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兼濟天下
梁余很是隨意地在小院中溜達,他走到門檻前,扒著門框往屋子裡瞧了瞧,問道:「鳴哥兒,你怎麼還沒煮飯,是不打算吃了嗎?」
鐘鳴嘆了口氣,他似乎明白梁黑子的意圖,說道:「我這不是還沒來得及做……」
梁余頓時喜上眉梢,高聲嚷道:「我來,我來,這等瑣碎事兒哪輪到大才子鳴哥兒出手,交給二狗我來做便好。」
嚷嚷完,梁余麻利鑽進屋中,在米缸中舀米,然後又從水缸中舀水淘米,熟練地將淘好的米倒入灶爐上的小鍋里煮。
煮上米粥,梁余嘴裡還在阿諛奉承道:「鳴哥兒,那句話怎麼說來著?讀書人不能碰灶台,不然會髒了手。」
麻衣少年無奈回答道:「那叫君子遠庖廚。」
黑臉少年撓撓凌亂的長發,尷尬笑著應道:「是了,我也記起來了,君子遠庖廚。」
梁余自小就是苦命人,四處飄零沒機會讀書,他也不喜歡讀書,鐘鳴有意教他些粗淺的學問,他也總是打著哈欠說:「子曰如何,君子有所為的事情,聽不懂,聽得頭疼,不學!」
只有每逢有事央求鐘鳴的時候,黑臉少年才會用他那拙劣的演技賣弄幾句文言,證明他那求學上進之心,用來討鐘鳴歡喜,這似乎成為少年開口求人前的慣例。
此次鐘鳴照常聽得出來,他也能猜出梁余為何犯愁,於是問道:「你這個月收的款頭去哪了,這才月中家裡就沒了糧,我知道你能吃,但也不可能半月時間就吃完大半缸米。」
又是尷尬的笑容,黑臉少年掰著手指頭細數道:「月初那幾天,吳奶奶家裡沒吃的,你也知道她孤身一人,還害了眼疾,我不送點米給她吃,她不是要餓死嗎?
李木匠大叔家中剛添了孩子,又是個男孩,這樣他家中就三個小子了,縣衙發的那點糧怎麼夠吃,我便借點給他。
還有前兩天,小魚他娘拿著翻空的米袋來借糧,小魚才一丁點大,剛會喝米粥,沒米吃會餓病的,她娘又吃不飽,也沒奶水喂她,我就借了點給她,還有……」
聽著梁余細數那些借糧的事情,鐘鳴還真說不出任何指責的話,只能道:「那也不能不給自己留口吃的。」
梁余嘴角掛著壞笑道:「我這不是有鳴哥兒你呢,再說,鳴哥兒你不是也說過,達則兼濟天下,我梁二狗現在混好了,就不能讓淤泥村的鄉親們受苦,都是一塊在死人堆里爬出來的……」
在這件事情上,梁余從不向鐘鳴低頭,鐘鳴教他那麼多道理,他都沒記住,就把一句「達則兼濟天下」死死記在心底。
不想聽梁余在那裡跟他掰歪理,麻衣少年不耐煩地揮揮手道:「那你以後也要記住後半句,窮則獨善其身。才過幾天好日子就把自己當大地主,你家的餘糧還不足以天天去接濟人。」
雖然嘴上訓斥,但麻衣少年還是從懷中掏出兩塊碎銀,顛了顛,挑了塊大的扔給黑臉少年。
扔過銀子后,鐘鳴指著梁余道:「這個月別再來我家蹭糧吃,再來也不會給你。」
梁余把銀子踹在腰間,拍了拍鼓脹的布帶,笑著道:「那就下個月再來唄。」
「天天做爛好人,我教你做好人,沒教你做爛好人。」
「爛好人也是好人啊,鳴哥兒你不是說過,我們要做人上人,狠人,好人,這三個人裡面,好人最重要。」
「簡直是對牛彈琴,說你是個榆木疙瘩吧,鬼心思比誰都多,一肚子壞水。」
不打算繼續跟執拗的梁余鬥嘴,麻衣少年起身去看鍋中的粥,看到沸騰的米粥,高呼道:「梁黑子,粥煮好了。」
半天不見院外有動靜,等麻衣端著兩碗粥走出來時,梁余又從矮牆那邊翻過來,手裡還拿著小碟,裡面是幾根蔫了的野菜,黑臉少年得意地舉起小碟道:「小魚他娘昨兒送我的野菜,用鳴哥兒你教的辦法撒鹽腌過一宿,肯定很好吃!」
於是,晨光剛好,晚春的陽光暖洋洋的,灑在籬笆小院中,給青磚瓦房鍍上層金色,曬在人身上更是舒服。
兩名少年蹲在門檻前,各自手裡捧著碗粥,伴著腌制好的鹹菜,窸窸窣窣地喝著。
黑臉少年趁著麻衣少年低頭拿鹹菜的工夫,偷偷把藏在袖中的米粒撒在腳下,名為鐵將軍的赤冠大公雞立刻撲棱著翅膀來到少年身邊,咕咕啄個不停,等麻衣少年發現的時候,又是一通笑罵。
似乎日子這樣安定,時光這樣渡過,對於飽經磨難的兩名少年來說,就都挺好。
這樣安逸的日子能過一輩子,少年也就知足了。
知足是福,珍惜眼前的生活。
……
黑臉少年吃過三大碗米粥才抹抹嘴巴,吧唧著嘴猶意未盡地去洗碗,洗乾淨后將碗筷規整放好,梁余知道鳴哥兒是個仔細的人,放不好要被罵的,仔細做完后才腆著肚子出門去。
