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7章 人非事休
星夜,今晚夜色大好,天是碧清的,被火把映照得近乎澄澈。奇怪,從來沒見過這樣的天色,彷彿海水倒扣在了頭頂,隨時會傾瀉而下似的。瀾舟仰望星空,晚風將身後斗篷吹得獵獵作響,「三個時辰之後攻大葆台,傳令下去,三更生火做飯,四更全軍上馬,準備作戰。」
副將領命,拱手而退。他收回視線北望,安營的帳篷綿延百里,月色下火堆錯落,順著山坳的走勢,盤旋成一條蓄勢待發的龍。這麼多年來,宇文氏子孫承載了祖先的遺命,從蟄伏到起事,花了兩百多年。他自小就受熏陶,開蒙時首先學認大鄴地圖,三字經還背不全,但每個藩地有幾州幾縣,甚至每縣有多少人口,他都瞭然於心。這是一種使命感,不斷灌輸、不斷灌輸,從起先的不以為然到後來與生命融為一體,宇文氏的爺們兒就是為了征戰而生的。
這一路交兵,過關斬將,也曾有遇上殊死反抗的時候。他們傷亡雖不多,亦不可完全避免。沃州一戰六叔被人砍斷了臂膀,然血未流盡,就必須死戰到底。從武邑至良鄉,戰線不長,鄴軍有源源不斷的支援,其實應付起來還是有些吃力的。一個兩百六十年的王朝,百足之蟲死而不僵,阿瑪是力爭完美的人,即便攻打京城,北方奴兒乾的平叛也沒有放棄。如果那三十萬大軍全數調回,攻破九門,不過是一朝一夕的事。
他曾經同阿瑪商議過,調度出一部分人來,就算讓苦夷人過了三萬衛,只要奪下京師,他們可以重新征戰,把那些北虜趕到脫木河衛。
然而阿瑪不允,「做什麼稱王?是為平定天下,救民於水火。那些蠻夷燒殺搶掠無惡不作,和倭人一樣可恨,絕不能讓他們踏足中原。」
這大概就是作為戰將的雄心吧,拒絕退而求其次,他有他的理想。
達春送大興一線的戰報來,他就著火光看,傷亡五千人,折損戰馬八百,戰果尚算不錯。
「讓繼善的人原地休整,等明兒攻了大葆台再說。如果一切順利,五月初二大軍匯攏,咱們直攻九門。」
達春應了個嗻,朝牛皮大帳方向看了眼,「王爺眼下怎麼樣了?」
瀾舟唔了聲,「胸口疼了半個多月了,一陣一陣兒的,也瞧不出什麼端倪來,想是累了。隨軍的大夫能耐有限,等安定下來招人好好替怹調理。這麼帶著病上戰場,終歸不安全……」
他話才說完,遠遠看見一騎快馬絕塵而來,馬上的人背後插了面小旗子,夜色下分外顯眼。
他捲起了布帛,喃喃說:「什麼人?」
終於到了跟前,祁人騎馬是一絕,馬控不住衝過了頭,馬背上的人一個翻身,已經掃袖向他打千兒了。
他打量了眼,是南苑禁軍的打扮,不知怎麼心頭突地一緊,「這麼急吼吼的,後方出岔子了?」
信使道是,「回大爺的話,奴才受哈統領指派,來給王爺報信兒。奴才路上花了三日,三日前午正三刻,長公主殿下於長公主府內院,薨了。」
瀾舟耳中嗡鳴,一時竟沒聽真切,「你說……什麼?」
信使咽了口唾沫,從懷裡掏出一封信向上呈送:「回大爺話,長公主殿下三日前薨了。這是殿下遺書,請大爺過目。」
簡直是驚天的噩耗,他呲目欲裂,抓過信使的衣領用力搖晃,「薨了?好好的怎麼薨了?是不是弄錯了?你敢胡說八道,老子砍了你!」
信使被他晃得腳不著地,帶著哭腔說:「大爺節哀,錯不了的,哈統領親自進去瞧了,據說殿下是吞了金印……」掙扎著把信呈上去,「您瞧瞧吧,是長公主留下的。」
他接過信,膝蓋一軟,跪倒在地上。淚眼模糊中看見信封上的字跡,鐵畫銀鉤地寫著瀾舟親啟……是她的字,他認得。她從來不喜歡軟而媚的簪花小楷,她擅章草和飛白,字體就如她的性格,飛揚奔放,堅如磐石。
她留下的話很簡短,請求放她的人歸故里,不要難為他們。自絕是她自己的選擇,與他人無憂。還有一點,不與他阿瑪合葬,上天入地,只願永世不見。
他抱著那張紙,縱橫沙場的戰將,哭得像個孩子。
