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6|第四十六朵花
碧氤一直以為,魔宗的空氣都是污濁的,魔宗的水都是苦澀的,魔宗的天空必然被陰霾所籠罩,而魔宗的人,必定是狡猾的,邪惡的,令人唾棄的。
這樣的想法,曾經深深地紮根在他的心中。
又是什麼時候,這想法的最後一條,慢慢的改變了。
記憶中那人向他跑過來的身影,那個突如其來的擁抱和最後那人帶著爽朗的笑容和眼中流轉的一絲狡猾,都是他幼年時裝點了記憶的色彩。
再到後來,有著暗紅色短髮的魔修有些許沙啞的聲音在他的耳邊響起,彷彿惡魔誘惑著人類,將他們拖入泥濘的深淵,從此只能在無盡的黑暗中掙扎,無法擺脫。
「我要掌控絕清宮,而現任的宮主,是你的仇人,」暗紅色短髮的魔修貼著綠色長發的靈藥,言語中帶著誘惑和惡意,「我們合作吧。」
「我需要你的力量來掌控整個絕清宮,而我成功之日,你的仇人,我會送到你的面前,任你宰割。」
他當時,一定是受到了惡魔的蠱惑。
碧氤從又一次長長的睡眠中緩緩地醒來,過去的記憶在腦中漸漸的浮現了出來,曾經帶著試探和青澀的情感,原來,終究會有消散的一天。
他躺在一張巨大的床上,床的四周用寒鐵鑄成了一根根的柱子,像是一個籠子一樣將他關在其中,泛著的點點銀光讓他莫名感覺到了寒冷。
他伸手摸了摸頸側的印記,那是簽訂了主僕契約之後形成的標記。
與這些標記一同存在的,還有那些斑駁曖昧的吻痕。
碧氤壓制住心中陡然泛起的疼痛,碧華隱月花一族的天賦讓他能夠很好地控制住自己的情緒,他平復了下來,掩好了胸前的衣襟,屋子的門被推開了,隨後又被來人給關上。
亦煥之來了。
碧氤面無表情的抬頭看去,面前緩緩走來的那人,身著黑色的戰鬥裝,腰間的劍上還帶著絲絲的血跡,暗紅色的眼眸中有著尚未散去的暴虐,他隨手解下了腰間的劍,甩到了一邊,將沾了血污的外衣脫下來后,裡面白色的底衣使得前面的人似乎多了一分柔和。
「醒了?」亦煥之笑著走了過來。
這些寒鐵打成的柱子,上面刻了特殊的陣法,魔修可以無視它們,而對於碧氤來說,卻是難以越過的天塹。
碧氤沒有接話,抬起眼看了他一眼,又垂下了眼,沉默的靠在床上,目光虛虛的望著牆上開的那個小窗。
「有哪裡不舒服嗎?」亦煥之坐在了床邊,強迫性的把碧氤的臉扭了過來,看著他不帶一絲情緒的雙眸,氣笑了:「你是打算一直這樣?」
「你也可以殺了我。」碧氤淡淡的回了一句。
亦煥之笑出了聲,好不容易停了下來,手指撫摸著碧氤頸側的那個標記,力氣很大,那一塊的皮膚都被搓紅了:「我怎麼會殺你呢。」
「我那麼喜歡你,怎麼會去傷害你。」
「你已經掌控了絕清宮,」碧氤突然直勾勾的盯著他,「那就殺了他。」
碧氤指的他,就是現任的絕清宮宮主。
「這件事不可以呢,阿氤,唯獨這件事情不可以,」亦煥之親昵的喊著碧氤,笑容卻達不到眼底,「其他的,都可以哦。」
「那就放我出去。」
「放阿氤出去之後,一定第一件事就是去殺了他吧。」亦煥之道出了碧氤的目的,「所以,這樣也是不行的。」
「在這裡不好嗎,若是阿氤以天道起誓,不在想著去殺死他的話,以後想去哪裡都可以。」
「這也不行的話,」碧氤突然扯出了一抹笑容,涼涼的,冰冷的,「我要你去死,可以嗎?」
「可以啊,」亦煥之回答的很乾脆,他貪婪的看著碧氤的笑顏,「你要是想我去死的話,我完全沒有意見呢,」
碧氤沒了繼續說下去的興緻,閉了眼:「你有幾句話是真的?」
亦煥之不語。
他看著碧氤疲憊的神色,緩緩地離開了房間,臉上始終帶著一抹輕佻的笑容,而在離開房間的那一刻,這抹笑容中,突然染上了幾分陰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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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日,藉助自己強大靈魂力量的碧氤,終於艱難的連接上了落白,以落白的天賦為中轉,他將自己的能力放大了數倍,終於,捕捉到了一絲隻言片語,而就是這點線索,令他瞬間崩潰,彷彿失了魂魄一般坐在床上。
魔修亦煥之,於一個月前完全掌控絕清宮,成為現任宮主,上任宮主被其暫時任命為大長老,待一月之後將前往宗主之地加入魘。
一旦那人加入了魘,碧氤就再沒有機會去殺了他。
而今日,已經是最後一天了。
為什麼!為什麼要這樣做!
