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0|薄情拋人

80|薄情拋人

婉婉覺得遺憾,她那麼真心對待的人,良時也罷,瀾舟也罷,到最後沒有人感念她的情兒,奪起天下來,依舊分毫不讓。所以她對他們來說算什麼?在她高居長公主之位的時候,礙於她的身份,他們不得不與她周旋。一旦她從雲端落到泥沼里,她恐怕再也剩不下什麼了。

事後她也靜心思量,她來南苑,的確是徹頭徹尾的錯了。多失敗,她寬和對待每一個人,始終沒能贏得他們的心。對於一個計劃謀反的家族,什麼樣的恩惠,才能抵得過坐擁天下的輝煌?

她記得當初肖鐸和音樓都曾提醒過她,她那時候自詡聰明,沒有真正放在心上,到如今回頭追憶,後悔也來不及了。她偏過頭看,他就在她身旁,如果到了窮途末路,她能不能殺了他,結束這場浩劫?

想起來便心頭打顫,她那樣深愛過他。即便他和江山相比略顯弱勢,但也已經佔據她感情的十之八/九,可惜她挽留不住他,也許他們是同一類人,我愛你,可是我更愛江山。兩個不懂得妥協的人在一起,簡直就是一出冗長的悲劇。

他的手臂擱在被面上,就算睡著了,手也緊握成拳,隨時準備作戰。她滿心凄苦,定定看了他很久,然後為他拽了拽被子。他在朦朧間問她,「怎麼還不睡?」然後自然而然探過手來,把她圈在了懷裡。

婉婉鼻子不由發酸,必須忍住不讓眼淚流出來。其實她還貪戀他的溫暖,最後一次吧,再貪戀他最後一次。

她吻他的下巴,「良時,我何其有幸,能嫁給你……」後半句話沒法出口,只能咽回去。

他不知道她心裡的巨輪早就沉了,他在外面忙得不可開交,家裡只要她平安,他就後顧無憂,不需要操太多的心。

他還是本能的,睡夢間低頭尋覓她的唇,瓮聲道:「這話當是我說……我何德何能,娶到你。」

緊緊的擁抱,這一抱彷彿可以到天荒地老似的。可是婉婉知道,她的戰鬥已經開始了。每個人都要為自己的選擇付出代價,既然他決定謀反,那就不能怪她不念夫妻情分了。

上次那個虎符出現的時候,她就應該追查到底的,結果被他的先發制人震懾住了。看來這份莫名其妙的權力來得也不正路,她要找到它,不能再讓事態惡化了。

她去他的書房,翻箱倒櫃沒有找見,轉而去了藩王府。

踏進王府,氣氛倒如常,太妃親親熱熱和她拉家常,談的是瀾亭的婚配。

她如今哪裡有閑心關心那個,敷衍著說:「額涅拿主意吧,我和人家沒打過交道,怕瞧人不準。或者像上回瀾舟那樣,俱了名冊讓他自己選也成。」

太妃舉著眼鏡嘀咕:「兒孫的婚配真是叫人傷腦筋……」哦了聲,仰起臉道,「我瞧你往後就住下吧,回頭讓良時也回來。我打發人吩咐廚子做幾樣好菜,一家子在一起多熱鬧。外頭時局亂,你一個人在長公主府,我不放心。」

換做平時她一定會很感激太妃的體貼,然而現在不同了,很難保證她這樣做,不是為了能夠牢牢控制住她。

她臉上依舊保持得體的微笑,迂迴婉拒著:「那邊府里我也不是一個人,跟前護衛的人不少,我來了,撇下他們,我不落忍。橫豎再亂,亂不到咱們南苑來,額涅就放心吧!亭哥兒的婚事,周氏也在,問問她的意思,沒準兒她心裡有合適的人選呢。」

太妃給饒進去了,又開始對著喜冊發愁。婉婉藉機遁出來,過了垂花門,一路往隆恩樓方向去。

半道上遇見了塔喇氏,她上前蹲了個福,「奴婢才得著消息,沒來得及出去迎您。這陣兒時好時壞的,身上總不得勁兒,也沒過去給您請安。我還想著看看小阿哥呢,幾天沒見八成又大了不少。上回說一隻紅子得捻舌頭了,我一直記掛著,時候長了,怕它舌頭長僵了,就不好調理了。」

婉婉提起鳥就心煩,也不想讓她再過府了,便道:「那些鳥兒吱吱喳喳的,鬧得王爺歇不好覺,府里沒法兒養,都送到外頭散人了。你不必惦記了,身上不好就養著吧。我不常過來,太妃跟前請你代我盡孝,比來伺候我還強呢。」說著一笑,錯身過了跨院。

她走得很從容,一副處變不驚的氣度。塔喇氏看著她的背影,暗暗咬了咬牙。

鳥兒都送人了,這麼巧!她身邊的丫頭壓低了聲問:「您說,她聽沒聽見那個?」

塔喇氏微微眯起了眼,陽春三月的日光,照得人眼前發花。聽沒聽見,誰知道呢!那隻鸚鵡花了她好幾天的工夫,要是這招沒起效,那真是太可惜了。

在長公主府的那段時間,可不是白待的。摸清了每一處當值人員的臉,當然也包括王爺書房外的那隻鸚鵡。

人的長相不盡相同,鳥雀毛色雖各異,但要找個大致一樣的,也不是難事。關於那隻鸚鵡,養在外頭,其實並不能聽見書房裡的談話。不過那又有什麼關係,只要出處對了,誰又說得清裡頭緣故!

