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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東方相信賀家國的人品,更相信賀家國的能力。如果不相信賀家國的人品和能力,也就不會費這麼大勁把賀家國弄來做市長助理了。就像賀家國了解他一樣,他也非常了解賀家國。當年賀家國在市委研究室做研究員時,他就經常帶他下去跑,要不是小夥子跟著趙慧珠出國留學,他就把他調來做自己的秘書了。

現在,賀家國終於到位了。這對李東方來說,是這陣子碰到的諸多煩惱事中唯一一件值得欣慰的事。這位三十六歲年輕洋博士身上沒有絲毫的官氣和暮氣,或許可以在這陰霾重重的日子裡給他帶來一縷陽光。那麼,就讓這年輕人帶著這股銳氣上陣吧,快刀斬亂麻,先狠砍他一氣,且看各路諸侯和上上下下作何反應!

賀家國說得不錯,峽江這盤棋確實是要走死了,確實是積重難返,可造成這種局面的根本原因,賀家國也許並不知道。這絕不像賀家國指責的,只是某些歷史決策的錯誤,只是某些庸吏的無能,而是有著更深刻的更尖銳的原因。作為從沙洋農村一步一個台階走到峽江市委書記崗位上的李東方,他太清楚這其中無可言告的悲哀了。

是機器出問題了,出大問題了。

火炭踩到腳下,他才知道痛了,這是一種徹心透骨的痛,折磨靈魂的痛。這痛讓你想大哭大叫,可你既不能哭,也不能叫。你的腳板被火炭烤著,皮肉發出了焦煳味,大汗淋漓,心在顫慄,你還得笑。什麼火炭?哪有什麼火炭?我們腳下的道路鋪滿了四月的鮮花!焦煳味?哪來的焦煳味?那分明是鮮花的芳香。你靠堅強的神經遮掩過去了,再點幾堆新的火炭,帶著一雙燒得慘不忍睹的腳升上去了,下一位接著來吧,反正鐵打的營盤流水的官。這怎麼得了,燒傷的僅僅是一把手們的腳板和良心嗎?更是中國共產黨人的執政根基啊!

最初意識到這個問題,是在半年前,也就是李東方成了峽江市一把手之後。

在此之前,不論是做分管副市長,還是做市長,李東方都從沒懷疑過自己置身的這部權力機器,甚至可以說是三十年如一日,兢兢業業地做著這部機器的齒輪和螺絲釘。從在峽江近郊的沙洋縣太平公社入黨,出任太平公社團委書記算起,整整三十年了,他嚴格以共產黨人的標準要求自己,遵守黨的組織原則,和***下的各級權力機器同步運行,不知不覺中,被這部機器塑造著,也在某種程度上參與塑造了這部機器。不錯,他是個老好人,從二十八歲在沙洋縣當副縣長時,老好人的名聲就被上上下下叫出來了。二十八歲,一個多麼令人自豪的年齡!應該是風風火火干點事,也該闖點禍的年齡,他卻穩穩噹噹,沒闖什麼禍,以少年老成贏得了領導的賞識和下屬的尊重。不論誰做一把手,不論是在哪個縣級班子里,還是後來在市委班子里,李東方總能擺正自己的位置,不該表的態不表,從沒和哪個一把手鬧過彆扭。就算對一把手的決策不贊同,也不爭,最多在會下提點看法,一把手聽不聽就是一把手的事了。民主集中,集中的權力是人家一把手的。所以,鍾明仁在峽江當市委書記,批評某些領導同志時,就公開說過:「我希望大家都學學李東方同志,把自己的位置擺擺正,別以為離了你地球就要停止轉動了,沒這回事!」

鍾明仁是峽江歷史上最有威望的市委書記,也是最有改革精神和開拓精神的市委書記,幾乎可以說是一言九鼎。他定下的事,不容任何人反對。一九八四年上峽江外環路時,條件相當困難,六個億的預算,能搞到手的資金滿打滿算不到兩個億。大老闆想了幾天,桌子一拍,「上他娘,當官不干事,回家抱孩子!基礎設施,功在千秋,錢不夠,大家湊,各縣鄉各部門各企業,都來給我做一回貢獻!」下面有些幹部不買賬,軟磨硬抗,拒絕貢獻,有些幹部還到省里反映。鍾明仁火了,帶著市委組織部長,拎著組織部的公章,一個單位一個單位跑,當場下文,一個星期免了四個處級幹部,三個鄉黨委書記,還向全市黨政幹部做了情況通報。這一來,思想不通的也通了,外環路硬讓鍾明仁熱火朝天干成了,峽江的交通狀況發生了根本性改變。做了貢獻的那些單位也沒吃什麼虧,外環路兩旁群起的大廈既創造了峽江市改革開放的嶄新歷史形象,也給這些單位帶來了可觀的經濟效益。

