掘墓人
「羅浩然?」
「是的。外面的世界,還存在著?」
「是。」
「沒有世界末日?」
「沒有。」
五天後,我已化作幽靈,躲藏在你的背後,看著你。
你倒在我被埋過的地方,身負重壓,一團漆黑中,確信世界末日降臨,唯有等待死亡。我知道你心裡想的一切,也知道你正在編織一套殺人的幻想,彌補你面對我時的猶豫與怯懦。你以為我從未見過你,你以為我還寄希望於你來救我,卻沒想到我會祈求你殺了我。
你錯了,我認識你。
但你永遠都不會記起我。
時間,倒回到五天前……
那時我還活著,還在呼吸地底混濁的空氣。除了雙手和頭部還能活動,我全身被埋在瓦礫廢墟中。我心愛的丘吉爾也如此,它無助地狂叫,期望將人引來救我們。
突然,一道電光射入這黑屋子。
你來到半坍塌的電影放映機房,用手電筒照射我和丘吉爾的臉,刺得我睜不開眼睛。
你認出了我。
而我也認出了你——葉蕭,一個出色的警官,你一直在追查我,想要將我繩之以法。
但你不會知道我的過去,不會知道楚若蘭的真正死因,那是任何人都無法靠近的秘密,隱藏在一個堅固到極點的核殼深處。
即便你發現那封遺書,也仍然會被我編造的記憶而欺騙。
比如我的年齡,在戶籍檔案資料里,我今年四十歲,實際上我只有三十六歲,今年是本命年。
沒錯,我的所有身份信息,包括家庭出身以及教育背景,全都是在十年前偽造的。我之所以看上去像四十歲,是因為我的青少年時代在悲慘世界中度過,因此顯得過分成熟,面孔被苦難刻滿滄桑。
我不知道自己出生在哪裡,也不知道生日是幾月幾號。當我剛開始記事,就在全國各地流浪。我有一對養父母,他們沒有姓名只有外號——我的養父叫「饅頭」,我的養母叫「蛋花」,這是他們最愛吃的奢侈品。而我叫「大叉」,因為我最愛用手指在沙地上畫大叉。養父母是一對流浪者,他們操著標準的北京農村口音,這讓我後來說一口流利的普通話。
少林寺腳下的深山中,我們從鄭州去洛陽,當然買不起火車票,便抄近路走山間小道。在大雪覆蓋的松林間,我們吃著少林寺和尚施予的窩頭。養父母烤著火告訴我——他們是在唐山把我撿到的,在郊外的一片荒山腳下,完全倒塌的軍工廠里,傳出一陣嬰兒的哭聲。當時,有一條野狼徘徊在月光下,循著哭聲想要來叼走嬰兒。養父母出於同情心,用棍子趕走了那條兇狠的狼,從廢墟里救出了瀕死的男嬰——那年養母剛生下個兒子,沒幾天就夭折了,她看著襁褓中啼哭的我,流著眼淚解開衣服。我本能地咬住*,頑強地活了下來。我沒有資格成為地震孤兒,因為有人懷疑我本就是流浪漢親生,因為養不活才塞給政府。最後,養母實在捨不得離開我,就把我當作自己的孩子,帶在身邊踏上流浪旅途。
我幾乎去過中國的每個地方,跟著養父母靠撿垃圾為生,收集各種廢紙箱與瓶子,去回收站換些錢來買吃的。通常十多天才能吃到一塊饅頭與一碗蛋花湯。養母經常帶著我坐在廢玻璃前照鏡子,她說我天生是一個漂亮男孩,長大後會有許多女孩喜歡我——她說著說著會掉下眼淚,不知是想起死去的兒子,還是想到將來我不可能討到老婆。小時候我很聰明,養父教會我認識了幾個字,但他自己只讀到小學三年級。有一年我們路過浙江的農村,替鄉鎮工廠回收工業廢料,我總是趴在鄉村小學的窗下,偷聽他們上課。為此我經常挨打,有時頭破血流,養父母也不敢找人要個說法。後來,我遇到一個城裡來的支教老師,他讓我坐進課堂,送我一套舊課本。就在那一年,我學會了一千多個漢字,並在小學六年級的考卷上,拿到了學校的最高分——但我沒有資格繼續讀書,當我的同學們升了初中,我卻跟著養父母去了南方。
十三歲那年,我們在深圳的建築工地上撿垃圾,養母被倒塌的吊車砸中身亡。養父抱著我哭了幾天幾夜,直到被強制關進收容所,塞進大卡車遣送出廣東。
五年後,那個寒冷的冬天,我和養父再也找不到可以撿的廢品,飢腸轆轆地餓了好幾天,淪落到沿街乞討。我們不幸遇上了城管。我被城管踹了一腳,養父憤怒地上去理論,結果被一群城管拳腳相加,當場死在白茫茫的雪地里。我抱著他的屍體,看著白雪上鮮紅的血,再也流不出一滴眼淚——十多年後,我派人到那座城市查出當年帶頭打人的城管,然後製造了一場交通事故,讓那個畜生被一輛卡車軋死了。
養父死後,我孑然一身,扒上一列運煤的火車,來到了東部沿海的這座大城市。
那一年,我見到了她。
「是你殺了楚若蘭?回答!是?或者不是?」
「是。」
「算你還是個男人。」
「你想殺我嗎?」
