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8章
第158章
顧楚生從宮裡出來時,已經是深夜了,華京比青州春天要來得早,也要暖和很多。顧楚生獨自站在長廊上,片刻后,他深吸了一口氣,隨後轉過身去,隱入夜色之中。
他先去找了衛韞名單上的人,拿著衛韞的玉佩與他們對接后,他仔細詢問了趙月的日常作息,隨後同下面人吩咐道:「你們明天夜裡聯繫上長公主,我的人和衛韞的人兩方協作,將長公主從宮裡帶出來。」
所有人點了頭,兩邊人馬規劃出了一條路后,第二天夜裡,顧楚生便在宮門外等著。
而此時,一個盲眼的女子被鄰進了內宮之中。
這女子穿著一身月白色長裙,她雖然眼盲,行走卻與正常人完全沒有區別,她走到宮殿之中,給趙月恭敬行禮,聲音平和從容:「玉琳琅見過公子。」
「起了吧。」趙月聲音有些虛浮,玉琳琅耳朵動了動,站起身來,趙月掀了帘子,他在模糊中能看到一個影子,勾起嘴角來:「聽聞玉姑娘醫術了得,但又是天生眼盲,不知玉姑娘為何不治好自己的眼睛呢?」
「我若治好了自己的眼睛,公子會讓我站在這裡嗎?」
玉琳琅含笑出聲,趙月低笑起來:「真是個聰明的姑娘。
說著,張輝上前來,給趙月搭了手枕,然後恭敬請了玉琳琅道:「玉大夫,這邊請。」
玉琳琅也沒讓人攙扶,自己坐到了椅子上,然後將手搭在了趙月手腕上。
「我這病,已經看過許多醫生了。」趙月低笑:「所有人都說我是因為太過疲乏,可我不信,所以想請玉姑娘來看看。」
玉琳琅沒說話,又換了一隻手給趙月診脈,接著她仔細問了趙月的起居飲食,病症習慣,而後她寫了一個方子,讓人將葯湯熬制出來,再用銀針扎入了趙月穴位之中,拔針出來后,放入熬好的葯湯之中。
葯湯瞬間變了色,玉琳琅平靜道:「什麼顏色?」
張輝趕忙上去,看見葯湯中顏色越來越濃,最後變成了徹底的黑色。
張輝驚慌道:「黑色。」
玉琳琅點了點頭,露出瞭然來,趙月含笑道:「玉姑娘心中是有答案了?」
「的確如公子所想,您沒有生病,您這是患毒。」
趙月面色不動,他早已預料。玉琳琅慢慢道:「此毒少見,乃,必須有至少一個月的下毒過程,此葯一般由下毒之人在性事前服用,可加劇人快感,使用兩月之後,與其交歡之人變回開始覺得手足麻痹,雙眼昏花,時常頭疼,再過兩個月,便虧開始口不能言,眼不能視,四肢麻木,動彈不得,最後徹底喪失意識,慢慢死去。」
聽到這話,張輝頓時變了臉色,趙月目光有些恍惚茫然,好久后,他慢慢道:「除了性事,還有其他法子下毒嗎?」
玉琳琅有些奇怪看了趙月一眼,隨後低頭道:「此毒重點是相交,性事,汗液,眼淚,津液……任何與之相關的液體觸碰交往,都有可能。當然,如果下毒者有耐心,長期以香味下毒,也不是不可,但至少要用幾年時間,所以一般人不會這樣做。」
趙月聽到這話,慢慢笑了:「那,下毒之人本身,可有妨礙?」
玉琳琅頭一次聽到問下毒人相關的,她不由得覺得這位公子更奇怪了,然而拿人錢財,她仍舊點頭道:「下毒者本身無礙,只會增加其性事中的歡愉,所以有些貴人會將此物當做春藥使用。」
「那此毒可有解?」張輝不滿於趙月一直在問他認為不重要的事,焦急出聲來。
「一開始或許還有解,但公子中毒已深,我也只能減輕癥狀,解毒一事,怕是無法。」
