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不在濃芳
城府不深,瞞得住外面的人,瞞不住銅環。但是她從來沒有正面透露過,所以對她的安慰也只能旁敲側擊。
「姻緣這種事兒,有時候真說不清楚。最初遇見的人未必對,得慢慢來,捋順了就好了。」晚膳過後她伺候婉婉躺下,邊給她蓋被子邊說,「咱們宮的文姐兒,和那個奉先殿太監走到頭了,司禮監的蔡春陽橫插/進來,文姐兒的對食換成蔡了。」
婉婉靠在大引枕上問為什麼,「那個太監對她不好,所以換人了?」
銅環說不是,「不光是好不好的問題,得講緣分。朝夕相對擱不住隨意的一眼,那一眼要是能把心安頓下來,看準了就不改了。錯失的人呢,其實也用不著傷心,你留人不住,不是你不好,是你不適合。眼光還是得放長遠些兒,此處不留爺,自有留爺處,就是這個道理。」
婉婉垂下眼,鬧了半天才明白過來,原來她這段話是對她說的。她有點不好意思,自己這點小心思,到底沒能逃過她的眼睛。她拿手背掖了掖臉,惘惘的,卻沒有像以往那樣,不願意談及了,就縮進被褥里。
燈下看美人,自有美人婉媚的神韻。銅環對她,還是憐惜居多。雖說她是主子,但是年紀比她小了好幾歲,有時候迷迷糊糊的,像家裡的妹妹,很多事情上需要人開導。
她歪在床頭,臉倚著帳幔,案上燭火融融,面頰敷了層金粉似的。一雙籠著煙雨的眼睛,看得出心裡千迴百轉。
「我的事,你都知道。」她囁嚅了下,「我已經想明白了,你不用多說。」
銅環裝出訝異的神情來,「殿下指的是什麼事?奴婢倒被您弄糊塗了。」
她拿手指撥弄被面上小小的柿蒂紋,很認真地說:「我以前喜歡廠臣,現在已經不喜歡了。你放心,我會好好把持自己,不叫別人看出來的。以後我就照著他的模樣人品找,找個看得上眼的,踏踏實實跟著人家過日子。」
她的脾氣一向不小家子氣,瞞得住的時候瞞著,瞞不住了老老實實承認,這點很是討喜。既然心裡有了主意,一門心思去做,再不用擔心她搖擺不定。銅環上前來,替她放下了半邊帳子,「時候不早了,睡吧!明兒還得籌備潭柘寺上貢的東西,殿下這兩天哪兒都別去,進廟前要齋戒,沒的衝撞了菩薩。還有一樁,上回金亭子那事過後奴婢在想,殿下跟前近身的只有我一個,萬一分派不開,難免有差池。您又不愛生人照應,想法子把小酉調回來吧。她在北邊歷練了一年多,應當懂事兒了,我求了肖掌印,他也首肯,回頭著人傳話就成。」
婉婉這才覺得銅環是個值得托賴的人,自己不懂爭取,帶累了身邊伺候的奴才,現在她替她想得周全,以後就是可以信任的了。
她躺下來,對她笑了笑,「你瞧著辦吧……還有五七呢?」
銅環說:「五七恐怕不成,貶到洒掃處去了,再想回來實在難。您也用不著傷心,如今提拔他當了個小班領,吃不了苦的。」見她頷首,替她掖好了帳子,退到外間上夜去了。
翻來覆去,今晚有些睡不著,眼皮沉沉的,腦子卻很活絡。半夢半醒之間看見了肖鐸,她心裡直打鼓,後來肖鐸變成了南苑王,她倒變得緊張起來。他背對著她,她不敢出聲,他回過頭來看了她一眼,那一眼把她驚得一抽搐,人頓時就清醒了。
怎麼想起他來,真是奇怪。大概這兩天對他的處境很同情,這個人就在心裡留下印記了吧!