「我……」半坍塌的電影放映機房裡,葉蕭戴上手套,從地上撿起一片碎玻璃,鋒利的破口發出寒光,耳邊響徹拉布拉多犬的狂吠,「為這一天,我已等待將近一年了。」
那一年,我十八歲。
我穿著一件洗得發白的夾克衫,白條紋的藍色運動褲,一雙垃圾桶里撿來的舊球鞋。透過街邊理髮店的櫥窗,我可以清楚地看到自己的臉,有一雙大而沉默的眼睛,原本白皙的皮膚稍稍晒黑了些,烏黑的頭髮因為經常用冷水沖洗,並非雜亂無章也沒有散發臭味。我的個頭比許多城裡孩子更高,雖然從小沒吃過任何有營養的食物,就連牛奶的滋味都沒怎麼嘗過。矮小瘦弱的養父母,一直猜想我的親生父母肯定是身材高大形象俊美,說不定還是「藝術工作者」。
那是個深秋的下午,陽光穿過梧桐樹葉,灑在理髮店的玻璃門上。當我痴痴地看著「鏡子」里的自己,擺出街邊廣告里吳奇隆的表情,那扇門卻突然打開,走出一個少女。她剛理完頭髮,似乎只是稍微修剪了一下,扎著長長的馬尾。她穿著一件白色的大毛衣,冷冷地看著我的眼睛。幾秒鐘后,我才意識到自己擋住了她的路。我害羞地低頭,退閃到一邊輕聲說:「對不起。」
「沒關係。」
她看起來很有禮貌與教養,匆匆打我身邊走過。等到我抬頭看她,沒想到她也回頭來看我,兩個人的目光撞到一起,我看出了她心裡的疑惑——這個人怎麼穿得像個鄉巴佬,可長得倒挺像城裡人?幹嗎要站在理髮店門口照鏡子?是不是變態?不過,他挺帥的……
她並未走遠,而是來到一家街邊的租書店,摸了半天口袋,才發現所有的錢都在理髮店用完了。老闆說那是最後一本,很快就會被別人借走。當她失望地要離去時,我衝到她面前,從兜里掏出最後一枚硬幣,結結巴巴地說:「我……我……借給你……」
她警覺地後退半步:「你是誰?」
「我……不是……壞人……」
我那一口標準普通話在這座城市頗為罕見,這麼漂亮的少女為此而害怕也很正常。她盯著我看了片刻,大概是從我的眼裡發現了某種異常的單純,她接受了:「謝謝。明天會還給你的。」
於是,她借到了那本《七龍珠》。
那天晚上,我連半塊大餅都買不起了,餓著肚子在橋洞下過了一夜。
第二天,同樣的時間,我又來到租書店門口,特別把頭髮整理了一下,把衣服清理乾淨,裝作玉樹臨風地站在那裡。
她來了。
還是那麼漂亮,頭髮不再紮成馬尾,而是披散在肩上。但她不是一個人。
她的身邊跟著兩個男生,看起來像她的同學,都是高高瘦瘦惹女孩喜歡的樣子。其中一個男生掏出一塊錢,塞到我手裡說:「謝謝你。」
隨後,另一個男生用異樣的目光盯著我,一半出於懷疑,一半又出於同情。
他輕聲對那個男生說:「葉蕭,你說這個人奇不奇怪?」
「嗯,是住在橋洞底下的人吧。」
而少女拉住他們的手說:「周旋,葉蕭,你們陪我去遊戲機房好嗎?」
他們三個人肩並肩走了,而我永遠記住了這兩個名字。
那一年,這座繁華的大都市裡還有許多老房子,還能看到開闊的天空下飛過的鴿群,還有小巷間里坊中屋檐下放學的高中生們。這附近沒有垃圾場,每天都有環衛工人來收垃圾。而我如果要收廢品,起碼要有十幾塊的本錢,可我連廢紙箱都收不起。我原本準備離開,去郊外的廢品場生活,卻決定無論如何都要留下來——為了每天都能看到那個少女,看她天蒙蒙亮就背著書包去上學,看她跟那兩個男生一起放學,看她回到家亮起燈複習功課,看她半夜熄燈前窗帘后的身影。
我很快知道了她的名字——若蘭。
可是,我仍然沒有賺到一分錢,每晚忍著飢餓睡覺,去飯店後門撿吃剩下的也越發困難。直到有一天,我餓得實在無法忍受,悄悄摸進一個忘記關門的人家。這家的門口沿著巷子,牆外有塊水泥墩台,躺在屋檐下可以不受風吹雨淋,我時常躲在這裡,痴痴地看著天空。我發現這戶人家房子很小,但有個超大的冰箱,拉開門掏出一堆熟食,蹲在牆邊狼吞虎咽起來。然而,主人聽到動靜跑了出來,將我拎起來一頓暴打。
他是個四十多歲的下崗工人,整天無事可干待在家裡,才會大白天開著門。但是,在我的連聲哀求之下,他很快放下拳頭,反而給我倒了一杯水,以免我吃太多噎著。我忍著沒有流下眼淚,跪在他面前道歉。他動了惻隱之心,相信我說的一切,乾脆就讓我露宿在他家的屋檐下,偶爾把吃不完的剩飯剩菜留給我。而我保證絕不會再闖進他家,不會弄髒他家的外牆,肯定到公共廁所去解決。為幫助我維持生計,他還借給了我二十塊錢。
