終章·一

終章·一

終章·一

聽到這話,蔣純愣了愣。她靜靜看著面前的青年,其實他們兩年歲並無相差,甚至於,宋世瀾還大了她兩個月,然而她卻已經有了一個十二歲的孩子,宋世瀾卻是從未婚配、甚至連一個侍妾都沒有的年輕王爺。

蔣純垂了垂眼眸,因著那人突然急躁的心跳慢慢冷靜下來。她沒有楚瑜那份熱血和勇敢,她就是再普通不過的一個女子,從不把未來放在虛無縹緲的感情上。於是她平靜道:「王爺說笑了。」

「讓我進去喝口茶?」

「於禮不合。」

「那我在院子里同你說說話。」

「無話可說。」

「那我就強行進去了……」

「你……」

「你們做什麼!」

一聲暴喝,兩人同時回頭,就看見剛剛練完武回來的衛陵春站在長廊盡頭,他手裡還提著長纓槍,長發單束,額頭上的汗尚未拭去,帶著少年人的英氣,冷著聲音道:「宋王爺,你站在我娘門口做什麼?」

「大公子,」宋世瀾退了一步,朝著衛陵春笑道:「我來找你娘說說話。」

「我娘不想和你說話,」衛陵春冷著聲音:「請回吧。」

宋世瀾沒出聲,他瞧了瞧蔣純,又看了看衛陵春,隨後笑著躬身道:「若什麼時候二夫人想開了,願意與宋某說幾句話,宋某隨時恭候。」

蔣純應了一聲:「王爺慢走。」

宋世瀾轉身離開,蔣純似乎有些疲憊,她轉身走進屋中,衛陵春跟了進來,將手中紅纓槍交給旁人,擦著汗道:「我今個兒聽說宋世瀾又來府上下聘,奶奶耳根軟,被他哄了哄,就真把聘禮留下了。府上都說,你要嫁人了。」

「你別聽他們瞎說。」蔣純親手將帕子絞了水,遞給衛陵春道:「你擦擦汗。」

「娘,」衛陵春接過帕子,擦著汗,垂眸道:「其實我覺得宋王爺人挺不錯的。」

蔣純微微一愣,皺起眉頭:「你小孩子想這麼多做什麼?」

「我不小了。」衛陵春認真開口,蔣純回過頭去,看見衛陵春認真的眼神:「我聽說七叔就我這麼大的時候,就跟著爹上戰場了。七叔答應過我,等我打贏了衛夏叔叔,就讓我跟著他上戰場去。」

蔣純心裡「咯噔」一下,她張了張口,想說什麼,卻又不敢開口。

衛束是留在沙場上的,看著兒子這張酷似衛束的面容,聽著他說要上戰場,她就不可抑制想起來當年衛束走的時候。可她卻不能阻止,沙場征戰,這似乎是每個衛家人必經的道路,如果衛陵春不願意,她自然會不顧一切讓兒子棄武從文,可這麼多年,衛陵春一心一意跟隨著他父親的腳步,他付出的努力她看在眼裡,於是她什麼都不敢說,也不能說。

她沉默著,衛束便笑起來:「我知道母親在擔心什麼,只是每個人生來就有自己的使命,我覺得,能成為保護別人的人,哪怕是馬革裹屍,我也並無怨言。我唯一只是擔心母親……」

「你無需擔心我。」蔣純冷靜開口:「我是你母親,不需要你一個孩子來為我擔心。」

「小的時候,父親悄悄同我說過,母親看著堅韌,其實和一個小姑娘一樣,要我長大了,也要像他在一樣好好照顧母親。」

蔣純微微一愣,衛陵春繼續道:「父親當年曾對我說,如果有一日他不幸去了,你若遇到喜歡的人,他希望我不要不高興。因為他知道,哪怕你選擇了其他人,您心裡也是愛著我,愛過他的。只是人生有不同的階段,你在他活著時好好愛他,在他離開后好好結束,這才他最大的念想。」

「你別說了!」

蔣純猛地提了聲,然而提聲之後,又覺得自己過於激動,她抿緊了唇,轉過頭去,平息了自己的氣息后,慢慢道:「我沒有再嫁的想法,你好好練武,跟著你七叔上戰場,好好護著自己,別想那麼多不吉利的事。」

說著,她抬眼看過去:「今日的兵法課學了嗎?」

「母親,」衛陵春嘆了口氣:「您當真不喜歡宋世瀾嗎?」

「我……」

「你看著我,認真說,」衛陵春認真看著她:「您當真不喜歡宋世瀾嗎?」

這一次,蔣純沒有說出口。

其實衛束說得對,人生有不同的階段,她當年是真的好好愛著他,如今也緬懷他,如果不遇到宋世瀾,這份感情大概能延續一輩子。

可是有了宋世瀾。

他與衛束截然不同,沒有他那份樸實,也沒有他那份認真,庶子出身走到如今,那個人內心和手段與衛束比起來,可謂不堪。

可是不可否認的是,那樣一個人,卻也有自己閃光之處,於暗夜中引著人,無法抑制靠近過去,猶如飛蛾撲火,奈何不得。

她騙不下去,衛束輕嘆了口氣,起身道:「六嬸四日後設宴在後院,請你過去。」

「我知曉了。」

「那,母親,我先退下了。」

「嗯。」

衛陵春退開后,蔣純閉上眼睛,她抬手捂住額頭,好久后,輕輕嘆息出聲來。

宋世瀾此番過來,不僅是來看蔣純,也是來同白嶺商貿,瓊州少戰,多糧少兵,而白嶺多礦,加上韓秀在這裡,盛產兵器,宋世瀾之前已經與衛韞說好,此番過來,也是特意來看定下來的兵器。

