢與廠公相提並論。但是臣的心和廠公一樣,只要殿下路走得平順,臣即便匍匐在您腳下,也要保您暢行無阻。」

她浮起一個微笑來,「千戶的心我知道,一片赤膽忠肝,甚是難得。」

其實她並不完全知道,或者說看見的只是表面。沒關係,只要能默默守著她,不給她造成負擔,他便已經滿足了。

他們開始籌劃如何離開,余棲遐說先前有私藏的火藥,這是個好消息。在雙方人數完全不對等的情況下,那些火藥能夠毀滅一切,也可以帶來希望。甚至實在走投無路之際,犧牲個把人,除掉大半的戈什哈,也是相當合算的。

錦衣衛把公主府周邊的布防都摸清了,匯總成一張圖,誰負責哪個方向,都有細緻的分工。準備得差不多時,銅環進來知會她:「余承奉和金大人秘密商討了很久,把突圍的路線都定下了。過兩天就是中秋,那些祁人重節氣,過節精神必然鬆散,咱們就瞧准了時機衝出去。」

她怔怔抬起頭來,「有成算嗎?我還是希望他們不要冒險,別為了我一個人,弄得大家七勞八傷的。再說我能上哪兒去呢……」

銅環說:「找肖掌印去呀,您上回不是答應的嗎,都忘了?」

她哦了聲,記性變得很不好,今天說明天就忘,自己也不知怎麼回事。

她又揉了揉眼睛,「我近來瞧人不那麼費力了,書上的字也看得清了。」

銅環說那很好,和她交談像哄孩子似的,她有時候會前言不搭后語。

行為也殊異,常坐在廊下的陰影里,微微眯著眼,靜而憂鬱地看向天邊,天幕上空無一物,她卻望得出神。還有孩子,照理說五個月應當顯懷了,可這回卻完全沒了動靜。叫太醫把脈,說是還在,但又支支吾吾表述不清,似乎是傷了根基,無外乎兩種可能,一種是孩子個頭小,長得慢些。另一種較為悲觀,殿下經此浩劫心血已干,再等半個月,如果依然不見腹部隆起,那恐怕不大妙,必須用藥把孩子打下來,否則死胎滯留體內,對殿下身子不利。

銅環憂心忡忡,沒敢把太醫的話告訴她,只和余棲遐商量。原本打算將計劃推遲的,但機會很難得,余棲遐沉吟半晌拍板:「帶個太醫一起上路,就近隨侍,好為殿下保胎。」

八月十五轉眼即到,一切都預備齊全了,因為怕有暗哨在高處監視,所有人照舊分散在各處,靜靜等待天黑。錦衣衛們的罩甲下都別了細竹筒,竹筒里裝滿火藥,每個人隨身攜帶十來個,到了萬不得已的當口就點燃,誓死也要保護長公主逃出去。

然而事情總是那麼湊巧,掌燈時分傳來一串急促的腳步聲,小太監氣喘吁吁進門來,捏著公鴨嗓說:「各位大人,殿下見紅啦,今兒怕走不了了。」

孩子確實又沒了,那時婉婉穿戴齊全,只等外頭人來傳話。誰知坐著坐著,小腹開始墜痛,又等了兩刻鐘,彷彿泄洪似的,身下的墊子竟濕了。她不知什麼緣故,下意識拿手抹,舉到燈下看,掌心裡一片殷紅。濃重的血腥氣蔓延開,她喃喃說完了,到底沒保住,產下了個死胎。

孩子可憐,比上回的還小,因此婉婉倒沒吃太大的苦頭。不過心碎了,再也拾掇不起來了。她們卷著綾子出去,她把頭偏向了另一邊,滿腦子胡思亂想。大鄴朝廷沒有一個衙門頂用,唯獨欽天監最對得起頭上那頂烏紗帽。算得多准啊,六親緣淺……她慢慢耷拉下眼皮,扭曲地牽了牽唇角。也好,乾淨了,一身輕鬆。上回痛不可遏,這回居然感覺慶幸。橫豎她的人生無望,留下孩子將來走她的老路,一生吃不完的苦,何必呢。

八月十五沒走成,塞翁失馬,焉知非福。那些禁衛不愧是南苑王親軍,他們雖也過節,人卻更多了,換做兩班替換,房前屋后不停巡視,根本沒有可乘之機。

婉婉叫金石和余棲遐來,謝謝他們的赤誠,最後說:「我想了挺多,如果大鄴滅亡是天數,那也只有認命。南苑王總會回來見我的,到時候你們就散了,別再為誰拚命,好好活下去。那三百名廠衛的陰靈我已然無法面對,再搭上你們,我更加不得活了。」

