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卻晴還雨

4|卻晴還雨

她也不作辯駁,嘴裡一套,心裡又是一套,「大哥哥放心吧,我知道祖上的規矩,慕容家的公主不與宇文氏通婚,宇文氏雖和宗室常有聯姻,但入宮為妃的女子,至今不過區區兩位。」

因為人數實在太少,說起來有種形影相弔的凄涼感,彷彿接納了兩位妃嬪,已經是莫大的恩惠了。

皇帝似乎還不放心,站起身,負著兩手在暖閣里踱步。青銅貔貅香爐里燃著棧香,輕煙飛浮,隨他的袍角迴旋。他一面盤弄手串,一面語重心長:「江南是魚米之鄉,當初把宇文氏分封在那裡,是為了彰顯太/祖皇帝的寬仁。大鄴一統天下,到如今已經有兩百五十多年了,慕容氏在皇帝的寶座上坐了多久,宇文氏就在江南養精蓄銳了多久。其實朕一直想收繳他們的封地,只是苦於沒有機會。想不著法子順利撤藩倒也罷了,再往裡頭填還,那是一千一萬個不情願的。你是朕唯一的妹妹,你應當和朕一心。記住今兒答應大哥哥的話,宇文氏終究是心腹大患,你要是出降,他們如虎添翼,大哥哥就失了膀臂,切記切記。」

婉婉被他唬得一愣一愣的,半天才訥訥點頭:「記住了,滿朝文武那麼多人,我哪裡就瞧上妖怪去了。大哥哥別擔心,孰輕孰重婉婉知道。」

從乾清宮出來還在納悶:「什麼宇文氏,皇上既然忌憚他們,尋個由頭革了他們的職就是了。」

五七呵著腰道:「哪兒那麼容易,爺爺①有爺爺的難處。不說旁的,鄉里一個略有些錢的鄉紳,想扳倒都難得很呢,更別提封藩的王了。他們不單有錢,還有權,藩王手上有兵馬,開頭的時候沒定好規矩,時候長了就養虎為患了。」

婉婉瞧了五七一眼,「你一個公公,怎麼知道那麼多的事兒?」

五七嗐了一聲:「主子,奴婢雖然凈了茬,腦子還是男人的腦子。就像姑娘天生喜歡花兒粉兒,奴婢和錦衣衛里一個兄弟拜了把子,喜歡研玩些刀槍什麼的,偶然間也能打聽一些外頭的時局。」

婉婉沒再追問,眼前的大鄴很太平,那位南苑王除了富點兒,兩百多年來沒出過什麼紕漏,據說還是所有藩王之中最消停的一位。不過既然能引得朝廷側目,總有過人之處吧!

「你見過南苑王嗎?」

五七搖頭:「奴婢才活了多大年紀呀,上回南苑王進京朝賀,奴婢還沒進宮呢!」

說話兒進了毓德宮,嬤嬤伺候著褪了鐲子,她側過身問:「為什麼宮裡和宇文氏不通婚,你知道其中緣故嗎?」

五七搖頭,「只知道欽宗老爺那朝出過最後一位宇文貴妃,後來貴妃薨逝,欽宗老爺即下令宇文氏男不得尚主,女不得入宮了,並不知為什麼。」

婉婉的乳母姜嬤嬤打了熱手巾來給她擦臉,邊擦邊道:「老黃曆了,還問那些幹什麼。既然先頭皇爺不叫結親,總有他的道理,你只管聽話就是了。」

婉婉從鏡子里打量她,「媽媽是宮裡老人兒,一定知道其中緣故。」好奇的人想探究緣由,必定會千方百計,便撼著她的手臂撒嬌,「媽媽和我細說說吧,究竟宇文貴妃和欽宗皇帝之間出了什麼岔子,鬧得欽宗要下這樣的旨意。」

姜嬤嬤簡直沒有辦法,哀哀叫著:「再晃我的老骨頭就要散架了!能有什麼岔子,料著是不對脾胃,這才不讓再進宮的。宇文氏是祁人,祁人的長相和中土人不一樣,再說南邊作養出來的,性子也合不到一處去。」

可宇文貴妃既然是病逝,生前也沒有受責罰打入冷宮的記載,足見一定是兩個人相處的過程中出了問題。

「沒準兒宇文娘娘是因為想家鬱鬱而終的,欽宗皇帝不忍族中其他姑娘走愛妃的老路,所以特放了恩典,也未可知。」她坐在鏡前,自己拆了頭,拔下一支金蟬桐葉簪在手裡反覆擺弄。宮廷的高牆禁錮不了她的暢想,她覺得每一段歷史背後都有隱情,也許今人誤解了,事實其實比看到的有情可原得多。

姜嬤嬤並不和她理論,轉身笑道:「誰知道呢,想是有內情的吧。已經過去好幾十年了,宇文娘娘當初又沒留下一兒半女,人死了,娘家又鞭長莫及,誰還計較那些個。」

婉婉嘆了口氣:「做女孩兒就是這樣,出了門子,死活也沒人管了。所以我不願意嫁人,在宮裡好歹有一席之地,回頭進了人家家門,給我臉子看,不給我飯吃,我又不好意思告狀,那必定是沒法活了。」