他逗留了幾日,每日從韓秀那邊回來,就到蔣純門口來。

他臉皮厚,蔣純不許他進院子,他就坐在牆上,然後高聲朗誦他寫的情詩。

他本就長得俊朗,又善於言談,念詩時候,許多人圍著指指點點,蔣純覺得尷尬,只能放他進院子來。

於是念詩就變成了彈琴、吹笛、送花、送簪子……

總之追姑娘的手段,他是換著法子來,所有人看得熱鬧,蔣純也不知道自己是怎麼個想法,見著他的時候羞惱,等院子安靜了,又覺得清冷。

最後她冷著臉同宋世瀾道:「宋公子,你若當真喜歡我,又何必做這些讓我不開心的事?」

宋世瀾正坐在窗台上念詩,桃樹已經抽芽,花苞點綴在枝頭,宋世瀾放下書來,轉頭笑了笑:「你若真不開心,那我便走了。可是蔣純,我若走了,你才是真的不開心。」

蔣純微微一愣,宋世瀾低下頭去,繼續念:「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四日後,等到王嵐設宴,宋世瀾也要走了。所有人把這場酒宴當成是他的餞別宴,熱熱鬧鬧一片。蔣純就坐在宋世瀾對面,王嵐給大家釀了酒,招呼著大家。

大家正說著話,就聽外面來報,說是沈佑沈將軍來了。

王嵐微微一愣,宋世瀾笑了笑道:「怕是來找我的。」

王嵐垂下眼眸,低低應了一聲,宋世瀾便站起身來,招呼沈佑道:「沈將軍!」

沈佑看見這院子里的人,呆了呆后,目光從王嵐身上迅速掃過,隨後便像什麼都沒看見一樣,恭敬給柳雪陽等人見禮后,轉頭同宋世瀾道:「宋王爺。」

宋世瀾笑著指著小桌道:「有事坐下來說。」

其實沈佑也沒什麼事,不過就是如今所有戰事停下來,衛韞領著人去了昆州,剛好宋世瀾又來了白嶺,衛韞便讓他來見見宋世瀾。

宋世瀾和沈佑交換了一下消息,便喝起酒來。王嵐和蔣純坐在一起,沉默著沒有說話,還好家裡孩子多,倒也不覺得尷尬。

王嵐釀的酒很甜,但是後勁兒不笑,等宋世瀾和沈佑聊完天的時候,發現旁邊人都有些不勝酒力,柳雪陽便讓人招呼著人散了。

蔣純由侍女送著回去,她看上去還很清醒,離醉酒似乎還很遠,然而當宋世瀾站在她身後叫住她的時候,她卻覺得,自己大約是真的醉了。

她看見那人站在長廊盡頭,叫她道:「二夫人,我帶你去看桃花,行不行?」

蔣純沒說話,宋世瀾便道:「看星星也行。」

蔣純沉默著,她看著那人笑意盈盈的眼,也不知道為什麼,好久后,她慢慢出聲:「都行。」

宋世瀾笑著走過來,領著蔣純騎馬出府,去了郊外的山上,兩人在山下放好馬,爬上山頂,到山頂上的時候,月光明亮,照得山河都輪廓清晰。宋世瀾指著遠處一條大道:「等太陽出來后,我就從那條路回瓊州了。」

「嗯。」

「等下次找著機會,我再回來看你。」

「不必……」

「來來,你下來。」宋世瀾去拉蔣純,蔣純遲疑了片刻,卻也沒推開,順著他的力道,跳到前面的石頭上,跟著他來到最前方的大石頭的邊角。宋世瀾拍了拍身邊,同蔣純道:「坐在這兒,這兒風景好,看桃花看星星還是看著我走,都可以。」

蔣純沒說話,她安靜坐著,他抓著她的手腕,察覺她沒抗拒,宋世瀾接下來的話,突然就卡了殼,他猶豫了片刻,突然道:「蔣純,有人給你看過手相沒?」

「沒。」

「要不,」宋世瀾轉頭看她,月光下,姑娘神色清冷又平靜,她似乎很慶幸知道自己在說什麼、做什麼,似乎又什麼都不知道。宋世瀾猶豫了片刻,終於道:「我給你看看手相吧?」

「好。」

蔣純垂下眼眸,宋世瀾將手滑下去,握住蔣純的手,蔣純的手顫抖著攤開在宋世瀾的手心,宋世瀾低頭看著那人瑩白的手,許久后,他慢慢笑了。

「我知道你是醉了,」他聲音溫和,抬起眼來,看著她的眼睛,笑著道:「可我還是很高興。蔣純,我想這輩子,我總能等到你的,對不對?」

蔣純沒有說話,她就靜靜看著他。她感覺自己內心特別安寧,特別平靜。

宋世瀾合上她的手,溫和道:「我回去后,會給你寫信,你能不能給我回信?」

「你不給我回信也沒關係,」宋世瀾認真道:「我還是會給你寫的。」

「宋世瀾,」蔣純終於開口,她看著他清澈又溫柔的眼睛,認真道:「你娶我,別人會笑話你的。」

「我不娶你,」宋世瀾笑起來:「我會笑話我自己的。」

「蔣純,我如果在乎別人,」宋世瀾眼裡神色晦暗不明:「我一個庶子,哪裡走得到今天?」

他每一步都是險路,都是屍骨之路。人言於他,又算得上什麼?

蔣純沒有說話,她垂下眉眼,低低道:「哦。」

「蔣純,」宋世瀾有些好奇:「你為什麼喜歡衛束?」

蔣純愣了愣,她思緒有些散漫,若是以往她不會輕易說到衛束,然而此刻她覺得自己卻似乎是有了莫大勇氣,回憶那個人的好。

「我是庶女,以前誰都沒對我好過。嫁過去的時候,別人都說,衛束是當兵的大老粗,肯定會打我……」

「可我第一次見他時候,就是成親那天,我太害怕太緊張了,不小心崴了腳。我想肯定要不好了,結果他把我背起來,一路背了進去。」

蔣純笑起來:「從來沒人對我這麼好過,他是第一個。」

宋世瀾靜靜聽著,聽她陸陸續續說著衛束的好。那人的好似乎說也說不完,一直到天亮了,她慢慢有些清醒了,她聲音才小下去。她突然想起來,衛束再好,也已經沒了。彷彿晨間露珠,在太陽升起的時候,也要蒸發得了無痕迹。

