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風流傅耳食 肥己曹睚眥
第16章風流傅耳食肥己曹睚眥
天方透曙,莘邇就到了傅喬帳外時,喊了好幾聲,才聽到回應。
過了會兒,帳門打開,傅喬由內出來。
他臉色慘白,手撐著額角,路都不怎麼敢走似的,一看就是宿醉未醒。
莘邇笑問道:「大夫昨晚飲酒了么?」
「夜來聽風,難以入眠,勾起了鄉情。我叫小綠抹阮,不覺飲醉。唉,這馬奶酒降不住,昨夜吐了兩回,到現在頭還疼。」他的口氣中仍帶酒味,看來喝了不少。
小綠是傅喬在唐興郡時服侍他的婢女,莘邇見過,個子低矮,骨瘦如柴,一點紅唇,描得跟鸚鵡似的,傅喬不知怎的相中,向麴碩討了來,隨行帶回胡中。
莘邇笑道:「佳人撥阮,美酒相伴,大夫蒙塵胡部,不減風流,令我羨慕。」
傅喬說道:「豈敢,豈敢。」問道,「這麼早來找我,可是有事么?」
「我來求首曲聽。」
傅喬知他是在開玩笑,邀請他入帳。
莘邇隨他進到帳內。
昨晚點的火燭尚未熄滅,帳中比外頭還有明亮,案上盤盞散亂,倚豎著一個類像琵琶的樂器,此便是阮。
一個瘦小的女子從榻上下來,踉踉蹌蹌,險些摔倒,卷著袍子行個禮,夾腿跑了出去。
莘邇認出,此正是小綠,笑對傅喬說道:「大夫酒後精雄,搏敵無情,勇猛無比啊。」
傅喬尷尬地說道:「過獎過獎。小綠不懂禮數,幼著勿怪。」請莘邇入座,笨手笨腳地張羅茶水。
莘邇說道:「大夫不要忙乎了,我用過飯才來的,腹中飽飽,滴水難下。」待傅喬入座,他說道,「我一早來找大夫,唐突清夢,是有一事相求。」
「咱們共患難的交情,何必這般客氣。有什麼事,你儘管說。」
「我記得大夫認識胡部中一人,是那禿連覺虔的妻家?」
莘邇與胡人稀有交流,傅喬與胡人則不少打交道。
他能言善道,於今擔著令狐奉手下頭號跑腿的差事,凡與各部小率有關的事宜,令狐奉多使他傳達,他又性格仁厚,人都喜歡和好脾氣的人來往,所以來此胡中數月,儘管他嚴守唐胡之別,絕不肯換穿胡服,卻是無心插柳,處了個好人緣,認識了不少胡人。
「是有一個。怎麼?你要找他么?」傅喬不知莘邇找禿連覺虔的妻家作甚麼,心道,「莫不是主上要見他?」問道,「是主上要找他么?」
「不是。我所求大夫之事,即與此人有關。」
「何事?」
「主上為了約束胡牧,將他們分成了四部督,任我為左部督。此事,大夫已知。」
傅喬說道:「是。」心道,「那日要非你為我解圍,還不知主上要怎麼埋汰我!」
「我等在胡中無有根基,我想如果單用軍紀的話,怕是不好束勒,所以我想不如先以利誘之,讓他們覺得跟著我有利可圖,然後,就可對他們稍加約束了。」
傅喬不懂兵事,但人心圖利的道理他是懂的,點頭說道:「是個辦法。」
「所以我想帶他們去漠中別的綠洲借糧。」
「借糧?」傅喬旋即醒悟,說道,「哎喲,這會不會很危險?」
「自然危險,故此我部督下的小率們俱皆為難。」
「那怎麼辦?」
「大夫,接下來我對你說的話,只可出我口,入你耳,萬不可令第三人知。」
傅喬按著頭,站起身,慢慢走到帳門,打開了,往外看罷,回來說道:「小綠不知跑哪裡去了。外邊無人,你說吧。」
莘邇心道:「傅大夫心挺細的。」說道,「解決此一難題的辦法,便落在了禿連覺虔的身上。」
「哦?」