於是,我開始在附近以收廢紙為生,挨家挨戶走過,捧著一堆廢報紙,還有一桿市秤,人家一眼就能明白。我的價格比別人更公道,反正我不是貪心的人,只要賺到吃大餅與饅頭的錢就夠了。我很快還清了二十塊錢,換上了廉價的新衣服,去澡堂把自己洗得乾乾淨淨,大膽地出現在若蘭家門口。
我還是不敢跟她說一句話,即便她身邊沒有那兩個少年。有時她也會看到我,眼神相對時會微微一笑,她似乎對我並無戒心,因為我渾身上下收拾得還算不錯。
有一次,我與她幾乎肩並肩走路,當我按捺不住地想要跟她說話時,她卻搶先說道:「你為什麼一直跟著我呢?」
我羞澀地搖搖頭。「沒有,只是湊巧吧。」
「你就是跟著我,晚上還躲在我家樓下。」
「對不起!」我不是一個會說謊的人。
而她甩了甩馬尾說:「幸虧我沒把這件事告訴我的兩個男同學,否則他們一定會來揍你的。」
「哦,謝謝。」
「我叫若蘭,但我還不知道你的名字呢。」
「我——」我從小到大都沒有名字,只有一個外號「大叉」,就連養父母也這麼叫我,「我沒有名字。」
「沒有名字?」
「是的,我沒騙你。」
雖然,我相信自己的表情是誠懇的,但若蘭的眼睛里分明寫著——你就在騙我。
「讓我想想。」正好路過一家音像製品店,她指著櫥窗上羅嘉良的海報說,「你就姓羅吧。名字嘛,我昨晚在背語文課本里的李白的《贈孟浩然》,你就叫羅浩然吧。」
「羅浩然?」
「這個名字不錯哦,聽起來就像是個大人物。」
「我?大人物?」想到這裡,我自己都撲哧一聲笑了出來。
當我們兩個一起笑起來時,頭頂一戶人家的窗戶打開了,一個家庭主婦伸出頭來喊道:「喂!收廢品的!到我家來收舊報紙!」
我的臉色一下子變了,羞於讓她知道我的職業。而她慢慢後退兩步,輕聲說:「你去吧。」
我給了樓上女人一個白眼,回頭若蘭已經不見了。
「連警察都要殺我?」
「羅浩然,你殺了人,就應該償命。」
「是的。」
「可就算我把你抓住了,他們未必會判你死刑,說不定很快就會把你放出來!」
「也許吧。但我從沒想過要殺若蘭。」
「不要抵賴!」
「你們每個人,都想要殺了我!」
那年冬天,滿大街都是張學友的歌。
四一中學的高中生放了寒假,我每天都看到若蘭與周旋在一起,卻沒看到葉蕭。我有一次蹲在牆邊,遠遠聽到周旋跟若蘭說,葉蕭回新疆的父母家去過年了。
除夕夜,我躲在下崗工人家門口的屋檐下,蓋著一床撿來的破棉被,又加上幾層厚厚的紙板箱,再壓上幾塊石棉瓦,以阻擋家家戶戶燃放的鞭炮。當我被爆竹聲吵得難以入眠時,卻聽到窗里傳來激烈的爭吵。下崗工人還有老婆和女兒,她們都極其討厭我,覺得牆外住著一個收廢品的流浪漢,既不吉利又很危險。從此,下崗工人再也不敢跟我說話了,他的老婆還去找了居委會,要把我從她家外面趕走。但是,她家的牆外屬於公共場所,誰都無權把我趕走。我不想回到橋洞底下住,那裡陰暗潮濕又總是發生命案,我只想躲在這條小巷子里,可以每天都看到若蘭經過。
大年初一,下起了漫天遍野的大雪,我穿著一件撿來的軍大衣,腳上蹬著塞滿破棉花的跑鞋,走到若蘭家門口。
她正在自家門前堆雪人,我靜靜站在雪地里看著她,不敢靠近,彷彿我身上有什麼髒東西,只要往前走一步,就會把這乾淨的雪人弄髒,或者讓它瞬間融化。雪花漸漸布滿我的頭髮與衣服,遠看起來我自己更像個雪人。
她向我走過來喊道:「你冷嗎?」
常年流浪,我已習慣在冬天穿著單衣裹著棉被露宿街頭,並不怎麼懼怕寒冷。
「不。」
「你為什麼不說話?」
面對若蘭的問題,我低下頭,真的不說話了。
「過來陪我堆雪人好嗎?」
她的主動讓我意外,我緩緩走到她面前,撣去自己頭髮與眉毛上的雪。
半小時后,我和她一起堆起了堪稱完美的雪人。
當我們各自抓起雪塊放上去,四隻手湊巧碰在了一起——摸過雪的手看起來冰冷,其實自己感覺很熱,我的耳根子紅透了,趕緊把手縮回。
看著這個漂亮的雪人,若蘭摸了摸它的眼睛說:「謝謝你,羅浩然。」
沒想到她還能記得這個隨手給我起的名字:「你還記得?」
「當然,你這個每天盯著我的跟蹤狂!」
「對不起。」我害怕地後退兩步,生怕她喊別人來抓我。
「但你不是壞人——對嗎?」
「你怎麼知道?」
「因為。」她緩緩靠近我,「我相信你的眼睛。」
「眼睛?」我摸了摸自己的眼睫毛,撫去一片剛剛降落的雪花。
「再見,我要回家吃午飯了。」若蘭露出一個迷人的微笑,向我揮了揮手,「加油,大人物!」
她回家了,白茫茫的雪地中,只剩與我一同親手堆起來的雪人。大人物?那究竟是希望還是嘲笑?