她突然失去了興緻,慢慢起身道:「你也到了該走的時候了,回去吧。」

說著,她想要回邊上去,然而酒勁似乎沒有全部散去,腳下一滑,就往後倒去,宋世瀾一把攔住她,扶起她道:「沒事吧?」

蔣純沒說話,宋世瀾發現她輕輕提著一隻腳,愣了片刻后,便蹲下身道:「我背你下去吧。」

蔣純沉默著,宋世瀾笑起來:「你這個人,怎麼一會兒一會兒,別彆扭扭的,我剛認識你的時候,可比這麼爽快利落多了。」

說著,宋世瀾主動將人突然一抓,就靠到了自己背上,隨後背起來靈巧跳上山去,高興道:「比坐轎子舒服吧?」

蔣純沒說話,她靠著這個人的背,突然感覺自己彷彿是回到了十五歲那年。

她閉著眼睛,聽宋世瀾在旁邊說話,他的話特別多,有些聽著還有點孩子氣,她靜靜靠著他,突然就覺得,似乎也沒那麼難過了。

她昏昏沉沉睡過去,宋世瀾走到山下,慢下腳步,他聽著身後人均勻的呼吸,忍不住笑起來。

「口是心非。」

他低笑了一聲,走出山林,就看見侍衛們等在馬邊,正要開口,就被他用眼神止住。

侍衛早已將東西都收拾好,就等著他,他將蔣純送上馬車,替她蓋上被子,看著這人睡著的側顏,他溫和了聲道:「我這就去了,你記得給我寫信。」

「在家有時間多出去玩,別操心太多。你現在還年輕,別把自己活得像個死氣沉沉的老太太。」

說著,他抬手將她頭髮挽到耳後,聲音溫柔:「衛束待你好,我會待你更好。他待你好,是性格使然,其實我性格不好,可是,」他低下頭,附在她耳邊,輕聲開口:「我喜歡你。」

我喜歡你,願意寵你,願意愛你。

睡著的人眼珠動了動,沒有說話,宋世瀾低笑一聲,起身出了馬車。

外面傳來人打馬遠走的聲音,蔣純慢慢睜開了眼睛。

白嶺一片安寧時,衛韞已經在昆州整頓好了兵馬,就等著顧楚生和長公主發訊出來,他立刻直取華京。

「顧大人已經接回了的大夫人,但同時被趙月軟禁,大夫人正在顧大人府中休養,顧大人說,大夫人現在體質偏弱,需要靜養一段時間,不易妄動,讓王爺稍安勿躁,等他們徹底控制住華京后再做打算。」

探子彙報著從華京來的消息,衛韞頓了頓筆,抬眼道:「大夫人具體是怎麼個情況?」

「說是懷孕期間周途勞頓,趙月又對大夫人用了迷藥,需要調理。」

衛韞垂下眼眸,壓住眼中的情緒,轉頭到白州各地傳來的消息道:「長公主那邊怎麼說?」

「長公主說,現在皇帝叫了玉琳琅入京,幾乎都沒怎麼見她,怕是猜到了自己中毒之事,也不知道玉琳琅的醫術如何,讓王爺做好最壞打算,必要時刻,帶兵入天守關。而且,長公主的意思是,王爺能不能想個法子,殺了玉琳琅?」

衛韞聽著這話,停頓了片刻,想了想,轉頭道:「將沈無雙叫過來。」

說著,他低頭繼續批複著信息道:「還有呢?」

「圖索來的消息,」探子接著道:「蘇查似乎在整兵。」

「整兵?」

衛韞抬起頭來,皺眉道:「他整兵做什麼?」

然而問完后,他腦中電光火石猛地閃過,急切詢問道:「玉琳琅什麼時候入華京的?」

「半月前。」

「圖索的信息是什麼時候發出的?」

「五日前。」

衛韞沒說話,他算了一下消息從趙月那裡傳到北狄,圖索察覺消息再傳回昆州的時間,他沉下來臉,心裡有了打算。

趙月這個人,他從來不吝於用最壞的想法去想對方,必要時候趙月會聯合外敵,他一點都不意外,畢竟趙月做這種事情,也並不是第一次。他若是知道了自己將死的消息,怕是不顧一切什麼都做得出來。

蘇查如今早就被他們打怕了,如果不是因為大楚內亂,他早就平了蘇查,如今北狄就靠圖索和蘇查僵持,他本來想收拾完趙月再打蘇查,然而他的心思,怕是蘇查也知道。所以蘇查會不惜餘力幫助趙月,而趙月也必定許諾了蘇查什麼。

可是如今衛宋楚三家聯手,青州已平,僅憑謝家和燕州的軍力,光靠一個蘇查,怕是不足以扳倒他們,所以趙月一定還會想盡辦法煽動外敵……

衛韞思索著,旁邊陶泉捻著鬍鬚道:「王爺是在想什麼?」

「先生,」衛韞抬眼看向陶泉:「您說,您若是趙月,如今想要請人幫忙,會請誰呢?」

陶泉笑了:「趙月如今敵人就是您、宋世瀾、楚臨陽三家。宋世瀾是牆頭草,楚臨陽以百姓為重,您與他血海深仇,所以首要對付的,肯定是您,那我必然是要聯繫北狄的。」

衛韞點點頭:「還有呢?」

「楚大小姐與衛家關係天下皆知,楚臨陽又極看重家人,所以要想辦法牽制住楚臨陽。一方面已經綁了楚大小姐,另一方面必然要煽動陳國,讓陳國騷擾洛州,楚臨陽才無法脫身。」

「你若想讓陳國騷擾洛州,要怎麼辦?」

「陳國與洛州征戰多年,本有世仇,許以重利。」

「不夠。」

「那王爺是覺得……」陶泉有些疑惑,衛韞目光銳利:「陳國土地貧瘠,主要以旱稻和牛馬為食,數次犯境,均因國內災害無糧。今年他們量產普通,我若是趙月,想讓陳國出兵,必定分散在各地,以雷霆之勢高價購糧。等上面發現糧食不足,再許以重利給國君。」

陶泉沒說話,衛韞將手中書信放在一邊,站起身來:「咱們速度不能比他慢。」

「王爺的意思是,他們高價購糧,我們就低價賣糧,保證了陳國的糧食供給……」

「王爺。」說話間,沈無雙走了進來,笑著道:「聽說王爺叫我?」

衛韞沒說話,他轉過頭去,看著沈無雙道:「想請你幫個忙。」

「嗯?」

「殺個人。」

衛韞這話讓沈無雙愣了愣,衛韞平靜道:「趙月如今肯定在四處求醫,你偽裝一下,去給趙月看病。他這個人疑心病重,你去了之後千萬別耍手段,給他好好看,然後你以會診之名見到玉琳琅。」