「能拖延多久?」趙月聲音平淡,對生死似乎毫不在意。玉琳琅猶豫了片刻,終於道:「活下來的時間,這不好說,按公子如今的情況,快則半月,慢則一年,不過,民女至少能保證公子體面離開。」
「什麼叫體面離開?」
趙月笑出聲來,玉琳琅淡道:「讓公子與平常無意,不會成為一個活死人,該做什麼做什麼,直到該走的那一天。不過,若是如此,公子的活下來的時間,怕不會太長。」
趙月沒說話,旁邊張輝怒喝出聲來:「你胡說八道什麼!你這庸醫,說什麼死不死的?!你必須治好我家公子,否則我殺了……」
「張叔。」
趙月淡淡出聲,張輝僵住了聲音,他紅著眼,終於是退了下去。
「玉姑娘,」趙月捲起帘子,朦朧看見玉琳琅的身影,他淡道:「我孩子大約還有四個月就要出世,我若求一份體面,你能讓我等到他出世嗎?」
「這……」玉琳琅猶豫了片刻,終於道:「我試試吧。」
「謝過姑娘了。」
趙月笑出聲來,他彎著眉眼,如果不是那一身明黃,那眉眼中的溫柔之色,便像一個普通的教書先生。
「那麼,」他輕嘆出聲:「請姑娘,給我最後一份體面吧。」
「公子放心,」玉琳琅淡道:「我能做的,都會盡量做到。」
趙月點點頭,玉琳琅喚了張輝來,給了他一個方子,讓人將那些草藥做成藥包后,用布條綁著覆在了趙月眼睛上。
「這樣敷一夜,明日您就該能看見了。」
「謝過。」
張輝送走了玉琳琅,等回過頭時,就看見趙月獨自坐在金座之上。他穿著明黃九爪龍袍,頭頂華冠,白布覆在他眼睛上,在腦後系成結,垂落下來。
他一直保持著微笑,靜靜坐在那裡,張輝走上前去,猶豫了片刻,終於道:「陛下不用聽那江湖郎中胡言亂語,屬下再派人去找良醫。」
「她是不是胡言亂語,你我不清楚嗎?」趙月站起身來,張輝立刻去扶他,趙月往宮門外摸索著走出去,慢慢道:「讓人將熏香都撤了,以後我身邊人不準帶香。」
「陛下……」張輝顫抖著聲音:「這麼久以來,您只臨幸過梅妃娘娘……」
趙月微微一愣,片刻后,他篤定道:「不是她。」
「您曾經動手害死了她的丈夫,殺了她的哥哥,又將她的獨女遠嫁番邦……」
張輝一直在抖,他想說這些話很久了,可是這些話,誰都不敢說。誰都知道後宮里那個梅妃在這個皇帝心目中是什麼位置,然而走到如今,他卻不得不說了。
「如此深仇大恨……」張輝終於道:「您覺得,她放下了嗎?」
趙月沒說話,他站在長廊上,夜風很溫柔,帶著春天的生機。
「我小時候,」他慢慢開口:「曾經覺得,這世界所有都很美好。我以為人一輩子,積德行善,就能得到很好的回饋。可我善良沒有換來回報,只有一味欺辱。」
「我是的世子,卻無人敬我,繼母和弟弟一次又一次想要殺我,一次一次羞辱我,而我父王也坐視不管,很多時候,我都覺得,我死了,對於所有人才是好事。」
「只有她沒有這樣對我。」
趙月嘴角噙笑:「她待我好,特別好。每個人都看不起我,都覺得我是多餘那一個,只有她護著我,陪著我。我曾想做一個好人的,張叔,」趙月聲音低下來:「在我擁有她的時候,我曾想,這一輩子,我就守著她就好。可是後來我發現,我忍讓,我心軟,結果就是她嫁給了梅含雪。所以我回了,當了世子爺,害死了梅含雪。你以為她不知道嗎?她知道。」
趙月輕呵出聲:「我猜她知道。可在落敗時,她還是救了我。」
「我和她之間,隔著好幾代的血,她父王殺我皇爺爺,他哥哥殺我父王,我殺她丈夫她哥哥,我們之間早就是血海深仇,可我還是一次次喜歡她,她還是一次次放過我。我從年少到如今,每一次落魄,她都沒有放棄過我。張叔,這輩子誰都會背叛我,可她不會。」