接下來的幾天,我都看到周旋來找若蘭玩,他們一同出去放鞭炮,去其他同學家裡串門,坐公交車去更遠的地方。每當他們在一起,我就不敢出現在她面前,看著自己身上骯髒的軍大衣,再看看周旋穿的嶄新的羽絨服,實在沒有臉走出來。
每天晚上,我在水泥墩子後面睡覺時,都會聽到下崗工人家裡的吵鬧聲。有時,他的老婆故意往外潑一臉盆冷水,將我從頭到腳澆得濕透,只能去流浪漢聚集的橋洞下面烤火換衣服,要不是我年紀輕身體好,早就凍得生病甚至死掉了。
年初四,這天晚上迎財神,到處都是煙花鞭炮。下崗工人雖然沒幾個錢,也在自家門前放起高升,還把我的棉被扔進了垃圾桶。這下我徹底無家可歸了,只能沿著牆根四處遊盪,來到那棟傳說中的「鬼樓」。
這棟三層小樓在巷子最深處,傳說幾十年前裡面的人家集體自殺,從此留下各種鬧鬼傳聞,就再也沒人敢住進去了。我也怕鬼,否則早就搬到這偌大的空宅里了。
我痴痴地坐在「鬼樓」底下,感到陰冷的風嗖嗖地從地底吹來,抬頭卻發現三樓窗戶里亮起一盞幽幽的燈——這棟樓早就斷了電,哪裡來的燈呢?除非是蠟燭。
那三樓窗戶布滿灰塵,多少年沒人住過了。但在窗里的燭光照映下,卻有鬼魅般的人影閃過。我嚇得逃到「鬼樓」外面,聽著此起彼伏的爆竹聲,給自己壯膽。
忽然,我看到「鬼樓」里走出來一個人,穿著白色的羽絨服,還戴著連衣的風帽,讓人看不清她的臉——是她?
我湊近了要看清楚,卻聽到她一聲尖叫,原來真的是若蘭!
她沒有看到我的臉,只是轉身向另一個方向逃去,直到再也看不到她的身影。
我又回頭看了看「鬼樓」,三樓窗戶里的燭光熄滅了。她來這裡幹什麼?不會是來捉鬼的吧?
冬天很快過去了。葉蕭從遙遠的新疆回來,他們進入最艱苦的高三階段,遇上若蘭獨自一人的機會更少了。
我只能每天清晨看著她出門,而她每次見到我,都會送來一個微笑。但在春暖花開之後,我再也見不到她的笑容了。偶爾幾次單獨相處,不過是她周末出門打瓶醬油,正好撞到我在收舊貨。看到她總是愁眉不展的容顏,我很想問她發生了什麼,可是,我怕我跟她越說越多,就會忍不住說出心裡話——我很喜歡她。
不,我不可以說出來,我只是一個收破爛的流浪漢,任何一個正常女孩都不會喜歡我,何況是那麼漂亮的若蘭。不要再異想天開了,更不要嘗試自取其辱。說不定她還會告訴家長,接著我會被趕出這片街區,而她很快將把我遺忘,包括我的臉和我的名字。
春天,我回到那個下崗工人家門口過夜,盡量遠離他家的牆根與窗戶,卻還是不斷聽到他老婆的謾罵聲。直到一個晚上,當我正在熟睡,突然有人來到身邊——像我們這種流浪漢,每天睡覺必須保持警覺,否則被人殺了都不知道。我一把抓住了那個人的手,卻發現是下崗工人。他說今晚降溫,看我這麼睡覺擔心著涼,就給我加一條厚毛毯。我感激地向他道謝,繼續睡了過去。
天還沒亮,巷裡響起一陣急促的腳步聲。我感覺到某種危險,翻身跳起準備逃跑,卻被幾雙大手牢牢壓在地上,同時一把手銬掛到了手上。
我看到了三個警察,還有下崗工人和他的老婆,那個女人對警察說:「就是他!半夜闖進我家偷錢!」
「我沒有!」
我大聲為自己辯解,但一切都是徒勞。警察從我的口袋裡搜出了寫有下崗工人名字的存摺,裡面有幾百塊錢下崗工資——昨晚,他不是來給我加毯子的,而是對我栽贓陷害,把存摺悄悄塞進我的口袋,就是為了把我從家門口趕走,永遠不要見到我這個禍害。
我在這片街區收廢品已經半年,從沒做過一件壞事,街坊鄰居對我的印象也不錯。可自從被警察抓住,卻沒人替我說過一句好話。警察甚至告訴我,巷子里的每戶居民都說我不是好東西,一看就是小偷小摸的社會渣滓,強烈建議警方對我嚴肅處理。
我受到勞動教養一年的處罰,被送到勞動教養管理所,跟一群地痞流氓無賴關在一起,還被幾個畜生殘忍地強姦過,因為他們說我又嫩又漂亮——後來我想要找到並殺了他們,可茫茫人海中,再也無法尋覓。
一年後,我傷痕纍纍地從勞教所出來,容貌發生了很大變化,我想我已經不是人了,而變成了一隻惡鬼。
但是,我被放出來的當天,還是去了市中心的那片老房子。
我想要見到若蘭,大聲地告訴她,我喜歡她——雖然我是一個可恥的「兩勞人員」。
然而,若蘭消失了,連同她的父母。
我問了很多人,才得到答案——就在我被警察抓起來的第二天,若蘭一家就離開了這座城市,舉家搬遷到南方某個地方。那棟房子屬於若蘭叔叔一家,而她嬸嬸是個惡毒的長舌婦,很快把醜聞傳了出來。
原來,就在那年春天,若蘭的父母發現女兒懷孕了。她始終沒有說出孩子的父親是誰,也拒絕去醫院把孩子拿掉。她說自己功課很差,估計考不上大學,還不如把孩子生下來,早點出去找份工作養家。她的父母為此以淚洗面,但無法改變女兒心意。最終,父母也無顏見人,悄悄給若蘭辦了退學手續,一夜之間舉家南遷。這年秋天,若蘭在外地生下了一個男孩。
我恨他們!恨住在這片老房子里的人們!有朝一日,我要把這片房子全部拆光,蓋起一棟大樓,讓這些看似高傲的城裡人,世代住在這裡的居民,蔑視我欺負我拋棄我的人,也嘗到跟我一樣無家可歸流浪的滋味!