「玉琳琅?」

沈無雙提了聲音:「她去給趙月看病了?」

「嗯,」衛韞聲音冷淡:「她不能醫好趙月。你見到她,能策反最好,若不能,」衛韞沉下身來:「好好送她上路。」

「那我怎麼回來?」

沈無雙愣了愣,衛韞沒有說話,他抬眼看向沈無雙:「你帶上一隻信號彈,到時候把藏身的地點發出來,我的人會去接你。」

「不過,」衛韞猶豫了片刻:「我不能百分百保證……」

話沒說完,沈無雙卻是明白了,他沉默著想了想,卻是笑了:「行。」

他開口道:「要我出不來,我就讓趙月一命換一命。」

「盡量回來。」

「看造化咯。」

沈無雙弔兒郎當聳聳肩,他隨後道:「那我去吩咐一下,將軍中常用的藥物都準備好,明早出發。」

聽到這話,衛韞猛地想起什麼,突然叫住他:「軍中有什麼必須要有的葯嗎?」

「什麼?」

沈無雙愣了愣,衛韞繼續道:「有什麼藥物,是軍中必須要,不可或缺的嗎?」

「當然有,」沈無雙笑起來:「有一味最基礎的葯,專門用來止血,而且可以預防感染和瘟疫,最重要的是這種要便宜,你知道軍中的葯大多昂貴……」

「你知道陳國軍中用藥的情況嗎?」

「不難猜,」沈無雙迅速開口:「這種基礎的葯一般是自己國家產出來,一旦長途運輸都會變得昂貴,軍資承擔不起。陳國有一味叫霜紅的葯,就等於我們這……」

「他每年量產多少?」

衛韞就著這味葯迅速問起來,沈無雙雖然不知道衛韞問這個做什麼,卻還是老老實實回答。

衛韞聽完沈無雙說完后,點了點頭,沈無雙見衛韞沒有開口,便道:「那我走了?」

「嗯。」

衛韞應聲,等沈無雙走到門口,他突然叫住他道:「無雙,」沈無雙回過頭,就看見青年抬頭看著他,認真道:「保重。」

沈無雙愣了愣,隨後擺手道:「放心,不會出事。」

說完,沈無雙頓了頓,他終於道:「衛韞,其實人有時候做人不能做太好,也別太為別人著想,要自私一點,想要什麼就說,想做什麼就做,別一味容忍縱容。對人好太久了,別人就會不珍惜,覺得你做這些理所應當。」

衛韞沒想到沈無雙會說這樣的話,沈無雙想了想到:「我覺得你小時候斷了腿還敢拔刀桌上的樣子,好像更有人情味一點。」

「行了,」他擺擺手:「敘舊就到這裡,哥哥我走了。」

說完,沈無雙擺了擺手,轉過身去:「別再叫我了,我真得走了。」

這次衛韞沒再說話,他靜靜看著沈無雙背對著他離開,等看不見了,才聽陶泉道:「王爺可是有了主意?」

「我們賣糧食,」衛韞回過頭來,卻是道:「趙月出手賣糧,我們就用糧食換霜紅,霜紅換完了,就換馬。」

「王爺的意思是,我們糧食對沖讓陳國不缺糧,陳國便不會出兵。若陳國還決定出兵,這時他們缺葯缺馬,只要開戰,不久后必然潰不成軍。」

「正是這個意思。」

「但若陳國發覺……」

「所以要快,」衛韞果斷道:「趙月只要動手,我們立刻動手,買通官員,黑市交易,等消息到了陳國皇帝那裡,怕他就來不及了。」

「可是……」陶泉皺起眉頭:「才經歷過大災,我們還要與北狄對戰,糧食怕是……」

「我們會寫信給楚臨陽,我們出一部分,加上楚臨陽的,最重要的是,去西寧借糧。」衛韞這話讓陶泉愣了,西寧與大楚之間隔著一個陳國,的確是太遠了。

陶泉想了片刻,才反應過來:「王爺的意思是,你要去西寧借糧?」

「嗯。」

衛韞冷聲開口:「我得去西寧,同他商討伐陳大計。」

西寧是與陳國常年交戰,去西寧借糧后還要策動西寧伐陳,絕不是一件易事。

然而衛韞卻已經定下來,起身道:「讓衛秋準備一下,連夜啟程。陶先生,」衛韞轉身看著陶泉,認真道:「我走以後,便全權由你主持軍中大事,沈佑鎮守白州抵禦北狄,秦時月抗住燕州,其餘將領由您安排,」說著,他退了一步,躬身道:「拜託了。」