望著梁余遠去的身影,麻衣少年叮囑一句,「萬事小心,打不過就跑!」
「知道了!鳴哥兒!」
遠去的黑臉少年胳膊高舉過頭頂揮揮手,落下后隨手拽了拽腰間的皮鞘短刀,底氣十足,龍行虎步地向村子里走去。
估計此時他心裡正思量著如何呼朋喚友,好好教訓那群不知道天高地厚的潑皮。
待到梁余徹底消失在晨光中,鐘鳴才起身收拾好碗筷,又蹬腿撐腰的在院子中活動一番,這才出門去。
剛才那通怪異的活動方也沒甚麼名頭,就是少年人把前世活動筋骨的辦法照搬過來,每日胡亂練上小半個時辰,強身健體之用。
但願身長健,浮世拚悠悠。
往後的日子還長,少年人很清楚身體的重要,更何況他才十七歲,正是長身體的時候,多活動總沒錯。
也曾聽村中的老人提及,這時代有不少駭人聽聞的武功,那些縱馬江湖的英雄豪傑都有副好身手,攀岩走壁,催掌碎石之輩大有人在。
可惜那樣的奇人鐘鳴並未見過,三年來,他見過最強的一人便是身著緋色花紋袍服腰間佩唐刀的孔捕頭。
年前早些日子,孔捕頭在城中驅趕流民惡漢,恰巧被鐘鳴看到,他腰間的佩刀未出鞘,赤手空拳打散一群惡漢,孔捕頭的拳頭虎虎生風,一拳下去打得惡漢趴在地上直哀嚎,半天爬不起來,這一幕讓鐘鳴開始相信這個時代的江湖傳說。
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江湖中總是流傳著橫刀策馬快意恩仇的俠士傳說。
村中原來有個姓郭的說書先生,每當月明星稀,悠閑無事的夜晚,他總會坐在村口大石上給老少爺們講些江湖傳聞。
有人喜歡聽一人一劍破百甲的橋段,也有人喜歡聽洛陽紅玉樓風流才子的趣事,但大家最愛聽的,還是大俠與佳麗們卿卿我我,你儂我儂的故事。
講到這些惹人遐想的橋段時,一群大漢急得抓耳撓腮,面紅耳赤,恨不得把郭先生描述的場面從他心裡掏出來看看才過癮。
後來戰爭平息,人們生活穩定,郭先生沒在淤泥村繼續待著,前幾天搬進城裡討生活,聽說如今在大茶館里說書,收入不菲。
富貴人家的錢總是好賺,郭先生本就不屬於淤泥村,不可能一直呆在這裡。
那群沒老婆的漢子沒段子聽倒無所謂,只是可惜了眼前這座茅草屋,當初還是梁黑子幫襯著郭先生搭建而成的。
略微在這間人去屋空的院落前駐足,鐘鳴輕輕搖頭,思量著是否要跟村長商議把這間茅草屋分出去,郭先生是不會再回來的,人往高處走水往低處流,既然走出這爛泥恆生的村落,哪有再回來的道理。
鐘鳴也只是睹物思人,想起了那位郭先生,這並不阻礙他繼續前行,他要去的地方是村那頭的孫老頭家。
孫老頭是村長,淤泥村的花名冊還在他家,鐘鳴必須領過名冊才能進城商量分地的事宜。
本來村長和村記官一人擔任最好,可鐘鳴嫌麻煩,不想管家長里短的瑣事,這才讓孫老頭當個村長,鐘鳴則只是負責和縣衙交涉的村記官,若不是咬文嚼字的活兒,他是不管的。
走在淤泥村的小路上,麻衣少年還是輕輕皺眉,即使在難民堆里混過三年,他還是忍受不了這股異味。
淤泥村原來的名字叫做爛泥塘,若不是鐘鳴嫌這名字不好聽,報花名冊的時候私自改成淤泥村,村子到如今還要叫爛泥塘。
當初鐘鳴給村子改過名字,大家都拍手稱好,紛紛誇讚鍾先生有學問。
少年人隨口捏來的名字都被誇上天,可見村民們對村中僅有的學問人引以為傲。
這裡起先之所以叫爛泥塘,只因為村中難民成堆,爛泥恆生,縱然如今大家都有院落,用茅草和黃泥胚蓋起低矮的房屋,卻還是掙不脫難民的本質,髒亂難忍。
鐘鳴腳下的泥路坑坑窪窪,若是恰逢昨夜小雨,這裡將會變得泥濘不堪。
空氣中飄散著雞屎鴨糞的味道,還有怪異的汗臭味,那些低矮的茅草屋中不時傳來漢子的怒罵聲或是嬰孩的啼哭聲,正如村名所言,人和地方都是一灘爛泥。
就是這樣一群髒亂不堪的難民,無論老少,只要見到少年人從村中走過,都趕緊高呼聲「鍾先生早!」,無一例外。
也正是如此,少年人不想離開這片村落,不只是因為這裡是生養他的地方,還因為這群人。
淤泥村的人是爛到根子里的流民,但這群人知足,知恩圖報,只要餵飽他們,就不會出什麼幺蛾子。
可城牆裡面那群人不一樣,那是群披著人皮的鬼,是群吃人不吐骨頭的笑面虎。
麻衣少年抬頭看看村頭不遠處的斷牆,眼睛逐漸眯起來,半個時辰后,他又要跟城中的那群鬼勾心鬥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