「我部督下有個小率名叫蘭寶掌的,甚是桀驁,對我滿懷不服,一個小率尚且如此,我料禿連覺虔必更不甘居我等之下。」麴碩的三百步騎到胡中后,莘邇先後見過禿連覺虔兩次,這兩回見他,他雖都不言不語的,可偶爾眼神外露,能看出懷恨在心。
傅喬點頭說道:「覺虔年輕氣盛,我聽他妻家那人不經意露出的口風,他確是常有怨言。不過他再有怨言也無用啊,主上此前手下無兵,他都無力翻天,而今三百精卒在部內,他更是無計可施,還能怎麼樣?只能俯首稱臣。」
「他無計可施,我有個辦法送他。大夫覺得,我把『利獲人心』這四個字送給他何如?」
「……,你是想哄他出去打劫,讓他以為可以藉此收攬人心,而實際上,你是要用他的獲利來誘惑你帳下的小率,讓他們眼紅,改變主意,於是便肯跟著你去別的綠洲借糧,你就可以達成約束他們的目的了。」
莘邇誠懇地問道:「大夫以為我此策可行否?」這是他此世獨立想出的第一個解決難題的辦法,此世之難題與前世截然不同,雖然有信心,可如果能得到別人的贊同,當然更好。
傅喬想了想,說道:「似乎不必這樣麻煩。小率們所以不肯搶掠別的綠洲,不外乎是怕傷亡太多而獲利不足,今有了我帶回的三百精卒,你大可以此來打消他們的顧慮,用這些精卒為主力,領著他們『借糧』去也啊。」
「我當然會向主上借兵,只是大夫以為主上能借給我多少步騎?」
傅喬怔了下,心道:「以主上的德行,能借給你一二十步騎就不錯了。」說道,「也是,主上想來不會給你太多,這事兒還得靠小率們的主動才行。」
傅喬帶回來的步騎,莘邇肯定會問令狐奉借,以更進一步地打消小率們的顧慮,但令狐奉肯定也不會給他太多,只能是擺擺樣子,打劫的主力還得靠小率們的部民。
「大夫可肯助我?」
「我還有一個疑慮。如果覺虔劫掠失敗,又或他沒有中計呢?」
莘邇笑了起來,說道:「大夫的心真細,考慮得周到。……,那我就只能用下策了。」
「下策?」
「我部下小率中,禿連樊被其他人排斥,乞大力出自的乞卑部是個小部,這兩人較易威逼、拉攏,我先從他兩人入手,帶他倆去搶個小綠洲,然後視情況再做其他打算。此法太慢,只能備為下策。」短短几天功夫,莘邇已對手下小率們有了初步的了解,做出了在使用上的相應判斷。
傅喬敬服,說道:「幼著,果是困厄出雄傑么?你何時變得如此縝密多謀了!」
說完,他揉著腦袋,嘆了口氣。
「大夫緣何嘆氣?」
「我嘆那禿連赤奴父子,不知造了什麼孽,赤奴被主上玩弄,其子又被你算計。」
「如此,大夫是願意助我了?」
「雖有點不落忍,可誰叫咱們是自己人呢?」自己人含義有二,一則同舟共濟,二來與覺虔族類有別,故此寬厚為本的傅大夫對此雖覺得「有點不落忍」,也不礙行事,傅喬說道,「我今天就找覺虔的那個妻家,將你那四個字告訴他,讓他轉告覺虔。」
「大夫切記,不可刻意,也不要直說讓他告訴覺虔。」
傅喬是王都的清談幹將,對他嘴皮子上的功夫,莘邇信得過,交代兩句不過例行公事。
「你放心就是。」
與傅喬的這番深談,莘邇有問必答,坦誠無隱。
傅喬心道:「幼著本質仍是真誠的。此前謀子明的刻薄,料是求生下的不得已。」拂去了不少對莘邇的負面觀感,覺得與他親近了很多,已不再僅是嘴上的「患難交情」了。
兩人相對一笑。
傅喬在覺虔妻家那人的住帳附近晃悠了兩天,找到機會,與那人私下對談,裝作無意,講了一個古代某將軍用利益收攬人心,敗而復起的故事。看他懵懵懂懂,似沒理解此故事的含義,傅喬一面感嘆「胡人愚昧」,一面不得不絞盡腦汁,再想隱晦的喻譬,對他加以灌頂。