我更恨那個下崗工人一家,他們卑鄙地對我栽贓陷害。他有一個顯著的塌鼻子,讓我在很多年後一眼就認了出來——而他直到在地底被我殺死,也沒有再記起我的臉。
「不!不要!」
「羅浩然,我是警察,我代表法律,我不能殺死你。」
眼看著葉蕭放下碎玻璃片,羅浩然大聲吼道:「你怕了?你不敢殺我?你怕被人發現真相?你害怕被關進監獄?」
「不是。」
「你真的不用怕,這裡的每個人都想殺我,任何一個倖存者都可能是殺死我的兇手,沒有人會懷疑到你!」
「你那麼想死嗎?」
「葉蕭,我知道你想殺我,你的眼裡早已寫滿仇恨——請你殺了我吧。」
從二十歲到二十六歲,作為「兩勞人員」,我受盡各種苦難與屈辱,身上與心裡多了許多傷痕。我依然過著漂泊四方的生活,經常為了一個肉包子而與狗打架。我也曾經用收破爛賺來的錢創業,開過路邊的小飯館與雜貨店,但每次都被城管、工商、衛生這些部門以非法經營為名而取締告終。我這才明白,一個「山上」下來的人,沒有背景與本錢,無論多麼努力與聰明,想要創業成功的可能性幾乎為零。
十年前的春節,我在北方沿海的一座城市。我再一次被城管暴打,搶去身上最後幾十塊錢,走投無路地來到海邊,準備踏入冰冷的海水,結束這卑微的一生,卻發現海水裡有個人在掙扎。我立刻把那個人救了起來,差點搭上自己的性命。那是一個年輕女子,容貌普通但不醜陋,從衣著來看是個體面人。她已嗆入許多海水,奄奄一息,我用了各種方法,終於讓她醒了過來。
她睜開眼睛,看著我的臉,第一句話是:「你是天使嗎?」
我明白天使是什麼意思,我眨了眨眼睛,說:「不,我是惡鬼。」
差點死掉的她面色一下子恢復了,從痛苦變成微笑,接著哈哈大笑:「好吧!我不想自殺了。」
我把她從海灘上抱起來,直到公用電話亭,向路人借了一塊錢打電話。幾分鐘后,一輛賓士轎車開到路邊,把我們接到一家五星級酒店。她開了一個豪華套房,洗澡換衣服,還給我買了一套阿瑪尼西裝。為答謝我的救命之恩,她又請我吃了一頓西餐。
餓了兩天的我一口氣吃了四塊牛排,她驚訝地看著我說:「你是餓死鬼嗎?」
「是。」我真的沒有說謊。我強忍著不打飽嗝,猛喝一口紅酒問道:「為什麼要自殺?」
「為了等一個人。」
「誰?」
「你。」
她緊緊盯著我的眼睛。我雖然窮,沒見過世面,但我也不是白痴,我知道她喜歡上了我。
「好吧。」
「我還不知道你的名字呢。」
「我叫——」本想說「羅浩然」這三個字,我卻想起若蘭的臉,便隨口說出另一個名字,「唐山。」
「好奇怪的名字啊。」
「因為,我是在唐山生的。」
「我也是。」
隨後,她將自己的故事娓娓道來。她比我大兩歲,出生於有名的紅色家族,爺爺是我黨打入國民黨特務機關的地下工作者,後來被叛徒出賣,犧牲在監獄里。「*」時期,她的爸爸從高位上被打倒,全家被下放到唐山郊外的一家軍工廠,就在那裡遭遇了大地震。她的媽媽與三個哥哥遇難,剛出生的弟弟下落不明——聽到這裡,我的眼淚忍不住落了下來。
她握著我的手,輕輕地在我耳邊說:「你就是我的天使。」
幾年前,她的父親去世了,追悼會上來了許多大人物。因為有這層關係,她開始下海經商,年紀輕輕便有了億萬資產。父親生前好友給她安排過多次相親,都被她拒絕了。她也遇到過瘋狂追求她的男人。終於有一次,她墜入情網,一個男演員發誓要愛她一輩子,最後發現他只是為了她的錢與權力。
受過這次打擊,她決定自殺。
我看著她的臉,不禁越來越感到親切。這天晚上,她把我引入她的房間,而我堅決不碰她的身體,反而逃了出去。
我逃出去並不是因為害怕,而是我知道一旦上了她的床,就再也不可能被她瞧得起了。
還有一個原因——唐山。
但是,我們仍然保持著密切來往,她給我在她的公司里安排了一個職位,讓我學習怎樣管理公司與經營業務——我學習任何事物都非常快,甚至超過專業出身的人。她說我是一個天才,送我去學習英語、財會、金融……許多人要多年實踐才能掌握的才能,我只需短短几周便了如指掌。