她不同意走,似乎也沒了反抗的決心,既然她想通了,他們全聽她的,「臣等只有一句話,殿下戰則臣戰,殿下和則臣和。」

她遲鈍地笑,「是『殿下降則臣降』。」轉頭問余棲遐,「南苑王攻到哪裡了?」

余棲遐躑躅了下方道:「已經過了良鄉,正往房山進發。」

她的笑容里參雜了苦澀,像外面寒冷陰沉的天氣,「這麼快……一路過關斬將,了得、了得!」

不知是褒還是貶,誰也參不透她話里的玄機。過了很久才見她舒了口氣,翻著黃曆說:「要過年了,好在公主府雖被圈起來,飲食上尚不虧待。好好籌備,大伙兒過個安穩年吧。外頭越是天翻地覆,咱們這兒越是太平……別辜負了老天爺的美意。」

離過年還有一個多月,她開始剪窗花,喜鵲登枝、瓜瓞綿綿……都是繁複又喜興的樣式。闔府有三十多扇窗戶,她每天剪一個,到年尾正好全用上。

冬日的長公主府,看上去灰濛濛的,連檐下的彩畫都黯淡了。不過貼上窗花,似乎又煥發了生機。就像一張死白的臉上點了朱唇,對比鮮明,甚是好看。

她的眼睛,只能適應昏暗的光線,待到春天來了,便厭見春日的陽光,所以檐下早早掛了帘子用以遮擋。過了一個平淡無奇的年,年後很長一段時間冷得出奇。她裹著褥子坐在炕上,偶爾拿出地圖翻看,估猜著什麼時候會傳來城破的消息——房山至九門,不過一步之遙了吧?

打擊一個接著一個,其實她從來沒有習慣。她一直在等著,似乎就缺一個契機,萬事便皆可休了。回想自己活著的這些年,自小沒了父母,後來大哥哥死了,肖鐸走了,她嫁了個狼子野心的男人,到最後大約也不得善終。明明貴不可言的命格,為什麼被她活出了黃連味兒?也許是自己的性格使然,如果軟弱些,隨遇而安些,她應該會比現在幸福得多。

柳絮漫天的時節,隔著步步錦支窗向外看,會生出一種艷陽高照下大雪紛飛的奇異感覺。她在屋子裡悶久了,偶爾也願意出門看看。不走遠,就在院里站著,見不得日光的眼睛迎風自發流淚,臉上卻是笑著的。不必伸手抓,就這樣平攤著手掌,也會有柳絮落下來,歇在她的指縫裡。

這麼輕,這麼小的東西,總是身不由己。自己也和它一樣,縱有改天換地的心,卻無改天換地的命。

她撅起嘴,吹口氣把它送走了。恍惚想起十四歲那年初夏,她在煙柳成陣的斷虹橋畔奔跑。那時候多歡喜,無憂無慮的少年人,以為一輩子都會這麼得意。現在再回頭思量,原來每個人生命里能承載的富貴有限,受用得過了頭,就得以別的方式償還。

傷嗟了一陣兒,深深吐納兩口,打算回屋裡去。轉身瞥見銅環帶著個信使打扮的人站在門上,似乎猶豫該不該讓他進來。

她頓住腳問怎麼了,銅環說:「京里有信到。」

她心裡異常平靜,京里的信,除了皇帝,沒有別人記掛她了吧!

「讓他進來。」

銅環把人帶到她面前,她打量了一眼,這張臉她認得,是御前聽差的平川。他平托著信送到她面前,並沒有像往常那樣呵腰以示恭敬,看來連太監都瞧不起她。

她笑了笑,語氣還是很溫和:「平川,好久不見。」

他這才略微躬身,「殿下安好。臣受皇上指派,給殿下送封家書,請殿下過目。」

她把信捏在手裡,上面的字跡是她熟悉的,不管內容如何,心裡融融暖和起來。

銅環說:「戈什哈已經驗過了,想是沒什麼,才放進府里來的。」

換做以前,誰敢明目張胆驗帝王來信,可見今時不同往日了。她向平川打聽皇帝的近況,平川答得很生硬:「老爺爺的處境都在信上寫著呢,殿下自己看吧。」

余棲遐橫眉怒目厲聲呵斥他,婉婉說別動怒,「帶他下去歇一歇,用點兒飯。你們也去吧,讓我一個人呆著。」

打發走了他們,她在書案前坐下來,從已經開啟的信封里抽出了張浣花箋——這位二哥哥,到何時都是這麼具有詩情。浣花箋又名薛濤箋,是樂妓薛濤創製的。所以即便玉碎,也要碎得從容。她從他身上沒有學到旁的,獨獨這份泰山崩於前而面不改色的氣魄,倒很值得品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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