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第三章

但願你還活著,但願你不是鬼魂,但願你已離開地獄,但願不要在千年以後,但願不是外星生命,但願地球還安然無恙。

謝謝你,來到地底世界;謝謝你,打開這個盒子;謝謝你,閱讀我的生命。

我叫羅浩然,這是我的遺書,在我生命的最後幾天寫下。

四十年前,我出生在北京。

我的父親是中央的高級幹部,當我還沒出生的時候,他就被造反派打倒,剝奪一切權利與待遇。全家從北京搬到唐山,住在郊外荒山腳下的一個軍工廠里。我在那裡住了四年,與爸爸媽媽還有三個哥哥,直到妹妹出生。

那是個異常炎熱的凌晨,出生才一個月的妹妹徹夜吵鬧,我實在睡不著,走到媽媽床邊。在微弱的燈光底下,我看著襁褓里剛出生的女嬰,輕輕觸摸她光滑的臉,她長得好像媽媽啊——那也是我這輩子的第一次記憶。緊接著,我聽到一聲無比凄慘的狼嚎,我和媽媽都向窗外望去,看到黑夜中亮起一道刺目的白光。

幾秒鐘后,大地震爆發了。

等到我再度醒來的時候,只聽到一個嬰兒的哭泣聲。我從瓦礫堆中爬了起來,渾身上下都在流血,卻幾乎沒有感到疼痛。整個軍工廠化作了廢墟,所有的房子都消失了,到處都是殘缺不全的屍體。我茫然地走在這片地獄中,直到在一根堅固的大梁下,發現妹妹的襁褓——她居然還活著,就在媽媽的懷抱中,發出充滿生命力的哭聲。

媽媽為了保護妹妹,把她緊緊壓在身下,自己卻被房梁壓死了。

我從她冰冷的手中抱起妹妹,搖搖晃晃地尋找爸爸與哥哥們。在妹妹聲嘶力竭的哭聲中,我看到了他們的屍體——三個哥哥都已經死了,只剩下爸爸被壓在地下,尚留一口氣。

忽然,背後又響起一聲狼嚎。我慌張地轉過頭去,看到一隻狼在吃屍體——那座荒山上常有野狼出沒,偶爾有小孩被狼拖走吃掉,聽說軍工廠組織捕殺過,沒想到還會出現在這裡。

那隻狼瘋狂地撕咬著死屍,或許已經餓了許多天,而我的雙腿已經僵硬,不知道該往哪裡逃。直到它抬起頭,眼裡放射出幽幽的綠光——許多年後,我都會做夢回到那個凌晨,回到那條孤獨的野狼跟前,看著它的眼睛,還有那夜天上的月亮。

當那條狼向我走來之時,妹妹卻不哭了。它繞著我們轉了一圈,巨大的尾巴掃過地面,散發出一股駭人的腥臭味。它走了,也許是吃飽了吧。

天亮以後,解放軍來到這裡,救出了廢墟下的爸爸,將我們一家轉移到了安全的地方。

至今,我的媽媽與三個哥哥依然葬在唐山的公墓。

妹妹奇迹般地活了下來,與我和爸爸相依為命。那些日子我們流離失所,從一個城市搬到另一個城市,我直到九歲還沒有開始讀小學。因為沒有媽媽照顧,爸爸又從來不會照顧人,吃不到什麼好東西,營養不良的我個子瘦小,一年四季都穿著邋遢的舊衣服,經常被其他小孩欺負。但是,只要誰敢欺負我的妹妹,我就會衝上去不顧一切地揍對方,也不管自己會不會被打得鼻青臉腫。我想,在大地震的那個夜晚,如果沒有妹妹的哭聲,我可能再也不會醒來,將永遠睡下去。也是我從廢墟里抱出了妹妹,否則她很可能會被狼吃掉——我絕對不會讓她受到一點點傷害,看到她就像看到了媽媽的臉,儘管在我的記憶中只有一瞬間。

八十年代,在高層領導的關照下,父親回到北京官復原職。

我們家可算是紅色世家,我的祖父參加過五四運動,火燒趙家樓有他一份,後來作為地下黨員,直接受周恩來的中央特科指揮,潛伏在國民黨特務機關,提供了許多重大情報,對幾位無產階級革命家有過救命之恩。祖父在顧順章叛變后被出賣,最後死在國民黨的監獄里。我的父親在延安長大,被送去前蘇聯留學過,不到四十歲就成為副部級幹部,全賴那些老人的報答之心。

從此,我們一家過上優越生活,每天都能吃到特供食品,出入有專車接送,還有專人照顧生活起居。我有幸就讀最好的小學,還在第二年跳了一級,以使我與同學們相比不要太高——我的個子也長了起來,初中時已鶴立雞群,有不少女同學暗戀我。

但我從未喜歡過任何一個女孩,因為我有妹妹。

她真的、真的非常迷人。我看著她一點點長大,從可愛的女孩變成花季少女,又成為渾身散發魅力的女人。我每時每刻都想著保護她,生怕她遇到什麼危險,更怕她會被別的男人騙走。我和她沒有媽媽,爸爸整天忙著在外面開會或出差,也沒有機會跟我們在一起,差不多隻要在家裡,就是我和妹妹兩個人。