我開始習慣於每天穿西裝打領帶,看到鏡子里自己高貴的模樣,像個電影明星更像「成功人士」,而她小鳥依人地靠在我的肩頭,往往讓我羞怯地側身。
她向我說出了自己的秘密——她有先天性心臟病,發病時如果不立即吃藥,就會有生命危險。
而我也坦陳自己的過去。那一切並沒有讓她蔑視我,反而充滿同情與關懷。她為我去相關部門走關係,抹去了我的一切恥辱經歷,又給我重新撰寫了一份優秀的履歷,甚至包括一個紅色家庭背景。
幾個月後,她主動提出與我結婚,而我還沒有真正觸摸過她的身體。她已認定我是一個正人君子,是值得託付終身的男人。
在我們登記結婚之後,她把董事長與法人代表的職位讓給了我。她說她到底是一個女人,最討厭的就是經商。她退出一切公司事務,專心做全職太太。從此,我掌管了整個公司,以及她所有的個人財產,那是當時無法想象的一筆天文數字。
婚後三個月,我們去蜜月旅行。在南非的一座小島上的度假村,她突然心口劇痛,讓我從她的包里把葯拿出來,而我卻故意把藥片撒到地上。她眼睜睜看著這一幕,還來不及說一句話,就死了。
我繼承了她所有的財產——也許這筆財產本來就是屬於我的。
我不想讓別人知道這一切,不想讓人覺得我所有的財富都來自於一個女人。於是,我再一次動用她的社會關係,不但更改了檔案資料,刪除了之前的所有信息,還把我的名字更改為「羅浩然」。
「這個名字不錯哦,聽起來就像是個大人物。」
耳邊總是迴響著若蘭的聲音。
最短的時間內,我把原來的公司清算關閉,利用套現的巨額資金,重新註冊了一家新公司——未來夢房地產開發有限公司。我在許多地方打通關節,以低價購入大片地皮,當別人在開發住宅物業時,我卻著力發展商業地產,在全國建造了數棟未來夢大廈,發展成為大型商業地產集團。
現在,你該明白為何查不出我過去的經歷了吧?
無論是悲慘的流浪童年,還是勞動教養的恥辱經歷,抑或與官二代富婆結婚致富的歷史,都是絕對不能讓人知道的。我必須刪除所有這一切,還要永遠保持低調,不能出現在鏡頭前,更不能有媒體報道。只有公司高管及總部少數人員才能見到我的廬山真面目。我不需要任何商業炒作,只需打通關節,就可以悄無聲息地把錢賺了。
十年間,我的財富翻了好幾個十倍。
「就這麼殺了你豈不是太便宜你了?羅浩然,我要讓你所做的一切惡事,都在法庭上公之於眾,讓你在監獄里度過後半輩子。」
「法庭?對不起,你這個警察也做得太天真了吧?我不可能上法庭,甚至都不可能被起訴。原因嘛,你懂的。」
「住嘴!」
「葉蕭,你要報仇的話,除了現在殺掉我,沒有其他辦法。」
「不,我不會殺你的!」
葉蕭,我不知道你是怎麼想的。
不過,那麼多年過去,我從未忘記過若蘭。
我曾經派人尋找過她,希望能再見到她一面。可是,她連同她的父母以及兒子,全都音訊渺茫。有人說她舉家移民國外了,也有人說她早就死了。
七年前,我偶然地遇到了十八歲的莫星兒。
她長得很像若蘭,如果她還活著,你一定會對她產生特別的感覺。
對不起,我用了一些卑鄙的手段佔有了她。
可惜,我得到的只是無盡的悔恨。
從那個夜晚開始,我再也不敢見到那個無辜的少女,聽說她跳樓自殺未遂而骨折,不久她的爸爸也自殺身亡。
四年前,我終於回到這座城市。
我兌現了誓言,買下了市中心的這片地,要把這片給了我悲傷記憶的老房子全部拆光,造起未來夢大廈的總部,讓居住在這裡的冷漠自私的人們,全都被趕到遙遠的郊區,讓他們變成自己也瞧不起的「鄉下人」。
其中,有個「釘子戶」帶頭抗拒拆遷,有人把那人的資料傳給我看,我發現竟是若蘭!
她回來了,卻是一個單身媽媽,帶著十三歲的兒子。
深夜,我派人給她打電話,表示願意給予全體居民要求的高額補償金。然後,我派車把她接到一家郊區的賓館。
果然是她!