碧氤原本心中還有這一絲希冀,他希望亦煥之並不會騙他,他希望亦煥之只是暫時出了什麼事情,無法掌控絕清宮,所以他就算是被強行帶了過來,也壓制住了內心的不安和煩躁,只要還有那麼一線的可能,他也希望亦煥之曾經的許諾,那個暗紅色短髮的魔修,在清涼的月色之下對著他的那個笑容,是——真實的。
這個人,是他充滿了血腥和死亡的幼年時代,最為美麗的色彩啊。
碧華隱月花一族作為裁決者,天生情感淡薄,若不是有人這樣在最為脆弱的時間用最為強硬的態度走進了他的生命,他或許永遠無法感受到那種讓人心中彷彿開出了一朵花般的悸動。
周圍的世界彷彿變成了無暇的純白,而你面前的人,代替了周圍,成為了你的全世界。
作為這個世上最後一株碧華隱月花,他早就學會了掩飾自己內心的情緒,他用和人類修士無異的外表和性格,小心翼翼的在這個世界上生存著,他照顧著那些剛剛化形的靈藥,他也交了幾個朋友,可是他的內心深處,曾經被血色污染的記憶卻永遠無法忘卻。
每到午夜之時,他總是無法靜下心來,族人帶著不甘死去的眼神,那一片被血染紅了的土地,父母將他藏在了洞穴之中,慘白著臉在他的額上落下了最後一個吻,等到他顫抖著爬出來的時候,地上剩下的,只有一地被碾碎了的花瓣,花莖,根,葉子……
化為人形,死後終將歸為花形,然後被碾碎在塵土之中。
他一點一點的將所有的族人收集了起來,然後用手刨了一個個坑,將他們鄭重的放了進去,千凜幫助他立好了墓碑,最後一個墓碑上,他刻下了自己的名字。
作為碧氤的那個人,早就已經死了。
「別把自己給弄死了。」當時,千凜只對他說了這樣一句話。
是啊,千凜早就看出來了吧,他此生最後的使命,就是復仇而已。
魔修終究是不可信的,族人臨死前也說過這樣的話,可是最後,他還是被誘惑了。
碧氤感覺到心臟處傳來的疼痛再也無法壓制了,那種撕裂般的感覺從心口蔓延到了全身,像是被火焰一點一點舔舐著身體一樣,經過的地方都不復原來的樣子,頸側的標記傳來了冰涼份感覺,像是要把這股疼痛給壓制下去,他慘然一笑,用指甲刺破了那裡的皮膚,終止了這樣一份壓制。
執念過深,心神已毀,唯有入魔。
入魔就入魔吧,哪怕他們一族被譽為聖族的裁決者,可是作為碧氤的那個人,在滅族之日,就已經死去了。
剩下的,只不過是心中已經被仇恨污染,終有一日將會落入深淵的人罷了。
入了魔之後,我是不是就能感受到你的所思所想,知曉你的所聞所感,才能懂得你——欺騙我的原因呢?
碧氤能夠清楚地感受到自己身體中發生的變化,那是逐漸升起的強大的力量,帶著憤怒和黑暗的氣息,不愧是被世人忌憚的入魔,在墮落的同時,所能得到的力量,怕是遠比修真要多。
他虛弱的走出了寒鐵鑄成的牢籠,也走出了曾經在心中編織起來的夢境。
割開了手心,已經變成了墨綠色的血液緩緩地流了出來,一股帶著些許醉人氣息的甜蜜滋味瀰漫開來,血液慢慢的凝聚成了一柄細長的劍,上面透著暗紅色的光芒。
曾經花了數十年的時間,才將心中的仇恨與隱月劍融合的他,如今,已經簡簡單單的就能凝成自己想要的武器了。
因為他再也不用壓制內心的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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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稟告大人,探查到有人入侵絕清宮北殿!速度極快,目前已經突破了第一層守衛!」空蕩蕩的殿內,一人單膝跪地,聲音略有幾分急促的報告著,在他的正前方,那張豪華的座椅旁邊,站著一個暗紅色短髮的魔修。
「是來刺殺上任宮主的?派人解決了便好。」亦煥之漫不經心的吩咐著。
「可是——」下方的人有些遲疑,「可是那人是大人前段時間帶進宮中之人,吩咐了在下需盡全力保護好他,而那人似乎已經入魔——」
他的話還沒說完,前方之人的身上突然爆發出了一股令人心驚的氣勢。
「你說什麼!」亦煥之的臉上看不出任何情緒,只是越發鮮紅的雙眸顯示了他內心的波動,遠比他展示出來的要強烈。
下方之人立刻慘白了臉色,止不住的發抖,連聲音都是斷斷續續的:「大人前段時間帶來的那人……入魔后殺去了北殿……目前情況危急,有消息稱魘的人已經趕去……」