我想,我喜歡她吧,可我不能說出口,那是多麼難以啟齒之事啊。

在我大學畢業那一年,妹妹也考進了大學。那是一所全國聞名的重點大學,她成績優秀,長得又漂亮,自然成為學校里的焦點。我常常去學校里找她,以防範的眼神看著她那些男同學,不知道的人都會以為我是她的男朋友。有時路過大學的湖邊,看著水面上倒映著的兩個影子,真像是一對般配的情侶。

但我沒想到,妹妹真的有了男朋友,並非我日夜提防的那些男同學,而是一個在大學食堂打工的小夥子。不但是我,還有我們的父親,以及她的老師,都強烈反對她的戀愛。可是,從沒真正戀愛過的妹妹深深迷戀於他。在父親的壓力下,學校開除了那個男人,妹妹就跟著他私奔了。

我和父親用了各種方法找她,直到一年以後,我在南方的海邊看到她的屍體。

據說,妹妹與那個男人流浪了一年,因為找不到合適的工作,兩人饑寒交迫前途渺茫。她不敢向人求助,因為一旦被知道在哪裡,父親肯定會通知當地警方,把他們兩人控制起來,並把那個男人投入監獄。最終,走投無路的兩個人,跳海殉情自殺。

我撫摸著死去的妹妹,撫摸著她蒼白的臉,被海水浸泡得鬆軟的皮膚,纏繞著海藻的黑色長發,親手把她送進殯儀館的火化爐,直到她誘人的身體變成一堆骨渣與灰燼。

我知道這輩子不可能再愛上任何女人了。

妹妹死後不久,父親因病去世了,他的葬禮在八寶山舉行,許多大人物送來花圈,但我沒有流過一滴眼淚。

我並未如父親安排的那樣,進入某中央部委工作,而是帶著父親留下的遺產,開了一家進出口貿易公司。那年頭只要有點後台背景,就可輕鬆賺到許多錢,我在兩年內完成了原始積累。在與不同的人打交道的過程中,我越來越冷酷無情,前一天還在酒桌上稱兄道弟,第二天就可以讓他傾家蕩產,鋃鐺入獄,為的就是侵奪他的資產。

十年前,我將所有產業合併為未來夢集團,趁著房價開始上漲的機會,從各地政府大量拿地。因為我家的特殊背景,我從不敢讓人知道我的底細,異常低調地隱藏在幕後,以至於十年來除了集團高管和總部少數員工外,幾乎沒人知道我的名字,也沒流出過我的照片。

四年前,我買下未來夢大廈的這塊地皮,當時周圍都已建起高樓大廈,唯獨中間有一大片老舊的住宅區。為什麼一定要選在這裡?何況,多年前這裡曾經是墓地。

對不起,我有我的原因,這是我一生中最重要的地方,而我想要把這個原因帶入墳墓。

拆遷與動工持續了一年,直到未來夢商場、寫字樓、五星級酒店同時開張。

我把集團總部遷移至此,並把家也安在了頂樓的總統套房。集團高管們肯定覺得我是個怪人,放著郊外價值上億的別墅不住,要住在鬧市中的酒店套房裡。

因為,我想每天從頂層的窗戶看出去,看著底下那片已被水泥與柏油覆蓋的土地,那裡曾有我永遠無法磨滅的記憶。

我希望一直住在這裡,直到死去的那一天。

4月1日。星期日。夜,22點19分。

世界末日。

宿命?多年以前,我本應該在唐山大地震中死去的。

我知道等待我們的無非也是死亡,只不過是誰死到臨頭,誰又能撐得久一些罷了。但是,我想活下去。

我掌握著大廈的電力系統,雖然剩下的柴油不多,只能維持幾天時間。我還儘力維持良好的空氣,不讓氧氣太快耗盡,也不能讓屍體的腐臭把活人毒死。但我並不想做什麼領袖,我只希望讓自己活下去而已。吳教授自然成為核心,還有一個天才的小說家周旋。

而我知道自己必死無疑。或許幾天,或許一周,但絕不超過一個月。我深深地唾棄自己,每次面對鏡子都不敢看自己的眼睛,害怕看到幽靈般的綠色目光。我知道自己活不了多久,而其他那些倖存者,也將不久於人世。

當我看到那頭狗熊般的猛犬,就會想起唐山地震后的荒野,那頭在廢墟中吃人肉的狼。耳邊傳來駭人的狼嚎,穿過布滿屍骨的城市,直到月光下的山野。三十多年來,那個噩夢從未離我遠去。

此刻,我寫下這封遺書,交代我的人生,以及在世界末日的地底發生的一切。你們會相信這是真的嗎?或者因此而懷疑人生的意義?

如果,還有明天?

我不知道。

未來,如果還有倖存者,無論是一千年還是一萬年後,或是外星來訪的生命,發現地球這片死亡的廢墟深處,還埋葬著一座墳墓般的大廈。你們小心翼翼地通過樓梯,一直下到地下四層,發現那一大堆早已爛透的殘骸,又會發現一道通往地獄的暗門。你們當然有技術打開這道門,接著來到《地獄變》跟前。當你們被這地獄的景象,被燃燒的牛車中的女子震撼,就會意外地發現壁畫背後的秘密,發現這個潘多拉之盒。

如果,你有勇氣打開……

而我早已經化作幽靈,躲藏在你背後,看著正在讀這封遺書的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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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獄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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