人想李代桃僵有點難,擱在鳥身上就簡單了。書房伺候鸚鵡的小太監,某一天忽然發現那隻鳥死了,慌得天都塌下來了。「正巧」被她遇上,大發善心讓他別慌:「不就是只鳥兒嗎,多大的事兒!」

小太監都哭了,「奴婢的命還沒有那隻鳥兒金貴呢,這下子完了,我可怎麼辦呢……」

她說:「這麼著吧,悄悄換一隻,你給帶進去。記好了,這事兒誰跟前都不能說,要不然主子叫你賠命,我也救不了你。」

她成了救苦救難的善心奶奶,小太監為了保命,當然守口如瓶。於是她的鸚鵡停在了書房外的金絲架子上,很快輾轉挪到了長公主面前。鳥嘴可比人嘴靠譜多了,這麼一來既能讓他們反目,自己又可以置身事外,實在是一舉兩得的好計策。

然而現在說送人了,她想了又想,不能夠吧!

她輕輕舒了口氣,「那小東西話最多,去了兩三天了,哪兒憋得住。再等等吧,除非我瞧錯了她。要是真把這事兒壓下來,照舊當她的太平主子,那這人也沒什麼了不得的……還不如咱們呢,玩意兒罷了!」

主僕相視一哂,轉過身,慢吞吞回她們的院子去了。

因為失去越多,便越恨。對於周氏和陳氏來說,一個兒子不成器,光知道悶吃糊塗睡;一個連苞兒都沒開,這會子還是姑娘身子。她們的得失和她比起來,根本不值一提。她呢?因為養了個好兒子,兒子叫人搶去了。養了個孫子,孫子又叫人搶去了。現如今是回到王府來了,可過去三年她們被發配到松江府的莊子上,日子是好過的嗎?王爺她不恨,爺們兒嘛,得了個年輕漂亮的老婆,含著都怕化了,說什麼就是什麼。所有的怨懟都理所當然的指向了她,總得有個人來承受憤怒。自己是不愁的,她有瀾舟,不管怎麼樣血親是割不斷的,就算他對這位殿下喜愛甚甚,到底也不能和親生母親比。長公主連個后都沒有,男人喜歡有什麼用,等江山易了主,她什麼都不是了。早早兒叫她知道,是為她著想,最好她一氣兒把自己折騰死,大家就都超脫了。

女人恨女人,真的是咬著槽牙,不死不休的。

鸚鵡學舌不重要,從哪兒學來的也不重要。重要的是說的都屬實,那麼人的精力就全調轉到大事上去了,沒人會在意那些細節。

婉婉進了良時的書房,從她以前發現虎符的抽屜里翻找,什麼都沒找到。搜尋擴大到整個書房,仍舊一無所獲,她開始擔心,難道那虎符已經派上用場,用以調撥東南的軍隊了嗎?

她凄然看著銅環,「你說我應當怎麼辦?我一直□□逸,居安不懂得思危,才造成今天的困局。早知如此,當初不回南苑來多好,我寧願死在京城,也不願在這裡苟活。」

銅環心驚得很,不住勸慰她:「千萬不能這麼想,事情還沒那麼糟,至少信送出去了。皇上知道這頭的情況,立即調動京畿周邊禁軍,可以攔截安東衛大軍去路,京城還是安全的。」

她眼裡淚光閃爍,捂著胸口道:「那我的良時呢?他必須死,自此之後再無南苑,是這樣嗎?」

銅環無言,不論哪一方獲勝,戰敗的一方都得付出性命的代價,這就是戰爭。她深知道這個道理,舍不下哥哥,又舍不下丈夫,這種困頓的窘境,換了誰都是兩難。

銅環的意思是只要保住自己就好,「您盡心了,將來如何,就不要再過問了。」

她凄惻地笑:「成王敗寇,你們不是我,你們不明白我的處境。」

沒有尋見虎符,南苑王府也不能久留。她回到大紗帽巷,奶媽子已經站在台階上等著了。

「這麼大的風,怎麼帶哥兒出來了?」她蹙眉怨怪,「萬一受了寒,是好玩的嗎?」

奶媽子一臉的無奈,「殿下恕罪,這不是小主子鬧得厲害嗎,怎麼哄他都不頂用。這麼點兒孩子,認人得這樣,真是稀奇了。」說著往前遞了遞,「瞧一眼吧,太太回來了,這下安心了罷?」