「王爺,」陶泉忙扶起衛韞:「這本是卑職分內之事,王爺何必如此多禮。」

「此去西寧,前路未知,」衛韞平靜道:「若我未歸來,還望陶先生替我主持大局,迎大夫人平安歸來,由大夫人挑選繼承人,無論如何,好好輔佐他們。」

「王爺放心,」陶泉認真道:「卑職知曉。」

衛韞點點頭,又與陶泉商議了一陣,將所有打算分成兩封信寄給楚臨陽和宋世瀾后,衛夏也已經收拾好了東西,同衛秋一起等著衛韞。

衛韞與陶泉拜別之後,便星夜兼程,一路奔向西寧。

一路之上,衛韞飛鴿傳書,到處打聽著陳國糧價的消息,同時指揮著人將糧食運輸到陳國暗樁的地方,但卻按住沒有販賣。

此時趙月已經動手,陳國糧價開始炒高,而衛韞鋪好了整個陳國的運輸渠道后,也終於到達了西寧,他遞交了國書拜見西寧皇帝,然而等了一日,對方卻沒有任何動靜。

衛夏有些坐不住了,他起身道:「王爺,這西寧國君什麼意思?把我們晾在這裡一天了……」

衛韞沒說話,他閉著眼,雙手攏在袖間,似乎在思索什麼。

衛秋冷笑出聲來:「明擺著,西寧不想灘渾水,根本就不打算見咱們。」

「他怕是知道咱們是來當說客的,」衛夏有些頭疼:「若能見個面還好,要是面都見不到,這怎麼辦?我們時間也不多了……」

「我聽說,」衛韞慢慢睜開眼睛:「明日是春神祭,國君要上神女廟。」

衛夏和衛秋愣了愣,衛夏有些遲疑道:「王爺的意思是……」

「今天聯繫了人,我混入神女廟中,你們明日帶人闖山門,在前方製造混亂,我趁亂挾持西寧國君,」說著,衛韞眼中帶了冷意:「他不想談,那我們就讓他,不得不談!」

衛韞在西寧準備著一切時,白州和瓊州,卻開始有人不斷病倒。

期初只是一兩個人,可病情很快就傳染開來。

魏清平是最先發現情況不對的人,她從青州一路回來,到達白州城池時,便有人請她去一個村子。

「也不知道怎麼回事,一夜之間,大家都病了。」

村長咳嗽著,領著魏清平往前走去。他似乎是最普通的風寒,旁邊人都不甚在意,魏清平帶著藥材浸過的面紗,帶著手套,和所有人保持著距離,跟著村長往前走。

她熟知地震后隨時可能爆發瘟疫,一直以來行醫都十分戒備,那村長同他描述著所有人的癥狀,然而等走到村裡,魏清平看見一個棚子里躺著的人,心裡便有了幾分慌亂。

最初咳嗽、腹瀉、高燒不退……

這些癥狀,同她在青州最初發現的瘟疫,有著詭異的相似,然而當時她和顧楚生處理得極好,按理來說,就算爆發,也該在青州才對。

而且按照村長的話來說,不到十天就可以讓一個成年人死亡,這樣的速度,比青州快太多了。

最重要的是,如果真的是青州當初疫情的變種……

到目前為止,根本沒有任何治療辦法。

魏清平揪著心,聽著整個棚子里哼唧的聲音,她提步上前去,用一根木質挑開了蓋著病人的被子。流著膿腐爛的傷口暴露在魏清平眼前,她面色巨變!

是青州那場瘟疫……

然而她沒有在青州爆發,它爆發在了白州,在白州一個原離青州的城市,在江白城水源下游!

魏清平臉色煞白,她看著滿地嚎哭的人,有病人爬過來,試圖抓她的裙角,她猛地退開一步,旁邊人也察覺不對,有些疑惑道:「郡主?」

魏清平鎮定下來,她平靜轉身道:「立刻建立崗亭,封鎖村子,從今日起,來到這個村子里的人不準出去一步!」

「郡主?!」

所有人猛地抬頭,魏清平神色冷靜:「大家不要害怕,我不走,我也在這裡,我會給你們看病,一直到你們活下來,或者我死去。」

聽到這話,所有人愣住了,魏清平揚聲道:「快!封鎖村子,建立和外界來往的崗亭,崗亭人不能和外界接觸,現在還不確定感染方式。我現在寫了藥材,讓外面人趕緊運輸藥材過來……」

魏清平言語鎮定,所有人看著她的模樣,內心一點一點平靜下來。然而在人看不見的地方,她的手一直在抖。

疫情爆發到這個程度,完全已經超出了控制的範圍,可她作為醫者,她沒有辦法。

她如今是所有人的支撐,她只能扛著,只能站著。

她回到醫廬,迅速開始寫藥方以及隔離的用品,讓自己的葯童去分辨感染與還可能沒有感染的人,然後教授那些還沒有感染的人如何隔絕感染。

開始戒嚴之後,最初沒有進來的士兵成為他們唯一的通訊渠道,魏清平不允許他們接觸,就在崗亭那裡建了一道門,雙方將東西放在門換。而所有出去的東西,必須是用藥物嚴格殺毒后才能出去,而接東西的人也必須使用手套觸碰。

魏清平將需要的葯寫好,隔離方式寫好,以及在青州的經驗寫下來后,將具體情況寫清楚,然後要求衛韞排查整個白州的情況以及感染原因,並通知下去,全州戒嚴。

等做完這一切后,她看著送信的人要離開,猶豫了片刻后,終於道:「還有,告訴秦時月秦將軍。」

送信的人停住腳步,魏清平聲音裡帶了幾分顫抖:「每個人有每個人的責任,我是醫者,他是將士,他要做好自己的事,別來找我。若他敢來,這輩子,我都看不起他。」

送信的人抿了抿唇,點頭道:「屬下知道了。」

魏清平的信傳出去后,陶泉接到信,立刻開始吩咐下去,白州各城報了疫情情況后,陶泉猛地意識到,這場疫情竟是沿江一路蔓延的!

趙月不顧一切取蘇白那一場戰在他腦海中劃過,衛韞走之前同他的對話響了起來。

「趙月如今敵人就是您、宋世瀾、楚臨陽三家……」

如果北狄牽制衛家,陳國牽制楚家,那宋世瀾呢?!

趙月就真的不管宋世瀾了嗎?!

江白那條長江最長的流域不是在白州,是在瓊州和華州啊!

陶泉猛地站起來,大喊道:「來人!來人!替我傳信於宋王爺!」

陶泉的信走的是飛鴿傳書,同時送出十餘只信鴿,以確保到宋世瀾手中。

而宋世瀾此時正在太平城中巡查,太平城僅來許多人得了相同的病症,因為這些人大多是飲用江水,官吏認為是有人在上有投毒所致,宋世瀾為安民心,便來查明此事。

然而等到了太平城,宋世瀾才發現,情況比官員報上來要嚴重百倍,而太平城縣令也已經跑了,宋世瀾無奈之下只能自己親自坐鎮,等著新縣令到任。

他向來是個親力親為的人,每日都去視察情況,偶爾還幫一下官員,在民間聲望頗高。

瓊州華州沿海,遠離內陸,因而物產豐富,又少有戰爭,民風淳樸,生活富足。哪怕是在重兵之時,宋世瀾來了,百姓還能在劇痛中對宋世瀾笑出來。

宋世瀾很喜歡這樣的感覺,他每天都會給蔣純寫信,描述著瓊州美好,然後問她一句,什麼時候他能娶她到瓊州?