現在看來,這路真讓鍾明仁上對了,如果拖到今天上馬,光拆遷一項估計就得增加五六個億的資金,整條外環路沒有十五到二十個億根本拿不下來。

鍾明仁幹事業的魄力,給李東方留下了相當深刻的印象。當時,李東方不但沒懷疑鍾明仁這氣魄可能帶來的深遠而持久的副作用,還真誠地認為,一把手就要這樣當。等到鍾明仁提出上國際工業園時,反對意見幾乎聽不到了,加上那時大家對環保意識也普遍較差,國際工業園便順利上馬了,用鍾明仁的話說,是三年邁了兩大步。這后一步邁得可真不高明,在國外無處紮根的一些污染企業,像台灣的電鍍公司,像產生苯污染的國際賽艇製造公司,全過來了。事情搞到這一步也還不可怕,完全可以逐漸改正,一年關他幾家造污企業,結構上做些調整,把一些高新科技企業漸漸吸引過來。然而,可怕的是,就因為是鍾明仁抓的政績工程,就因為鍾明仁後來又做了省委書記,嗣後十五年,竟然沒人敢正面提出這個污染的話題。下面的幹部到底怕什麼?不就是怕鍾明仁的氣魄嗎?!這氣魄說到底還是人治,人治在某種特殊條件下可以造福人民,像上外環路;可人治也會造災造禍,像國際工業園。

趙啟功的風格和鍾明仁又不同了,滿面笑容,很斯文的樣子,跟鍾明仁當副手時,位置擺得也很正,只要是鍾明仁拍板決定的事,落實起來從不過夜。當上市委書記后,雖然還是滿面笑容,雖然還是那麼斯文,骨子裡卻一點不比鍾明仁弱。趙啟功開口閉口就是民主集中制,可真正的民主哪裡有啊!上新區,說上就上,大筆一揮,沙洋縣三十平方公里範圍就變成新區了。李東方當時想在外環線上搞點標誌性工程,也把時代大道提上議事日程。趙啟功不予考慮,半真不假地說,東方同志啊,過去你的位置一直擺得很正嘛,以後還是要擺正位置呀,雖然做了市長,你還是市委副書記嘛,有民主也要有集中嘛!李東方馬上明白了,不管他怎麼想,還是得按趙啟功的意思來,除非他不想干這個市長,不願和趙啟功共事。後來才知道,趙啟功不願在外環路上繼續做文章,是有私心的,是想甩開鍾明仁,創造自己嶄新的政績。趙啟功一集中,新區的地皮就大炒起來,全國三百億資金蜂擁而至,有一陣子地價炒得比北京王府井和上海南京路還高。趙啟功自認為是成功的,曾經十分得意,還寫了一組歌頌新區的舊體詩詞登在省作家協會的《新詩詞》上。等到房地產泡沫消失,趙啟功仍不改口,堅持認為這是一項符合人民利益的赫然政績。

雖說是甩開了鍾明仁標新立異,而且最終造成了被動局面,趙啟功卻逢會必談大老闆,口口聲聲地說,大老闆給峽江留下了開創性的大好基礎,也給廣大峽江幹部群眾留下了寶貴的精神財富,我們今天的一切成就,都是在大老闆留下的大好基礎上取得的。對國際工業園,趙啟功從來不提,就像沒污染這回事似的,讓李東方心裡一直很彆扭。今天和趙啟功交心一談才知道,趙啟功也不是沒良心,而是和他一樣,被這部權力機器束縛住了。

當然,這權力的機器束縛了人,也造就了人。

正因為有了這種束縛,李東方才在趙啟功手下繼續擺正了位置,才有了和趙啟功和睦融洽的工作關係,也才有可能在今天走上峽江市委書記的領導崗位。李東方知道,是趙啟功向省委全體常委談了三個小時,才促使大老闆鍾明仁和中共西川省委做了這個決定他政治命運的重大任免。在此之前,大老闆鍾明仁對他獨當一面的氣魄和能力是有懷疑的。

必須承認,當鍾明仁和趙啟功等省委領導集體和他談話時,當他第一次以峽江市委書記的身份主持全市黨政幹部大會時,他的確是有一種熬出了頭的感覺,滿腦袋都是從頭收拾舊河山的宏偉藍圖。加上新來的市長錢凡興熱情很高,他還有什麼可說的?當然要義不容辭地走上歷史舞台演一出跨世紀的壯劇了!趁著中央開發西部的大好時機,把時代大道氣氣派派搞起來,讓大老闆鍾明仁看看,他李東方是不是只能當副手?給了他一把手的位置,他比誰差了?!他起碼不會弄個國際工業園,也不會弄個新區扔在那裡!他的政績將扎紮實實,經得起歷史的考驗!