仰在床上,聽窗外風聲像流水一樣湯湯而過,思緒繁雜。心裡怙惙著,不知道他對宮裡發生的事知不知情,也可能已經察覺了,又無可奈何吧。那天金亭子里他鋤強扶弱,身手那麼好,可惜在權勢面前,半點用武之地也沒有。所以越想越覺得他冤枉,被自己的妾侍坑了,二哥哥又對不起他,自己除了同情,說不出別的來。
輾轉反側,不是滋味兒。女孩子就是這樣,閑暇時光太多,全用來傷春悲秋了。
第二天醒來頭昏腦脹,外面鳥鳴啾啾,隔著薄薄的紗幔,看見杏樹的枝椏斜伸過來,影子在高麗紙上輕顫。
「主子起身了。」
照例一聲通傳,兩邊帳子掀起來,小酉就站在腳踏上,見了她忍淚憋出一個笑,跪下磕頭請安:「主子安康。奴婢回來了,以往不曉事,給主子添了諸多麻煩,日後一定跟著姑姑好好當差,盡心服侍主子。」
婉婉赤著腳下來攙她,也不說什麼,只是打量她。小酉似乎把所有吃的苦都忘了,回到她身邊就高高興興的,不過的確比以往謹慎了許多,在銅環眼皮子底下的時候,儼然就是第二個銅環。
要上潭柘寺進香了,宮裡的女人,一年到頭也只有這個機會能上外面看看。婉婉很期待,讓銅環準備好了香燭貢品,從自己的梯己里拿出一部分錢來,準備上廟裡布施。只不過她的錢捐得有限,不像太后她們,動輒幾十萬兩重塑金身,錢全是從國庫里撥出。她為這個也和音樓抱怨,「如今國運艱難,我聽說北方的軍士,連過冬的軍需都沒有,還把錢花在這種地方,真不值。菩薩跟前心意到了就行,銀子用起來一點不知節制,恐怕菩薩也保佑不了她們。」
音樓聽了打趣她,「女夫子,你錯投了胎,要是個爺們兒,在朝中為官,一定是個清廉愛民的好官。」
兩個人坐一輛車,一路看風景,一路吵吵鬧鬧地到了潭柘寺。
這寺廟的歷史比北京城還要悠久,當初是先有潭柘寺,後來的紫禁城都是參照這裡建成的,所以翹角飛檐極具宮裡的味道。入寺打哪個佛殿起頭有規矩,太后率領她們從觀音殿開始一級一級地參拜,最後進毗盧閣酬神,請得道的老和尚開壇,給她們解簽做公德。趙老娘娘在文殊殿里供了先帝的牌位超度,因自己不能出席,前一天跑到噦鸞宮一通頤指氣使,命音樓潛心悼念舊主。音樓擅長窩裡橫,對外一直不太厲害,最後只得窩窩囊囊答應了。婉婉和她交情好,不忍心看她一個人在那兒跪著,也陪她敲了一炷香的木魚。
外面秋色正濃,婉婉有點心不在焉,「今兒天不錯。」
音樓嗯了聲,「我算完了,這回出遊全交代在這兒了。」
婉婉猶豫了一下,「我上外頭給你摘佛果子去吧,吃了能消災解厄。」沒等音樓答應,在她肩上一拍,吐著舌頭潛出去了。
溜號是因為膝頭子受不住嘛,她自己給自己找了個理由,心安理得上了廊子。
以前每年都上寺里來,很多地方熟門熟道,記得東盡頭有棵棗樹,這裡的和尚不吃果子,果皮紅得發紫了,還在枝頭掛著。嬤嬤一直不讓她貪嘴,說吃多了不消食兒,八歲那年還為此吐過。她也不是圖愛吃,就像大哥哥釣魚只享受過程,她摘棗兒也是這樣。
銅環跟在身邊,怕是不會讓她自己上手的,她想了個辦法,把荷包里的金銀角子全倒在她手裡,「我要在這兒陪步娘娘,你幫我到各處布施,每個菩薩面前都別落下。」怕小酉回頭又要替她背鍋,把她也一併打發了。
跟前沒人了,感覺十分自在,她往東信步遊走,站在欄杆前觀察,舍利塔旁的棗樹又高又大,最近的錦衣衛在十丈開外,兩個小沙彌路過,對她合什一拜,又走遠了。
