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一章 五月風吹來六月雨
柳成蔭皇城約戰秦雄,消息傳遍整座新唐,當日各大武林豪俠聚集在洛陽城。
唐臻帝調動五萬兵甲,將洛陽城圍的水泄不通,生怕有人會趁機鬧事。
若非在洛陽城有籍貫證明,一概不準進城。
即使如此,仍是沒有攔住那些武林俠客的步伐,決戰當日,皇城外牆百丈內,烏壓壓站滿了人,萬人禁衛軍組成的人牆被逼得一退再退。
柳成蔭一個人,帶動了整座武林與朝廷正面對抗。
這是自新唐建國以來,武林人士與朝廷最大的一次矛盾衝突。
唐臻帝李淵躺在龍椅上哀嘆連連,派遣了他的二子李世成,也就是當年帶領著唐軍南征北戰,立下赫赫戰功的秦王去外城帶兵控制局面。
無論怎麼擋,這場幾十年來最引人注目的決鬥都是擋不住的。
決戰當日,不只是武林人士雲集,甚至於自西北大雪山,還有游龍山,都來了仙人,他們駕著華光停在皇城的雲間,就想見見是什麼人敢挑戰秦無敵。
秦雄,人送諢號秦無敵,天罡境界的武林傳奇人物,百年來,武林中眾人承認的最強武夫,一人兩拳打天下。
當年姬龍帝得仙人指點,練得真龍身,都不是其對手,真龍身三片逆鱗,被秦無敵拔得只剩一片。
號稱可以空手敵仙人的存在,就在今日,一位名滿江湖不足半年的武林新秀,竟說要挑戰秦無敵,眾說紛紜。
有人說柳成蔭是狂妄自大,自尋死路,也有人說柳成蔭是有十成把握才會來找秦雄,秦雄做了十年的天下第一,是時候該退位讓賢了。
那日晌午,秦雄身著八蟒袍,於皇城外牆而立。
柳成蔭吟詩而來:「天上月,遙望似一團銀。夜久更闌風漸緊。與奴吹散月邊雲。照見負心人。」
皇宮外牆百丈,空無一人。
柳成蔭跨過兵甲組成的人牆,一步一骷髏。
不過十步,腳下已經是屍海翻騰,他駕馭屍海而起,站到城頭之上。
秦雄與柳成蔭之間只隔著一面新唐的錦旗,錦旗飄搖,獵獵作響。
柳成蔭盯著秦雄看了半響,才問道:「秦雄,你如今身居高位,一人之下萬人之上,可你忘性太大,忘了一位曾為你甘願委身他人的姑娘!」
風吹亂了秦雄的長發,髮絲凌亂飛散,看不清楚這位天策將軍的面容。
半響,他才道:「我從未忘過,只是無顏面再去見她。」
柳成蔭嗤笑道:「天下無敵的天策將軍,還怕見一個屈屈女子?