多年過去,從少女變成了少婦,但還是那張臉,無數次在我夢中出現過的臉。
當然,她一開始沒有認出我來,有時候我也認不出自己的臉。
我湊到她的跟前,提醒了一句:「你還記得羅浩然嗎?」
可惜,若蘭連這個名字也忘記了。
「你忘了那個借一塊錢給你租《七龍珠》的少年了嗎?忘了跟你一起在大年初一堆雪人的收破爛的人了嗎?你忘了……」
「是你?」她露出了我意想中的驚訝,皺起眉毛搖搖頭,「你真的——變成了大人物?」
「你好嗎?」
「我很好。」
聽到她的回答,我心裡很是酸楚:「你沒有說實話,這些年你怎麼過來的?」
「你知道我懷孕的事嗎?爸爸媽媽不想讓這件事傳出去,就替我辦了退學手續,悄悄搬家到南方。我在那裡生下兒子,做小生意積攢了一些錢,中斷了與這裡的所有聯繫。直到一年前發生了一場車禍,我的爸爸媽媽去世了。正好叔叔嬸嬸移民去了國外,我便帶著孩子回來,繼承了祖傳的老房子。」
「孩子的爸爸是誰?」
「我不能說。」
「我可以幫你撫養他。」
我的目光如此真誠。
剎那間,她的眼睛里流露出一絲猶豫,卻又堅決地搖搖頭說:「不,我要回家了。」
我一把牢牢地抓住了她。十多年前就讓她無聲無息地走了,這一次絕對不能再錯失了。
「放手!」
「哪裡也不要去,你不用擔心你的兒子,我會像對待親生兒子那樣對待他。」
話音未落,一記重重的耳光扇在我臉上,我忍不住鬆手,若蘭已爬到窗台上,打開窗戶大喊:「你不要過來!再靠近一步,我就跳下去!」
「若蘭,你忘記了嗎?我們堆雪人的時候,你是不是喜歡過我?」
「沒有,真的沒有,你不要自作多情了!這怎麼可能?一個收破爛的小子?睡在別人家門外的流浪漢?我不可能喜歡你,一切都是你自己的幻想——過去不會,現在更不會!」
「不!」
我伸手去抓她,而她本能地往後一縮,卻沒想到腳底踩空,意外摔了下去。
這真的是個意外!
她死了,頭部著地,頸椎折斷。
我殺死了若蘭?
淚水,多少年都沒有流過的淚水,打濕了我的臉頰與衣領。
我抱著她痛哭許久,親吻她的嘴唇,直到她變得冰涼而僵硬。
當然,我必須掩飾這裡發生的一切。我找來一個幫派分子,給了他巨額酬金,讓他弄來一輛沒有牌照的黑車,把若蘭的屍體裝進車裡,開到郊外的湖底——如果找不到屍體,也就不可能以殺人罪來起訴我。
若蘭死了,我變成人的最後一絲希望也破滅了。
不久,當年那片老房子全部拆光,蓋起了我的未來夢大廈。打地基的過程中,確實發現了一些明朝的墓葬,但並沒有所謂的宋代寺院和《地獄變》壁畫。那是我在大廈建造過程中秘密修建的一個密室,重金聘請了一位日本的傳統畫師,按照我的想象畫出了地獄的景象。至於燃燒的牛車裡的女子,就是按照若蘭的形象描繪的——當你看到這幅壁畫,一定會覺得似曾相識吧。
最近三年,我住在未來夢大酒店的頂層,住在少年時流浪過的那片老房子之上,住在若蘭住過的老屋的空中。每個夜晚,我仍然會夢見她,夢見那片白茫茫的大雪,夢見那個雪人漸漸融化。
其實,我很害怕。
住在十九層樓,每次看著窗外的世界,都有一種要倒塌崩潰的感覺。只有我的丘吉爾才能讓我得到片刻安寧。我身邊的那幾個高管都是些唯利是圖的渾蛋,平日里個個唯我馬首是瞻,不過是看在錢的分兒上,還有我那點權貴階層的關係。我從不對他們說起我的過去,但總是暗示自己在北京有人,只是不方便說出來,讓高管們產生無限聯想,最終認定我的後台貴不可言。
那麼多年來,除了夢到若蘭,我還常常夢見自己悲慘的童年,夢到跟隨養父母四處流浪的生活,每個人都瞧不起我,他們打我罵我侮辱我,把我像條狗一樣看待。
如果,我突然沒有錢了,也沒有了任何權力,一切就會回到原點,回到二十年前……
而我的神秘也是靠砸錢來維持的。如果未來夢集團崩潰,上萬人一夕之間失業,全國多出許多爛尾樓,必定成為萬人矚目的焦點。媒體與公眾不會放過我,擅長人肉搜索的網友也不會放過我,連方舟都會來打我的假學歷與假背景……全世界很快都會知道我的過去,知道那些可恥的往事,甚至翻出我勞動教養時的獄友!
不錯,你現在可能已知道了,早在一年以前,未來夢集團的運營狀況開始極度惡化。既因為國家宏觀調控,也因為買地成本越來越高,而全球經濟形勢又不好,我在海外的投資嚴重虧損。我只能在集團財務報表中做假賬,但到上個月資金鏈都已斷裂,還欠下銀行與供應商數十億債務。高管們將會集體辭職,所有員工薪水也無法發放……
於是,我決定自殺,避免活著遭受屈辱,時間就定在愚人節之夜。
4月1日。星期日。夜,22點19分。
我在未來夢大酒店十九層的總統套房,打開窗戶跨了出去。
奇怪的是,我看到隔壁房間的窗台上,也有一個人爬了出來,他也要自殺嗎?
這時,我看到遠方亮起一道絢爛的極光。
「葉蕭,你真的不敢殺我?好吧,能否幫我一個忙,把那塊碎玻璃放到我的手上。」
「羅浩然,你想幹什麼?」
「放心,我現在被壓在廢墟里,不可能傷到你,更不可能逃跑。」
「你想幹什麼?」
「求求你!把那片碎玻璃給我!你後面肯定還有其他人,如果他們闖進來,就再也沒有機會了!」
「你想幹什麼?」
「替你完成你不敢做的事。」
葉蕭沉默了半分鐘,在劇烈的犬吠聲中,撿起地上的碎玻璃片,緩緩放到羅浩然手中。
「謝謝!」
世界末日?