「如果她都背叛我,」趙月頓了頓,最後低聲道:「我又該信誰?」
所以她不會背叛他,不能背叛他。
這一輩子,他唯一能信的,就是她。
「可人心會變得啊。」張輝焦急出聲:「陛下,人能原諒一個人一次、兩次,但不會……」
「張輝!」
趙月提了聲音:「你住口!」
張輝僵住了動作,許久后,他跪下去,閉上眼睛,顫抖著聲道:「微臣知錯。」
趙月沒說話,他似乎有些冷了,好久后,他拉了拉衣衫,終於道:「地宮那條通道,關鍵時候,你帶著梅妃出去。到時候你別讓她醒著,帶出去了,你護好她和小皇子,如果有其他什麼意外,你就自己走吧。」
「我在北狄給你和其他兄弟準備了新身份,過去好好活著。」
「陛下……」
張輝聲音裡帶了哭腔。
可他說不出來,他什麼都說不出來。他侍奉的君主,最後一刻,還是給了他們退路。
所以他不是不知道,而是知道了,卻還得裝著什麼都不明白,強行去抓那一個虛幻的夢境。
玉琳琅給趙月看著病的時候,顧楚生的人接觸到長公主,如今趙月經常不去長公主那裡,長公主夜裡都是獨自休息,在長公主配合之下,計劃進行得異常順利,顧楚生在宮門外等了一會兒,長公主就急急出現在了顧楚生面前,焦急道:「怎麼回事?」
「你先上車。」
顧楚生放下車簾,讓長公主上了馬車。等長公主上來,顧楚生低聲道:「楚瑜被趙月抓了,用來要挾衛韞,如今我打算用你為質,交換楚瑜。」
長公主微微一愣,隨後立刻點頭道:「行。他如今很在意孩子,雖然很少來見我,但經常讓人來問孩子的信息。」
「他如今身子怎麼樣?」
顧楚生迅速詢問,長公主僵了僵,隨後低下頭道:「他經常頭疼,開始忘事兒,眼睛也不太看得清東西了,他不敢讓別人知道,但我看出來了。他最近到處找名醫,他還當我不知道呢。」
「他如今就算找到名醫,也救不回來了。不過,他若是知道這事是你下的毒……」
顧楚生皺起眉頭,長公主輕笑出聲來:「他後宮這麼多妃子,我就不信他沒睡過。一個一個查,他查得過來嗎?」
她聲音裡帶了冷意,顧楚生察覺她的異樣,抬頭看了她一眼,淡道:「別難過。」
「您說什麼呢?」長公主笑起來,她抬手將頭髮挽到耳後:「不難過,他能死了,我高興得很呢。」
顧楚生猶豫了片刻,終於道:「我很好奇,」他抬眼看她:「你對他,當真沒有情誼了?」
「有,」長公主低笑起來:「怎麼會沒有呢?只是,顧大人,」長公主抬眼看他:「人生從來不是一條線。不是說我愛他就代表我不殺他。我愛他,可是家仇是真,屈辱是真,他寵幸她人是真,他不配為君是真,無論是為了我家人、我女兒、我自己,還是這天下百姓黎民江山,我都要殺了他。殺了他后,我會讓他入我棺木,封他為駙馬。」
「我不否認我愛他,」長公主聲音平淡:「這並不可恥,然而,這並不會改變什麼。顧大人放心。」
顧楚生沒說話。
他放心。
上輩子,長公主就是這麼做的。哪怕愛著他,卻也果斷殺了他,然後封他為駙馬,讓他入皇陵。
顧楚生垂下眼眸,長公主看了他一眼,瞭然道:「顧大人此去回來,似乎有很大不同?」
顧楚生沒說話,長公主轉頭看向護國寺的方向,淡道:「佛門清凈,我近來覺得心緒難安,便會誦經念佛。顧大人若放不下執念,不妨試試。」
「謝公主提點。」
顧楚生真誠道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