蔣純很少回他信,然而宋世瀾也喜歡寫,每日都寫著,樂此不疲。

那日春光正好,副官跟著宋世瀾走在人群中巡查著百姓官員,副官看著宋世瀾含笑的模樣,忍不住道:「昨日又給二夫人寫信了?」

「你又知道?咳……」

宋世瀾咳嗽了兩聲,隨後抬眼,笑意卻是遮不住:「這次她必然會回信給我。」

「王爺近來似乎經常咳嗽。」

「大概是染了風寒吧。」宋世瀾漫不經心,副官想了想,接著道:「王爺寫了什麼?」

「我同她說,」宋世瀾輕笑出聲來:「我同衛陵春說了,我才是他親生父親。」

副官愣了愣,結巴道:「這……這……衛二夫人……」

「王爺,王爺!」

侍衛急急忙忙跑進來,拿著信件道:「白嶺來的消息!」

「這麼快?」

宋世瀾愣了愣,然而他立刻意識到,這個時間不對,絕不是蔣純給他的信,他沉下臉來,迅速從侍衛手中接過信件。

他打開看到信件,臉色瞬間巨變。

上面是陶泉給他關於疫情的消息,還附帶了隔離以及檢查的方法。

他獃獃看著那張紙,旁邊副官道:「王爺?」

「吩咐下去……」宋世瀾沉下聲去,轉頭同身後人道:「凡是有咳嗽、發熱、腹瀉、眼帶血絲、皮膚潰爛的人,都留在城裡,手臂上有破損的絕不能出城,其他人立刻出城,出城后遷移到郊區宋家村,觀察一月無事,才能正常出行。城中一切,按照這張紙上行事。」

所有人愣了愣,然而被吩咐的人拿過了宋世瀾手中的紙,立刻道:「是。」,隨後轉身去安排所有事宜。

「王爺?!」

等人走後,副官遲疑出聲,宋世瀾克制著情緒,垂下眼眸,將信的另外一份副本遞給副官:「將這封信交給四公子宋世榮,告訴他,接下來全權配合楚臨陽和衛韞的安排,一定要不惜餘力扳倒趙月,宋家選了這條路,就不能退了。」

「王爺,這是怎麼回事……」

「這是瘟疫。」

聽到這話,副官愣了,宋世瀾抬起頭,看著副官道:「從今天開始,按戶籍將完好的百姓送出去,你沒有事,就趕緊走。」

「那我們讓大夫……」

他認真看著副官:「此疫無解。」

副官微微一愣,隨後點頭道:「好,那王爺,我護送您出去。」

聽到這話,宋世瀾沒說話,片刻后,他慢慢笑起來。

「我不能走。」

「王爺?」

副官抬起頭來,整個人露出震驚的表情,宋世瀾抬起手,撩起了袖子。

他手臂上有一塊小小的傷口,像擦傷一樣,彷彿是潰爛了一般。

副官獃獃看著宋世瀾,然而宋世瀾面上卻是彷彿什麼都沒發生一樣,他放下袖子,平靜道:「你出去后,讓宋世榮主持大局,立刻和陶泉密切通信,魏清平在他們那裡,一定會不惜餘力想辦法阻止疫情,我們跟著白州學。其他地方如有和太平城一樣的情況,立刻以相同方法處理,寧可錯殺一百,不能放過一個。」

「王爺……」副官低著頭,顫抖著聲道:「您不說,沒有人知道……」

「我知道。」宋世瀾聲音平靜,他雙手攏在袖間,朝著城門外走去:「我的命沒有比誰的命更精貴,我本就是歌女之子,庶子之身,走到今日,也已經足夠了。」

「王爺!」副官提高了聲音:「二夫人怎麼辦?!」

「您出去,」副官焦急道:「我護送您出去,我一個人照顧您,要是我被感染了,我就同您一起死。我們絕對不會傳染給其他人,我帶著您去找魏清平,她一定有辦法……」

「她若有辦法,我能活著等到她。」

宋世瀾神色平靜:「她若沒辦法,我就算出去,也沒辦法。」

「而且,」宋世瀾抬眼看向副官:「我只要出去,就是一個行走的感染體,你知道疫情的感染方式嗎?你不知道,如果我呼口氣都是感染,那麼我出去,就是害了別人。」

「兄弟,」宋世瀾笑起來:「人一輩子要知足……」

「您還沒娶到二夫人,您還沒有世子,」副官焦急出聲:「您不能放棄……」

「我沒有放棄。」

宋世瀾抬眼看向城門,城門已經迅速匯聚了人,士兵和人群對抗著,大聲道:「一個一個來!一個一個來!」

宋世瀾聲音抬眼看著他們,淡道:「我沒有娶到她,她也還沒足夠喜歡我,我沒有孩子,也沒什麼挂念的親人,其實這樣也正好。」

「來這世間來的乾乾淨淨,走也走得無拘無束。你若真的想救我,」宋世瀾目光落到副官身上,沉穩道:「就出去找魏清平和其他大夫,想盡辦法救所有人。大家得救,我就得救。」

副官獃獃看著宋世瀾,宋世瀾抬手想拍拍他的肩膀,然而由於片刻,他還是放下手,轉身走向人群。

封鎖出城這件事已經讓人群徹底慌亂起來,大家似乎隱約意識到了什麼,許多人高吼著:「為什麼不讓我們出去?!」

「你們是不是想把我們鎖死在裡面?你們是不是不管我們了?!」

「你們想讓我們死!想讓我們死!」

大家嘶吼著,也就是這瞬間,宋世瀾大吼出聲來:「諸位!」

所有人看過去,宋世瀾跳到一旁擊鼓的檯子上,看著眾人道:「諸位,在下宋世瀾。」

「宋王爺?」

「宋王爺也在這裡!」

「宋王爺,您來了?您要為我們主持公道!」

「諸位,」宋世瀾平靜道:「不瞞大家,此次病症,實為瘟疫,瘟疫來勢兇猛,白州瓊州都在想盡辦法診治,我們從來不會放棄百姓,鎖城也只是為了不感染更多人,然而鎖城之後,朝廷一定不會放棄大家,食物、藥材、大夫,都會正常入城。」