接下來,我在地底度過了七天七夜。
我本以為外面的世界都毀滅了,不可能再有人發現我的秘密,也不存在未來夢集團破產這回事。我可以放心地活在地下,無論活一天還是一年!我的求生慾望如此強烈,不但要自己活下去,還要幫助其他人共渡難關。我認出了莫星兒,知道她想殺我,卻一直沒動手,我也不去招惹她。甚至,當我認出那個塌鼻子老頭就是當年對我栽贓陷害的下崗工人後,也放棄了殺他的念頭。
葉蕭,你不是看過我那封遺書了嗎?你相信我寫的一切嗎?你又一次被我欺騙了嗎?不錯,關於我的身世以及妹妹,都是過去幾年我腦中不斷累加的妄想。我強迫自己相信,乃至於幾乎忘記真實的過去。我想象自己出身於紅色世家,爸爸曾經位高權重,媽媽與三個哥哥死在大地震中——或許都是真的,可惜無法證實。我把若蘭替換成妹妹,一個對我冷漠的小市民的女兒,在我想象中變成與我青梅竹馬朝夕相處的親人,又最終在湖底成為一具枯骨。
葉蕭,你忘了中學時代請周旋為你代筆寫過情書嗎?你忘了自己最好的朋友的筆跡嗎?我可寫不出那麼漂亮的文字!
你明白了嗎?這回也是周旋代筆!在《地獄變》壁畫的注視下,由我口述人生——我的「妄想人生」,由周旋記錄,亦不乏作家的潤色加工,這將是他的最後一部作品。
當然,若是讓他知道我的秘密,恐怕當場就會把我殺了。
第五夜,莫星兒摸進我的房間,重提舊事要殺了我。但她沒有膽量殺我。她流著眼淚離去時,我本有機會殺了她——但我會殺死若蘭嗎?只要她還長著這張臉。
丘吉爾蹭著我的大腿,也許正是它混濁的淚眼救了我的命。
就在我違反自己制訂的規則,在門外點起香煙時,我並不知道莫星兒正在被人強姦。我早就從監控里發現了強姦犯的秘密,卻沒說出來——我的沉默造就了姑息養奸。
最後一天,凌晨。
我殺了兩個人。
對不起,我只是替他們解除痛苦。比如,那個重傷的塌鼻子老頭,他的傷口裡都長出蛆了,時刻被刺骨的疼痛折磨,與其這樣活著不如死了痛快。我想他到死都沒有想起我來,沒有為十七年前的栽贓陷害而懺悔。
至於流浪漢,就算世界好端端地沒有毀滅,他也是忍飢挨餓活受罪,沒人會多看他一眼——我敢打賭,其他倖存者根本就沒有注意到他的存在。我毫無愧疚之心,反而覺得自己是個拯救者。
當我獨自在七樓遊盪時,被小光綁架了,我才知道他竟是若蘭的兒子。
當小光下定決心要殺我時,卻犯了與莫星兒同樣的錯誤——不敢殺人。
他沒有長著那張我無法忘卻的臉。留下他會是更大的危險,畢竟他不是女人,隨時可能重新拾起殺人的念頭。
對不起,若蘭。
我殺了小光。
沒想到被周旋發現,他開始了對我的追殺。當然,只要我躲藏在秘密通道里,他的一切努力就都是徒勞。
我把周旋代我寫的「遺書」放在最深處的《地獄變》壁畫之後,靜靜等待死亡降臨。
可是,你為什麼要出現呢?葉蕭,你的出現就意味著沒有世界末日,只有未來夢大廈沉入了地底。政府還在全力營救,說不定已宣布未來夢集團破產。各家媒體深入調查,特別是針對一直神秘莫測的我。那些無孔不入的傢伙,肯定會抓住我的許多把柄,發現我那悲慘的童年和少年經歷,讓我被關進監獄,接受公眾的羞辱,在網路上被暴民們問候家人——那樣活著還不如死了!
不如死了!不如死了!!不如死了!!!
就當世界末日來了!將當我們你們他們全都死了!就當什麼都沒有剩下!就當落得個白茫茫一片大地真乾淨!
男人為什麼活著?
為了尊嚴。
你不殺我,就讓我來殺我。
永別了!
葉蕭,周旋,若蘭……
羅浩然還能活動的右手,抓著鋒利的碎玻璃片,割斷了自己的喉管。
鮮血濺到很遠的地方,電影放映機房充斥著恐懼的吠聲,羅浩然睜大雙眼抽搐幾下。
他死了。
葉蕭遠遠看著他自殺,不曾沾到一滴血。
拉布拉多犬丘吉爾是另一個目擊者。
看著羅浩然死去,看著他漸漸混濁的眼睛,葉蕭罕見地戰慄起來。
地下究竟發生了什麼?又是什麼讓他這樣的人如此絕望,只求一死?在葉蕭的邏輯中,世界上所有的人都有自殺可能,唯獨羅浩然這種大奸大惡之徒不可能。
於是,葉蕭決定把這樁自殺案偽裝成他殺。
葉蕭將羅浩然的雙手埋進廢墟——這樣就沒有自殺的可能性了。而羅浩然手上的血,因他本已受傷,亦屬正常。
在拉布拉多犬的狂吠聲中,葉蕭痴痴地坐在半坍塌的黑屋子裡。
耳邊響起十三歲那年,他與周旋結伴走過老街,聽到錄音機里放出的歌——
「如果還有明天?你想怎樣裝扮你的臉?如果沒有明天,要怎麼說再見?」
真正絕望的,並不是困在地底的人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