東籬果真笑了,露出光溜溜的牙床,一邊笑,一邊流口水。

婉婉看著那張動人的小臉,捲起手絹給他掖了掖嘴角。本想抱他的,可是想起種種恩怨來,已然沒有了興緻。輕聲說:「帶他進去吧,天要黑了,別在外頭走動。」

奶媽子抱著孩子進去了,她甚至聽見東籬不屈地哭起來……她已經再也無法對宇文家的人伸出雙手了。她曾經那麼疼愛瀾舟,最後怎麼樣呢,還不是為了天下,兵戈相向嗎。都是假的,別人的肉,貼不到自己身上,她早該明白這個道理。

她從轎廳出來,抬眼看見金石就在不遠的地方,憂心忡忡看著她。她也慶幸,當她一樣一樣慢慢失去的時候,身邊至少還有他們。

她停下步子微笑,不知道該說什麼。他走近,猶豫了下道:「殿下保重身子,無論如何,還有臣等看護著您。」

她嘴唇顫抖,說不出話來,哽咽了半天才道:「千戶,你現在瞧我,是不是可悲可笑?」

她是說京城長公主府那段歲月,他看著她維護南苑,看著她為與丈夫分離肝腸寸斷。誰知那麼豐沛的感情,到最後一場空,她覺得失了面子,臉上掛不住了,眼神閃躲著,不好意思看他。

其實那又如何,她就是心思過重了。金石說;「臣看見的是殿下的赤子之心,不覺得殿下可悲可笑,反覺得殿下可歌可敬。只是臣有一句話,要面稟殿下。殿下如今處境不安全,萬一南苑王起了殺機,殿下如何自處?臣的意思是,臣等保護殿下離開。這是個賊窩兒,殿下留在這裡,怕是凶多吉少。」

是啊,有性命之憂。當她喪失了利用價值,誰知道接下去會遇上什麼。

可她不能走,虎符下落不明,要想辦法找到它。還有良時……她逃得出金陵,也逃不出他的陰影。

她搖搖頭,「再等上一程子。」她心裡渴望著,目前沒有交鋒,還有轉圜的餘地。如果他能懸崖勒馬多好,改變計劃平定奴兒干戰亂,瞞住了朝廷,她可以既往不咎。

金石知道勸不動她,她還未完全死心,絕不會離開的。他向她拱手,「臣聽殿下的調遣,只要殿下發話,臣等粉身碎骨,保殿下全身而退。」

她微笑點頭,「我要多謝哥哥,至少把你們安置在我身邊。我最艱難的時候你們不離不棄,是我的造化。」

她掖著淚進了後院,怕再逗留,良時就要回來了。可是他連著好幾夜未歸,婉婉逐漸變得不安,預感到他再出現時,恐怕就是一場軒然大波。

結果真的是這樣,五日之後他踏進她的卧房,沒有大吵大鬧,坐在圈椅里,滿眼晦澀地看著她。半晌才道:「婉婉,你都知道了?」

婉婉心頭猛烈地蹦了一下,筆直地站著,寧折不彎。

「我不明白你的話,知道什麼了?」

他沉默下來,漲潮一樣,逐漸升起了笑意,「我沒想到,岔子出在你這裡。你派人進京報信,說我有反心,要圖謀天下。」笑容又緩緩褪去,臉色變得鐵青,神經質地點著頭,「這樣也好……這樣也好……早晚要知道的,謊言戳破了,彼此都不必再偽裝了。」

婉婉也有鬆口氣的感覺,愛情沒有了,剩下的只有□□/裸的恨。

她說:「南苑王,你果然狼子野心,先帝沒有看錯你。你一再同我保證,誓死效忠朝廷,可是國難當頭時你倒戈一擊,名為勤王,實則謀反。你真讓我失望。」

她不再叫他的名字,而是用上了官稱,他隱約感到恐懼。可是他仍舊有這個信心,她的憤怒不過是暫時的,只要接受了,還是會回到他身邊的。

皇帝有了提防,火速調集守軍,在石家莊一線築起了高牆。沒什麼,費些周章罷了,已經離京城那麼近了,朝廷的掙扎都是徒勞。當然如果沒有她的告密,事情就簡單得多,但他不怨她,怨不起來,因為自己先有負於她,讓她出出氣,為大鄴江山盡最後一份力,將來她就不會懷抱遺憾。

他向她伸出了手,「婉婉,不管這天下花落誰家,我對你的感情永遠不會變。你瞧瞧這殘破的社稷,百姓流離失所,食不果腹,你是那麼善性的人,怎麼不為天下蒼生著想呢?」

她笑起來,他竟還指望她和他同流合污,謀取她娘家的天下。這人非但可恨,原來更是可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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