「說得好聽,」有百姓大喊起來:「等你們出城了,城門一關,還有我們什麼事?!說什麼不感染更多人,達官貴人患病不也一樣出去?就只有我們這些貧賤百姓受災!」

這話一出,所有人群情激憤,宋世瀾靜靜聽著,片刻后,他撩起袖子。

手上潰爛的傷口出現在眾人面前,他神色平靜:「我不走。」

大家愣了愣,宋世瀾聲音平穩:「我已染瘟疫,會留在這裡陪著大家,我只要還能站起來,就會盡我所能,照顧需要照顧的人。我在這裡,以我為保,我宋家絕不會放棄一個不該放棄的百姓。」

「我同諸位一樣,我也想活下去,我也有愛的人,我想娶她,我已經下聘,也為她準備好嫁衣,就等她允許。」宋世瀾笑起來,眾人獃獃看著他,所有人都能從他眼中讀出那一份溫柔:「我會活著出去,大家也都會活著。我懇請大家,大家排好隊,讓你的親人、朋友,所有該離開的人離開,剩下的人,同我一起在太平城裡,我們會等到大夫,草藥,等我們活下來出城的時候,大家同我一起,去白嶺求親。」

「我不覺得留下就是死了,你們也不該這樣覺得。」

沒有人說話,宋世瀾站在高處,同他的副官道:「李源。」

李源沒動,宋世瀾提了聲音:「李源!」

「末將在!」

李源紅著眼高吼出聲,宋世瀾聲音溫和:「你上前來。」

李源顫抖著身子,走到宋世瀾身前,宋世瀾撩起他的袖子,他的手臂乾淨,沒有半點傷痕,宋世瀾抬眼看向他的眼睛,他含著眼淚,盯著宋世瀾。宋世瀾笑了笑:「男子漢大丈夫,哭什麼。」

「走吧。」

宋世瀾放開他,平靜道:「出去呆著,將信傳出去,觀察一個月後再去見四公子,別到處亂跑。」

有了宋世瀾和李源帶頭,人群終於自發組織起來,以戶為單位,按著戶籍名字,一個一個往外出去。

許多已經確診的人都沒有上前,偶有渾水摸魚的,也被推下。

如此過了一天,終於沒有人排隊。

太平城城門緩緩關上,宋世瀾看著城門外的夕陽,他也說不清是什麼感覺,就覺得那一輪太陽特別紅,像血色一樣,落在人心頭,平添滋生出繼續絕望。

他輕輕咳嗽,同留下來的侍衛一起回了府衙里。

府衙里還有一封未寄出去的信件,他看了一眼,忍不住就笑了。

而遠在白嶺的蔣純,在幾日沒接到宋世瀾的信后,終於有些慌了。

可她面上不能顯現出來,便漫不經心去找衛陵春打聽道:「如今瓊州還好吧?」

衛陵春如今跟著陶泉在做事,聽到這話,衛陵春躲閃道:「挺……挺好的。」

蔣純直覺不對,她皺起眉頭,直起身道:「可是發生了什麼?」

「沒啊,」衛陵春尷尬笑起來:「都挺好的,挺順利的。」

蔣純面上沒說話,片刻后,她將錢勇叫了過來,錢勇是個直性子,蔣純嘆了口氣道:「錢將軍,宋王爺那件事……你知道了吧?」

「啊?」錢勇露出驚詫之色:「您怎麼知道的?誰告訴您的?!」

「您也別瞞我了,」蔣純露出哀戚之色:「我大致都已經清楚,我就是想知道,他如今的情況,可需要小王爺出手?」

「您也別太難過。」錢勇嘆了口氣:「這瘟疫的事,都是天命。郡主已經想辦法在找解疫的法子了,宋王爺吉人自有天相……」

「瘟疫?!」

蔣純提了聲音:「你說宋世瀾感染了瘟疫?」

「是啊,」錢勇有些發懵:「您同我說的,難道不是他把自個兒關在太平城這件事?」

蔣純沒說話,她捏著扶手,沙啞道:「你說,他把自己,關在了太平城?」

「是啊,太平城如今的災情可嚴重了,」錢勇大大咧咧道:「宋王爺聽說是染了病,就乾脆把城關了,自己和民眾一起在裡面等死呢。說是等著郡主拿方子,可如今這樣子,有什麼方子啊,拖得一天是一天……」

錢勇絮絮叨叨說著,蔣純卻是沒了回應,他看著蔣純失魂落魄的樣子,好久后,終於道:「那個……二夫人,要不……我先走了?」

蔣純低低應了一聲,錢勇猶豫了一下,退了下去。

她坐在房間里,一直沒動,從下午一直到晚上,就一直安靜坐著。

衛陵春回來的時候,聽說蔣純一直坐在屋裡,他猶豫著開了門。

月光落進去,接著月光,他看見自己母親坐在椅子上,她穿著一身白衣,手撐著額頭,整個人似乎是一尊雕塑一樣,維持著這個姿勢,好久好久。

兩個人都沒有說話,許久后,衛陵春慢慢道:「您別難過,宋叔叔是有福氣的人,他不會有事。」

蔣純沒說話,衛陵春想去點燈,卻聽蔣純突然開口:「別點燈。」

衛陵春停住動作,他在黑夜裡背對著蔣純,他不知道自己該說什麼,再如何早熟,他終究只是個孩子。好久后,他慢慢道:「母親,其實您也沒有多喜歡宋叔叔,人沒了,還會有下一個,沒事的。」

「不喜歡……」

蔣純聽到這話,卻是低低笑出來,她抬起頭來,月光下,她臉上全是淚痕,也不知道是哭了多久。她看著衛陵春,反問開口:「不喜歡?」

「是不是你們所有人都覺得我不喜歡他,都以為我不喜歡他?」

她站起身來,靠近衛陵春:「是不是連他都覺得,我特別討厭他,我不喜歡他?!」

「對,」她也不知道是在同誰說,沙啞道:「我是很討厭他,我討厭為什麼會有這麼好一個人要出現,要同我說喜歡我,要給我一個這麼美好、這麼讓我歡喜的未來。我討厭他,我更討厭我自己。我算什麼?!小門小戶,庶女出身,你父親的疼愛已經夠了,我該懷念他一輩子,緬懷他一輩子,我拿什麼資格,有什麼臉,去對另一個人動心?!」