大家聽了都笑她,現在還小,沒有遇見可心的人,說什麼不願意出宮。等將來找見一個好駙馬,只怕多等一程子都不願意了。

婉婉呢,她是個簡單純粹的人,不懂藏著掖著,心裡怎麼顧忌,嘴裡就怎麼說。皇帝和她提起的事,沒有死到臨頭也不放在心上,照舊過她春花秋月娓娓道來的日子。得空了和底下人研究怎麼燃香,說紫藤初點不香,要加上別的香料,哪怕是最尋常的松木,和之也會特美。於是悄悄上慈寧宮花園找松樹,拿小妝刀撬樹皮,刀鋒一偏劃破了手,博山爐里第二爐香就帶上了血腥氣,她給這香取了個名字,叫雁血。

為什麼是雁血而不是鳳血,因為公主的鳳是半吊子鳳,離開了紫禁城,就什麼都不是了。

轉眼五月將至,端午前夕是一個季節的轉折,宮裡籌備入夏,尚衣局送來了新做的袍子和迎夏的首飾,說是太后發話讓多添置些,長公主長個頭,才半年光景,裙子都吊在小腿肚上了。正巧今年請了外頭的好裁縫來,內家樣穿膩味了,換時新款兒試試。至於首飾,冬戴赤金夏戴玉,有蟲草簪子,也有雕成亭台樓閣的步搖和耳墜子。

婉婉進慈寧宮謝恩,恰好邵貴妃也在,見了她唇角浮起寡淡的笑意,大概還在為先前的那件事不痛快。

她不理她,對太后蹲身納福,太后問喜不喜歡那些東西,她甜甜道:「只要母后覺得好,婉婉都喜歡。過兩天是端午,我宮裡人正做紅豆粽子,回頭呈敬給母后嘗嘗。」

太後點頭,「你那兩個嬤嬤是南方來的,江浙的粽子包得巧,我這裡的可差了一大截。皇帝腸胃不好,偏愛吃糯米做的東西,吃多了又泛酸水,少給他兩個,嘗嘗鮮就是了。」

婉婉道是,邵貴妃適時插了進來,「聽者可是有份的,回頭別落了我承乾宮。我也不白吃殿下的,自有回禮敬你。」

婉婉雖然不喜歡她們明爭暗鬥,更討厭她們較勁的時候捎帶上自己,但場面上的圓潤少不得,便含笑道:「這是自然,幾個粽子罷了,不值什麼,可不敢要貴妃娘娘的回禮。」

邵貴妃一陣感概:「殿下如今人越大,越是懂事討喜了。瞧瞧個頭,眼見著拔高,這會子已經是個大姑娘模樣了。我聽說端午的君臣宴,皇上特准了殿下出席,怕是有讓殿下選駙馬的意思吧?依我說,外埠也忒遠了些兒,真出了京,回來一趟不容易。太後跟前只有殿下一個閨女,遠嫁了哪兒還能見著呢!咱們萬歲爺也不知什麼想頭兒,連我都捨不得,他倒全沒往心裡去。」

太后剛盥了手,正戴米珠甲套,乍一聽邵貴妃的話,嘶地吸了口涼氣。摘下甲套一看,留了一寸來長的指甲齊根斷了個乾淨,當時臉色就不豫。調手把甲套扔進了盒子里,那鏤空的鏨花迎頭撞上銀制的剪刀,發出一聲悶響。

婉婉惶惶站起來,邵貴妃也有些懼怕,兩個人立在一旁互看了眼,心裡咚咚跳個不停。

太後面沉似水,「嫁到外埠去?好好的公主,哪有離京的道理?雖不是我親生的,但自小看著長大,一氣兒送得那麼遠,豈不叫我愧對先帝?」

邵貴妃也後悔剛才說的話,支支吾吾道:「這些都是我的猜測,做不得準的,太后千萬別動肝火。」

婉婉尷尬笑了笑:「母后,兒臣還小,說這個早了些。萬歲爺是偏疼我,讓我見見世面罷了,沒有旁的意思。」

太后嘆了口氣:「早前你爹爹帶你大宴群臣,那時候你不過四五歲,小孩兒家的,猶可恕。這會兒大了,拋頭露面不成體統。皇帝是好心,大約也有那個意思,只不過考慮不周,欠妥了。」轉頭吩咐身邊近侍,「知會皇帝一聲,就說我的原話,不叫長公主隨宴。有好的人選,我自然替她留意,讓皇帝別操那個心。」

婉婉有點失望,皇太后要抓她的婚事,不知道最後會把她指給哪一家。其實皇帝倒是真好心,只怪邵貴妃多嘴,攪了她的好事。

她回去之後鬧脾氣,兀自坐在窗下生氣。沒法跟著沾光湊熱鬧倒是其次,不能自己挑駙馬也不是頂要緊的,可惜了沒機會看一看那個南苑王。紅眉毛綠眼睛的祁人,大概像畫冊上那樣,渾身上下裹著狐裘,胸前掛一面大銅鑼,一張嘴,長四排牙齒……這樣的活物不能親見,實在太可惜了。

小酉卻覺得她的困擾完全不是困擾,「不叫去,咱們可以另想別的辦法。不就是看看南苑王長得什麼樣嘛,那還不簡單!讓五七先打聽好藩王們從哪個門入宮,左不過東華門和西華門。禁宮內院施展不開手腳,咱們就上那兒去,奴婢給您換上襆頭葵花袍子,您走道兒再低著點兒頭,誰知道您是長公主,全把您當太監了。」

作者有話要說:①爺爺:明朝太監稱呼皇帝為爺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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