權力的機器和歷史慣性,差一點便把李東方塑造成了又一個鍾明仁和趙啟功。地位變了,心態總是不知不覺跟著變:當副手時總想一把手能多一點民主,少一點集中;如願以償當了一把手,就覺得手底下的民主太多了,無論如何得多一點集中。但凡聽到不同意見心裡就反感,就拿自己當年「擺正位置」的媳婦經歷來說事,這不是一種典型的婆婆心態么?這種心態驅使下的一把手能實施真正的黨內民主嗎?能形成集體領導的局面嗎?能不重蹈人治的覆轍嗎?時代大道真這麼不顧一切地上馬了,誰也攔不了,可誰又敢保證它不是又一個爛攤子?這半年來,大家對時代大道的議論太多了!更嚴重的是,根本沒有上馬的客觀條件,峽江財政幾乎破產,國民經濟一直在低谷徘徊,這麼多企業發不上工資,近二十萬人下崗,你還能黑著心上你的政績工程嗎?趙啟功今天說得就更不像話了:什麼「唱著《國際歌》,槍殺『共產黨』」,什麼「多抓腐敗分子並不是你我的政績啊,也不符合我們的政治利益」。講政績講到了這種地步,簡直是不顧後果了!這哪還是講政績?這是對人民,對歷史的不負責任!田壯達一案的涉案腐敗分子們聽到一個省委領導這樣講話,只怕在夢中也要笑醒了。還有所謂的政治利益,也是很不像話的。你那份政治利益和國家利益、人民利益怎麼比?總不能以犧牲國家和人民的利益為代價獲得你的政治利益吧!

然而,阻止這一歷史慣性,改變這部權力機器的運作常規卻又不是件輕而易舉的事,儘管他現在是一把手,儘管他今天是那麼想改變這一切。可有些同志根本不想改變,比如市長錢凡興。錢凡興是從部委局辦這種「條條」里提上來的幹部,從沒在地市縣這種「塊塊」上任過實職,自然渴望一番政績,想以大幹快上的實際行動向省委證明他自己。半個月前就有風聲傳來了,說是省委擔心他的魄力和能力,才派了個有魄力的市長來和他搭班子。

權力的磁場就這麼形成了,所有鐵屑都在向磁極運動,你怎麼辦?沒有什麼好辦法。只能在順應過程中慢慢改變它,在一定的時候設法掉轉它的磁極。這工作艱巨複雜,是要付出代價的,要靠高明的領導藝術,靠政治智慧,靠堅韌不拔的毅力和鬥志,甚至要靠某些一線同志的犧牲來完成。今天,他已經和賀家國談到了這個問題。這不僅僅是感慨,已經是一種迫在眉睫的使命了。

不到最後時刻,他決不輕言出擊,到了最後時刻,他一定會摟槍開火。

這支槍也許就是賀家國,這個年輕人極少奴顏和媚骨,無論是對鍾明仁,還是對趙啟功。他相信,只要他真正代表黨和人民的利益摳動扳機時,賀家國的槍膛一定會射出一連串良知和正義的子彈。

由賀家國,又想到了一件件具體的難題:他這樣幹了,錢凡興將作何反應?會不會指責他耍政治手腕?鍾明仁和趙啟功又會怎麼想?真正實行黨內民主,結局又將如何?這番黨內民主是支持他實事求是的選擇,還是支持錢凡興大幹快上的政績綱領?如果事與願違,未來的市委常委會上出現公開的對峙,他要不要行使一把手「集中」的權力?另外,逐步調整、整頓,為鍾明仁、趙啟功留下的兩大「政績」擦好屁股,這兩位大人物能否理解?還有秀山移民、田壯達的案子、紅峰商場的官司、二十萬人下崗……越想事越多。

這時,已經是夜裡兩點多了,李東方吃了兩次安眠藥還是沒法入睡。

李東方索性不睡了,悄悄從床上爬起來,摸黑走到陽台上抽煙。抽煙時,心裡突然跳出一個嚇人的念頭:趙啟功今天怎麼會說出「唱著《國際歌》,槍殺『共產黨』」這種出格話?僅僅因為田壯達這個案子會影響他過去的政績嗎?這裡面會不會有更深的玄機?他和田壯達到底是什麼關係?他當初提名田壯達出任市投資公司董事長兼總經理,難道沒有個人目的嗎?

真不敢想下去了!如果趙啟功陷進去了,政法委書記兼公安局長陳仲成只怕也不會清白,陳仲成也是趙啟功一手提拔起來的,直到現在仍然只認趙啟功,什麼事都先向趙啟功彙報。

心裡不由一驚,煙頭燒了手都不知道。

夫人艾紅艷來到了陽台上,默默地把一件外衣披到李東方身上。

李東方吹著被煙頭燒痛了的手,對艾紅艷說:「別管我,你回去睡吧!」

艾紅艷不走,偎依著李東方問:「東方,這半夜三更的,又瞎想什麼呀?」

李東方勉強笑了笑:「沒想什麼,就是睡不著,靜靜心。」

艾紅艷疼惜地說:「你這心能靜下來么?峽江現在這種樣子!」

李東方攬住艾紅艷:「是啊,是啊,讓人煩心的事真不少啊,當了一把手,火炭踩到我腳下,我總算知道疼嘍!」仰望著子夜的星空,禁不住一聲浩然長嘆,「唉,大夢誰先覺?平生我自知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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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高利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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