這人最後終於徹悟,喜形於色,當即告辭。傅喬裝作不解,問他正聊得開心,何故突然要走?這人支吾不答,一溜煙地跑掉了,看其奔去的方向,正是禿連覺虔的住處。
傅喬心知任務已經完成,底下就看覺虔的反應了。
連著兩天,沉陰多時的雪都開始下了,禿連覺虔沒有動靜。
莘邇心道:「是和禿連樊他們一樣,覺得付出與收穫不成正比,是以不肯中計么?」此計不成,就只有用下策了。正在他考慮要不要立即棄用上策,著手下策的時候,曹斐回來了。
「隴西、隴內,主上的諸箇舊部,我盡數見了。除兩個吞吞吐吐,不給個痛快話的外,其餘的都當機立斷,爽快答應,俱道:明公國家棟樑,被狗崽子栽贓陷害,現今流亡逃難,他們無不氣憤,狗崽子寵信郭白駒,殘忍好殺,這麼下去,國家非要覆滅不可,當此之時,非明公無以拯萬民於水火,非明公不能解朝野之倒懸。他們爭先恐後,請求為明公的馬前驅。」
令狐奉大喜,親手給曹斐端了碗水,贊道:「老曹,幹得不錯!……吞吞吐吐的那兩個是誰?」
曹斐渴壞了,咕嚕嚕把水喝完,擦擦嘴,由懷中取出數封信,呈給令狐奉,說道:「這是他們給主上的回信。那兩個吞吞吐吐的,一個是宋羨,一個是康玄成那條胡狗。」
隴地的土著大姓以宋、麴、張、陰等為首,這幾個姓都是代代居隴的簪纓世族,大宗顯赫,引領士風,支庶的小宗眾多,羽翼強盛,是以國中為官者,經常見是出此數姓。令狐邕遣來胡中、被令狐奉殺掉的宋質、麴強,與宋羨、麴碩便是同族,只是並非同宗。
康玄成是西域胡人。康、史等姓是西域胡的大姓,其姓之來源均是他們祖籍國的國名。隴地有財力的西域胡商不少,長期定居在隴的也有很多,一些便出仕朝中。
令狐奉說道:「原來是他兩人。」想道,「雖然吞吞吐吐,卻沒綁了老曹邀功,顯是首鼠兩端,待看形勢。呸!小人。」說道,「康玄成沒甚部曲,宋羨兵馬也不多,他倆不肯從,就隨他倆去罷!……,老曹,你這趟立下大功,等我大事告成,你放心,我必然論功行賞。」
康玄成仗著財力雄厚,對曹斐這等武夫向來不太恭敬,這回曹斐冒險去見他,他偷偷摸摸的,唯恐被人發現,也沒什麼賓至如歸的招待。曹斐銜怨不滿,攛掇令狐奉說道:「如那冥頑不化的,也要有過必懲!」
莘邇不知曹斐與康玄成的過節,然看他氣鼓鼓的,也能猜出一二,心道:「這老曹,不僅貪財,還小氣。而今大事未成,八字尚無一撇,就要秋後算賬么?」
令狐奉大約也是這樣考慮,沒有回答曹斐,親熱地怕拍他,回到榻上坐下,給他說了分胡牧為四部的事情,說道:「你且屈領前部督,等諸軍起時,我再對你另行重用。」
莘邇心道:「覺虔不中我計,我只有先逼迫禿連樊、乞大力跟我出去劫掠,他倆本就不願,又人少勢單,可別半路把我給賣了,我得說些好話,問令狐奉多借些兵馬才有保證。」
他正要藉此機會開口。
帳外進來一人,報道:「禿連覺虔引了四五百騎迎雪出營,不知作甚去了。」
……
道聽耳食,意為對傳聞之辭不加去取,盲目輕信;這裡是講傅喬沒有城府,容易對人產生好感。瘠人肥己,意為對人吝嗇,自己卻很貪婪;這裡是講曹斐不給傅喬傷葯,自己趁亂從賀幹部摸了兩個銀餅。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