為什麼呢,他想好了的,等他們獲勝,他就好好孝敬她,絕不讓她受半分委屈。他知道她是驕矜的公主,天道輪換,她肯定接受不了,但是只要加倍善待她,她心腸軟,慢慢就會釋然的。可他料錯了,她的性情比他想象的要烈性,情願一死,也不當亡國奴。早知如此,戰事再推後幾年多好,至少不讓她凋零在大好年華。吞金而亡,多絕決的做法,連救都救不及。他想起這個來,心就像被人狠狠拽住了,這麼美好的人,牽引他全部的渴慕和嚮往,說沒就沒了……
他向南長跪,起不來身,達春只得上前攙他,「大爺節哀,還是想想怎麼回王爺吧。」
連他都難以承受,阿瑪的反應,他不敢想象。定了半天的神,才勉強讓自己平靜下來。她信上說不與阿瑪合葬,太傷人,還是不要讓阿瑪知道為好。
「回去告訴哈圖,不許和王爺提起有這封信,你們也要守口如瓶。」他吩咐完,把信收進懷裡,狠狠吸了口氣,轉身朝大帳走去。可是越接近,心裡便越惶恐。他知道阿瑪對她的感情,如果他是一粟,阿瑪便是山、是海。相愛的人之間是有靈犀的,所以阿瑪長久以來胸口的鈍痛查不出病因,緣故就在這裡。
他停在厚氈的垂簾前,鼓了幾次勁兒才伸手去撩。帳內靜悄悄,議完事剛散,卒子收了杯盞躡手躡腳退出來,阿瑪歇在虎皮寶座上,閉著眼,蹙著眉,臉色十分不好。
他輕輕叫了他一聲,他的反應很慢,半晌才睜開眼,「都布置妥當了?」
他應個是,頓了下方道:「兒子接到一個消息……要回稟阿瑪。」
然而悲從中來,已經先忍不住了,他哽咽抽泣,幾乎不能自已。
良時怔怔看著他,「出什麼事兒了?」
他撲通一聲跪下,用盡渾身的力量才說出那句話來:「阿瑪,額涅三天前……薨了。」
驚、變難以預料,一個已經不在了,另一個萬萬不能出事。他緊緊盯住他,怕他會失控,會做出什麼自殘的事來,可是沒有。他那麼平靜,除了慘白如紙的面孔,看不出有什麼異樣。
他倒忘了哭,膝行了兩步,「阿瑪……」
寶座上的人獃滯地看著前方,彷彿自言自語:「為什麼?」
他擦了淚起身,不敢告訴他是吞金自盡,只說是憂思過甚,因病亡故的。
阿瑪站起來,泥塑木雕似的立了一會兒,然後回身摘牆上的鞭子,嘴裡喃喃說:「是我錯了,我不該把她一個人留下的……我要去看她、我要去看她……」然而走了兩步,忽然倒下來,大量的血從口鼻噴涌而出,幾乎要把一身的血都流盡似的。那雙茫然的眼睛望著賬頂,悔恨和哀痛交織,果真傷到了一定的程度,大悲無聲。
眾人忙施救,帳前將領紛紛入內探望,這種當口主帥出不得半點紕漏。
大帳在這個山坳已經駐紮了五天,無數次的進出踩踏,地上的土都已經夯實了。可是把人搬上睡榻,才發現他兩手抓了兩把土,指尖鮮血淋漓,有些甲蓋都脫落了。
瀾舟唯恐他出事,切切叫著阿瑪,「您保重自己,瞧著兒子,瞧著大軍……您哭出來吧,別憋壞了。」
他也想哭,可是沒有眼淚。他睜著乾涸的眼睛,感覺自己的魂魄杳杳飛走了,原來他奪這江山,徹頭徹尾的錯了。
他到現在才知道,她的死,是對他最好的報復。她用了那麼狠的手段,一刀一刀凌遲他的心。他還記得出門前看見她溫柔的側臉,她那時呼吸勻停,是活生生的。可是才一年罷了,乍然陰陽相隔,他有種隨她下黃泉的預感,痴痴說:「她走了,我也活不長了……」
情這東西是無形的,卻也是最最熬人的。皇圖霸業,千秋功名,到最後都是空的。他看不見榮耀,看見的只有絕望。他的天已經塌了,再也撐不起來了,江山社稷有什麼用?沒了她,他連喘氣的本能都快要喪失了。
胸前染透了血,略微恢復一點知覺便掙紮起身,跌跌撞撞往外走。他們勸阻他,他無力地擺手,「我不是個好統帥……」解下虎符和帥印交給瀾舟,神思昏聵間跑出了大帳。站在曠野上四顧,分不清方向,又急著要回去,困獸一樣遊走,焦灼地哀嚎。
誰來幫幫他,誰來帶他回去?他跪在地上強自冷靜,可是無能為力,抖得無法自控,他覺得自己可能要死在這裡了。
還是崔貴祥背起了他,憨厚的太監咬牙說:「主子爺,您要挺住,殿下等著您回去發送呢。」