他感覺到了腹部一陣劇烈的撞擊,整個人瞬間飛了出去,在地上翻滾了幾圈之後忍著疼痛抬起了頭,迷濛的視線之中,那個幾乎從來都喜怒不形於色的大人,居然臉上帶著難以顯示的焦急,匆匆的出了殿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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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就算是這樣,你還要來阻止我嗎?」碧氤輕笑著,身上沾滿了血液,不是他的,而是那些死在他手中的人的,他的劍,也看不出原來墨綠的色澤,反倒是混合了濃稠了鮮血,呈現出了一種詭異的感覺。
殺孽。
聖族不是不能殺戮,而是不能隨意殺戮,否則,就被視為犯了殺孽。
這句話,還是當年碧氤對亦煥之說的。
「我們一族因為體內力量的純凈無暇,和伏火一族並稱為聖族,不過,這也有限制,」少年時的碧氤轉過頭看著亦煥之,眼中帶著些許的黯然,「聖族不能隨意殺生,否則是犯了殺孽,除非是被我們裁決為有罪之人才可以。」
等到亦煥之趕到的時候,北殿中那濃郁的血腥味簡直是讓人心驚。
所有派來的守衛都死了,死狀凄慘,彷彿是被人碾碎了一般,找不到一具完整的屍體,殿內全是破碎的殘肢斷臂,幾乎沒有一塊能夠下腳的地方。
碧氤一動不動的站在中央,他的面前,是面帶著驚恐的上任宮主,他趴在地上,仰視著瞳孔中瀰漫出了暗紅色光芒的綠髮青年,青年的表情是扭曲中帶著一絲快意的。
終於將你污染了,然後拉到了和我一樣的地方。
亦煥之這樣想著。
可是,心中卻一點也沒有成功后的喜悅。
「對啊,我還是要阻止你呢。」亦煥之拿出了那把隱月劍,瞬間擋住了碧氤的動作,滿臉驚恐的上任宮主像是得救了一樣,手腳並用的向後爬去,嘴中嘶吼著:「快快!快點殺了他!哈哈!早就該去死的一族本來就不應該出現在這裡!」
「當年下手的時候就應該乾脆點!居然還有了個漏網之魚!」
當年的滅族之戰,錦繡閣主導,絕清宮輔助,而負責屠殺碧華隱月花一族的,便是絕清宮。
「你在幹什麼!快點殺了他!」看見亦煥之只是制止住了碧氤的動作,卻沒有更進一步,上任宮主急了,毫無形象的想要自己出手,卻在看到碧氤的雙眸后,後退了一步,跌坐在了地上。
「這樣的人,也是你要保護的嗎?」碧氤笑著問道。
「問題可不在於這裡,」亦煥之也是笑著的,「你還是,先離開比較好。」
他打不過亦煥之。
碧氤很清楚這一點。
他看著近在咫尺的仇人,那是他每一個難以入眠的夜晚中揮之不去的記憶,那人醜惡的面孔,那人手中沾染著的族人的鮮血,那人踩在族人身上的腳,和那人在殺戮時的笑聲。
就差一點,就能殺掉他了。
就差一點,他就能夠了卻了百年來的夢魘,可以安詳的睡去了。
碧氤的臉上還是帶著那樣的笑容,他似乎沒有了其他的情緒,在深深的看了一眼亦煥之後,他似乎毫不在意的走開了。
看著他離去的背影,亦煥之的瞳孔一瞬間變得深邃無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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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魔?」萬景難以置信,「為什麼碧氤會入魔呢?」
明明前幾天還那麼有活力的傳音給了白糰子,怎麼都不像是會入魔的樣子!
「碧氤隱藏了很多,他把自己所有的情緒都掩蓋在了心底,」千凜神色中帶著嚴肅,「其實他早就撐不住了,只是心中的仇恨還支撐著他,如果不是因為一旦入魔之後,能夠活下來的可能性很小,他怕是早就入魔了。」
「聖族入魔,會引起天道的憤怒,也就是雷劫。」
「遠遠超過能夠承受限度的雷劫。」
「亦煥之會放著碧氤就這樣的入魔?」萬景看著不遠處那個幾乎是完全陌生了的人,「碧氤究竟發生了什麼?碧華隱月花不是能夠看透萬物嗎?有什麼事情居然能夠使得他們入魔?!」
千凜搖了搖頭:「洞徹並非完全沒有弱點,而這唯一的弱點,正是為何多年以來,碧華隱月花一族一直避世隱居,情感淡漠的原因。」
「洞徹唯一的弱點就是——」
「看不透自己深愛之人。」
萬景忽然想起來,似乎碧氤也看不出作為重瓣墮仙蓮的他的本體。
「你的事情,又是另外一種情況了。」千凜低頭看著萬景。
「你是不是……知道些什麼??」
千凜沒有回答,因為遠處的天空之中,雷劫已經隱隱成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