「我這輩子,」她哽咽開口,看著衛陵春:「我這輩子,就該守著你父親的牌位,守著衛家,守著你,看著你長大成人,娶妻生子,百年之後去見你父親。我這輩子,就該是這樣而已。所以他為什麼要來出現,而我又有什麼資格?!我若嫁了他,我拿什麼臉見你父親,又那什麼臉見你?!而他那麼好一個人,又為什麼要這麼委屈,娶我這樣的女人?!」

「我討厭他,討厭我自己,討厭我放不下、捨不得、斷不了、離不開。討厭我到這一刻鐘……」她頓住聲,盯著衛陵春,慢慢道:「到這一刻鐘,都不敢,去找他。」

衛陵春沒說話,他靜靜看著蔣純,好久后,他伸出手,擁抱住蔣純。

少年的懷抱很溫暖,他手臂還很纖細,但卻很有力道,有著習武之人特有的精瘦,蔣純微微一愣,聽見衛陵春慢慢道:「娘,我希望你過得好。」

蔣純獃獃彎著腰,被衛陵春抱在懷中:「父親也和我一樣,我們都喜歡你過得好。人死了就死了,哪怕下一世也和這一輩子沒有關係。你死了之後,不必去見父親,因為誰也見不到。不要把人生寄托在死後這樣虛無縹緲的事情上。」

「娘,」他溫柔道:「我長大了,你放心去做所有你喜歡的事,就像你對我做的一樣。我知道你不想讓我上戰場,可是你依舊支持我。我也一樣。」

說著,他收緊了手,眼淚在眼眶裡打轉:「我很希望娘一直在我身邊,我也很希望娘一輩子當衛家二夫人,可是,比起您是一個完美的母親,我更希望您是一個快樂的母親。」

衛陵春閉上眼睛:「用愛我的名義束縛你自己,我受夠了。」

蔣純沒說話,她被自己孩子擁抱著,聽著他稚嫩又直白的言語,感覺無數情緒鋪天蓋地湧來,她依靠著他,嚎啕出聲。

「我想去找他……」

「那就去找。」

「我想見他,我想陪著他……」

「那就去陪!」

「我喜歡他……」蔣純哭得聲嘶力竭:「我當真喜歡他!」

衛陵春扶著蔣純,咬牙開口:「那就去喜歡!」

少年人永遠有著超乎成人的勇敢和執著。

想去找誰,那就去找;想去見誰,那就去見;想去陪誰,那就去陪;想去喜歡誰,那就去喜歡。

那份炙熱從衛陵春身上,一點一點傳染到蔣純身上。

她哭得放縱力竭,等到天明時,她艱難出聲:「陵春,我不是個好母親。」

「不,」衛陵春平靜開口:「能成為您的兒子,我很幸運。您很勇敢,比我見過的很多母親,都勇敢。」

蔣純沒有說話,片刻后,她直起身來。

她招呼了侍女進來,前去洗漱,而後她去找了陶泉。如今疫情嚴重,白嶺有一群大夫,專門研究疫情。蔣純細細了解了所有有關疫情的事後,點了需要的藥材和用具,以及大夫們最新研究出來的藥方,然後帶上武器,便出了白嶺。

出城前,衛陵春前來送她,蔣純坐在馬上,她看著這個已經與她差不多高的少年,彎下身子,替他整理好頭髮,溫和道:「娘要去找自己喜歡的人了,以後你要自己照顧自己,你能做到嗎?」

「我可以。」

衛陵春笑起來:「你放心吧,七叔像我這麼大,已經是一方人物了。」

蔣純笑起來,她深深凝視著他,好久后,她慢慢道:「我會做好蔣純,衛陵春,我也希望你能當好衛陵春。」

「這一輩子,」她抬起手,放在自己心口,溫和道:「母親都希望你能活得肆意妄為,不違天理,不負本心。」

「母親放心。」

衛陵春認真道:「我會的。」

「陵春,」蔣純深吸一口氣:「生下你,真是我這輩子做得最對的事。雖然我最初覺得你特別丑。」

衛陵春愣了愣,隨後道:「娘!」

蔣純大笑,卻沒再回話,打馬揚鞭,便出了白嶺。

她一路星夜兼程,終於到了太平城下。彼時夕陽西下,宋世瀾登上城門,現在他們與外界通信,都是依靠一個吊籃從城樓用繩子掉下去,然後外面的人就將需要的物資放在裡面。

宋世瀾每日都會上城樓來看看外面的情況,那天他就看見有一個姑娘,青衣束髮,駕著馬車從官道上疾馳而來。

「清九,」宋世瀾對侍衛笑:「我病情是不是又加重了?你看那邊那個姑娘,」說著,他抬起手,指向遠處的蔣純,溫和道:「像不像我家阿純?」

清九沒說話,他抬頭跟著看向遠方,那姑娘疾馳而來,宋世瀾輕咳道:「不過不會是她,阿純那樣的性子,一貫壓著自己,哪裡會做這種事?她就算要來,也該是由衛家軍隊護送著,送上一個拜帖……」

話沒說完,他就聽到一聲女子大聲呼喚:「宋世瀾!」

宋世瀾微微一愣,那女子停住馬車,翻身下了馬車,仰頭看著他,認真道:「宋世瀾,開城門!」

這一聲終於讓宋世瀾清醒過來,他睜大了眼,獃獃看著城樓下的女子。

她依舊和往日一樣,平靜自持,神色間帶了讓人安心的鎮定。

她一人一馬車站在城樓下,靜靜看著他。

那一瞬間,他心如擂鼓。

其實不在意是假的,沒牽挂是假的,一個人在這城池中等死,所有鎮定從容都是假的。

他本就是出身於泥濘的人,哪裡來的那麼多心懷天下?他還沒得到她,還沒得到許多,他也會在夜裡輾轉發側,嘲笑天道不公。

然而當這個女子出現在城樓,出現在他眼下,他終於覺得。

值得了。

這一輩子做過的一切,這一輩子來這世上走一遭,值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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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河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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終章·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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