崔貴祥是老太太欽點隨侍的,上年攻懷來,大雪封山,斬斷了他和關戎大軍的聯繫,是他跪在冰面上爬行,來回送信。作為一個漢人太監,他盡了本分,如今對他有恩的長公主薨逝了,他便要化做牛馬,背他回去治喪。
夜風吹過來,終於吹清了他的神智,他回看身後的將領,知道現在自己不管不顧地離開,會引起多大的震動。不是不走,是必須有交代。
他拍了拍崔貴祥的肩,蹣跚地落到地上,站立不穩,還需靠他相扶。
「愛妻亡故,我痛不欲生,然戰事如火,耽擱不得。明日按計劃行事,攻佔大葆台,諸位將士都是隨我出死入生的好兄弟,我內宅遭逢巨變,實在是心力交瘁,無心戀戰。暫且由左將軍宇文瀾舟代我行令,我要回南苑……見亡妻最後一面,待喪事辦完,再與大軍會合。瀾舟年少,還賴諸位兄弟多多扶植。」他顫聲說,向眾人抱拳作揖,「良時在此,先謝過諸位了。」
誰能受他一拜呢,眾將紛紛跪地受命,他不再多言,轉身上馬,揚起鞭子狂奔而去。
馬上顛簸,顛得腦仁兒都要碎了,他幾次南北往返,日夜兼程,現在回想起來,都是為了見她。他的女孩兒,亭亭玉立的,慈悲如佛的女孩兒……本應該過著無憂無慮的生活,卻因為栽在他手裡,最後落得這樣下場。
早知道會有今日,當初他就不該那麼自私,一心娶她過門。他寧願她嫁個平庸的人,過平淡安逸的日子,強似年輕輕香消玉殞。無數的不幸,都是他造成的,而他能做的,就是握緊韁繩不讓自己落下馬,強撐著回去見她一面。
他一直不敢相信這是真的,他覺得一定是陷進夢魘里了,也許醒來就好了。可是日月交替,換了好幾次馬,他醒不過來,才知道真的到了絕境,無處可逃了。
風吹得他睜不開眼睛,所幸沒有下雨,讓他一氣兒跑回了南京。然而期待的奇迹沒有發生,他曾經生出錯覺,是不是她和他開了個玩笑,其實她還活著,只是嚇唬他,逼他退兵?但當他看見銀安殿前漫天的白幡,還有祭台上巨大的奠字時,他的所有希望都化成了泡沫。現實像個重鎚,擊打他的腦門,他走不了,是爬進銀安殿的。
「婉婉……」他嗓音嘶啞,幾乎無法出聲。胸口凝聚的血又開始向上翻湧,她死了,他的心肝也碎了,過了門檻便忍不住,扶著祭台吐出一口來。
太妃驚惶不已,「我的兒,你怎麼弄得這樣……」
他推開了她,「額涅,我臨行前求你照顧她,你答應我的!」
太妃囁嚅了下,無話可說。
他不再理會她,到了梓宮前,華貴的金絲楠木做成的壽材,上面雕滿了層疊的蓮花和數也數不清的仙人。沒等他回來,他們已經把她大殮了。他撫撫那厚重的蓋板,回頭看見披麻戴孝的銅環,啞聲問她:「婉婉真的在裡面嗎?」
銅環鐵青著臉,沒有給他好臉色。都是他害死了她,他怎麼還有臉回來奔喪!
她說:「今天是殿下頭七,王爺要是不忌諱的話,自己看看吧。」
他便去推那棺蓋,可是一點兒力氣都使不出來,他推不動。
崔貴祥對棺槨叩了三個響頭,上來幫他,他才看見棺內的她,雖然七天了,面貌卻還如活著的時候一樣。
這眉眼、這唇鼻、這明麗的輪廓、還有這黑鴉鴉的發……她是盛裝,大衫大帶,尊貴非凡。當初大婚,他掀起她蓋頭的那一刻,她也是這模樣。
他不自覺地微笑,「婉婉,該起來了,睡在這裡頭多不吉利!」他伸手,害怕她會責怪,稍稍停頓了下,溫聲道,「讓我摸摸你,你一定是騙我的,我知道……」
他探出指尖,傷口崩開了,一滴血落下去,正落在她臉上。他驚慌失措,忙捲袖子替她擦了,重換另一隻手去觸碰她——冰涼的,沒有溫度,他遲鈍的腦子終於轉過彎來,原來她真的死了。
他仰起頭,天旋地轉。老天爺呀,怎麼會這樣!他痛得氣若遊絲,兩條腿再也支撐不住身體,頹然跪在了她的棺槨旁。
沒有人敢去扶他,這時候想把他和長公主分開,他一定會殺人的。靈堂里回蕩起他的哭聲,撕心裂肺的,再硬的心腸都要被軟化了。眾人低下頭,隨他一起抽泣。外面的天暗下來了,一聲悶雷滾過,大雨傾盆而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