她舔著唇,負手轉悠了兩圈,公主偷果子,不太像話。確定附近再也不會來人了,才從台階上下去,貓著腰躥到了棗樹下。
寺院里的果子長得很飽滿,太陽一照,果皮油亮。她探手去夠,沒留意樹上的尖刺,縮手不及劃了一道,起先倒沒什麼,眨眼從那細細的白杠里滲出血珠來,她驚得低呼了一聲,抬著胳膊,懊惱地鼓起了腮幫子。
舍利塔後有踩動落葉的聲響,一人素衣金冠,彷彿從天而降。多年後回憶起那天的情景來,天特別藍,他冠上垂落的的組纓濃烈如火,映紅了她眼前的世界。
他低著頭,沒有言語,一條佛頭青的手絹小心翼翼在她腕間纏繞。婉婉莫名慌亂,想掣回手,聽見他說「別動」,有些執拗有些霸道,卻莫名溫暖。
他綁縛得仔細,一雙長眉微蹙,看不見眸中景象。婉婉老大的不好意思,只覺他指尖和她腕上皮膚相觸,隱約要灼燒起來似的。她連呼吸都遲滯了,宮眷來潭柘寺進香,要戒嚴,要封山,不知他怎麼會出現在這裡,萬一被人知道,那可不是開玩笑的。他卻不甚著急,將帕子兩角細細挽了個結,這才抬起眼來。
怎麼形容那雙眼,似乎都不夠貼切。婉婉不是第一次領教,卻是第一次靠得那麼近,沉沉一潭碧波,無風無雨,卻又光華肆虐,只消一顧,便嵌進人心裡來。
「你……」
「我來看殿下。」他向她微笑,「藩王留京,不得超過二十日。今天已經是第十九天了,明天我得回南苑,臨走前來和殿下道別。」
婉婉怔怔的,論交情,沒到這步,可是他來了,又覺得沒有任何的牽強和不妥。
她垂下眼,慢慢紅了臉,「王爺有心了,可是今天寺廟外男不得進入,你這樣冒風險……」
「因為宮裡我進不去,比起硬闖毓德宮,潭柘寺對我來說容易得多。」
他說的都是實話,然而這實話卻像在油鍋里澆了一捧水,轟然之間便沸騰了。婉婉忽然發現手腕還在他指尖,她心跳如雷,難免畏縮,他大約也察覺了,很快鬆開,眼神黯淡了下來。
怎麼這樣呢,婉婉感到迷惘,沒有不悅,反倒因為他要走了,湧起一點離愁別緒來。她沉默了一會兒才道:「金陵離北京那麼遠,王爺路上多保重。」
他抿出淺淺笑意:「金陵是個好地方,六朝古都,毓秀之地,待有機會,一定迎殿下去那裡遊玩。」
公主不能離宮,要想出去,只能是出降之後了。他的話里有隱喻,讓人措手不及,婉婉不敢深究,想起音閣來,倉促解圍:「庶福晉也跟你一道回去嗎?」
他臉上分明一陣尷尬,「不……步娘娘留她在京做伴,我一個人回去,等冬至祭天大典的時候再來。」
婉婉此刻愈發同情他了,人給強留下來,他沒法和皇帝做對,只能俯首領命。
她心事重重,他倒是轉了話鋒,「今天起到冬至,滿打滿算三個月,這三個月我人雖在金陵,心也時時在這裡。今天冒了風險來見殿下,求殿下答應我一件事。」
婉婉料想大概和音閣有關,點頭道好,「王爺但說無妨,只要我能幫得上忙,絕不推脫。」
卻沒想到,他托她辦的事完全和音閣無關。他灼灼看著她,言辭哀懇,「我此一去,只怕要度日如年了……我在官場上歷練了這麼久,向來事事有把握,可這回不同於以往,總是戰戰兢兢,如履薄冰,唯恐三個月內聽到殿下婚訊,良時遠在金陵,鞭長莫及……」他垂袖,隔著一層雲緞試探著握住她的手,「我唐突了,懇請殿下,等我到冬至。屆時我上書朝廷,求皇上賜婚,帶殿下離開這裡。」
婉婉驚惶地瞪大了眼,乍然之間論及婚嫁,她真是連想都沒有想過。慌亂之間退後一步,使勁從他手裡掙了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