方才那首詩詞,是她在無眠夜裡作下,讓我吟給你聽。
如今,她也不想見你,只想讓我幫她取你的命。」
屍海咆哮,柳成蔭動手了。
屍山血海將兩人吞併在其中,沒人看清楚到底發生了什麼。
待到屍海褪去,天下無敵的秦無敵已然倒下,他躺在城頭山,兩眼無聲望天,身上的八蟒袍被撕成布條,狼狽不堪。
但秦雄身上,沒有一處傷口是見了血,他只是狼狽而已,並未負傷。
秦雄躺在城牆上,幽幽問道:「她還好嗎?」
柳成蔭神色複雜,忽而駕著屍海向城外而去,城頭只留下他一句話:「秦無敵,你果然是秦無敵,我敗了,但你的問題,我無法回答,你應該自己去問他。」
一場萬眾矚目的決鬥,虎頭蛇尾結局。
柳成蔭拼盡了全力殺秦雄,而秦雄甘願被人打殺當場,也未出過手。
當日,洛陽城起了很大的變故。
秦雄在城頭上躺了許久,待到秦王李世成去城頭問了句:「秦叔,你傷勢如何?」
秦雄恍然回神,他自城頭一躍而下,向宮裡走去。
大唐的天策將軍當日辭官返鄉,洛陽城的將軍府,萬貫家財,掌管二十萬天策軍的虎符,他全都捨棄,只是從宮中討了匹千里馬。
騎了匹快馬,秦雄一人一馬直奔東門而出,向著他的故鄉而去。
當日夜裡,皇宮內院不斷傳來唐臻帝李淵的咳嗽聲,新唐的開國帝王李淵病重,連夜下令立儲君。
新唐空了三年的太子位終於有了人選,秦王李世成被立儲。
與此同時,還有一張昭告:息王李建成於當夜病逝,當日舉行葬送大典,因是疫病,當即送入祖祠墓地,連最基礎的王公葬禮都沒有。
有心人都知道,新唐皇家埋了一年多的秘聞終於被掩蓋下去,這新唐的朝廷,要變天了。
自此,洛陽城許些官員人心惶惶。
一代君王一朝臣,很多人的官位,要保不住了。
……
自東海吹來的風,五月初便在東海往內陸遊盪,到了六月初,這風才吹到邊陲。
海風帶來一場細雨,這是六月的頭場雨水。
濛濛細雨,將淤泥村籠罩在朦朧之中,天地間仿若起了一層紗。
籬笆小院里,俞白坐在門檻上,盯著手中的銀劍發獃,她手中的銀劍早已斷裂,漂亮的銀劍只剩半截劍刃和劍柄。
俞白身上也穿著奇怪的衣服,衣服有些寬大,是書生長袍,穿在俞白身上讓她多了些書生卷氣,配上絕美的容顏,別有一番韻味。
她那身黑色的勁裝本來洗了晾在院中,可昨夜下了這場夜雨,不得已又得收進屋子裡晾著。
鐘鳴在屋中綁了根麻繩,幫她晾好衣物,也走到門檻旁坐下。
瞥了眼俞白手中的斷劍,鐘鳴不禁想起俞白昨夜歸來時的模樣。
昨天夜裡,俞白很晚才回來,晚飯都沒吃,打破了她一貫清晨而出,日落而歸的習慣,鐘鳴還以為她是不辭而別。
昨夜起了大風,俞白的衣服有些殘破,肩膀上被劃開一條長長的口子,深可見骨的傷口。
她手中拿著斷劍,步伐踉蹌,若不是有把會飛的銅色巨劍拉扯著她,怕是她連走都走不回來。
幸好鐘鳴看她久久未歸,多等了她一段時間,這才能看到虛弱的俞白,幫她包紮了傷口,將她扶到床上休息。
「你別在門口坐著了,身上還有傷,這下雨颳風的,別染了風寒,還是進屋好好休息。」
視線從斷劍移到俞白的肩膀上,鐘鳴微微皺眉,腦海中不斷浮現昨夜香艷的場面,給俞白包紮傷口,還是肩膀這樣的位置,難免能看到些不該看的地方。
鐘鳴不是個雛兒,但仍舊是有些尷尬。
俞白將斷劍扔到腳下,又抱著腿蜷縮起來,低聲道:「不礙事,我傷勢好得快,那傷勢也無大礙。」
但俞白的眼神是空洞的,她臉上早就沒了那副高高在上的冷眼模樣,心事重重。
嘆息一聲,鐘鳴知道,這是俞白有了心病。
外傷容易醫治,養段時間總會好的,可是這心病,如何醫治,一直是個千古難題,直至後世,心病也難以醫治。
鐘鳴又抬頭去看雨幕,輕聲問道:「昨晚,你去殺人了?第一次殺人?」
「嗯,我殺了三個,巨厥殺了一百多個。」
俞白的聲音很低很低,若如小貓咕嚕,鐘鳴若不是仔細聽,都聽不清楚。
她口中的巨厥大概是指那把會飛的銅色巨劍,鐘鳴自打給俞白包紮過後就沒有看到過那把巨劍了,它仿若消失一般。
但鐘鳴能感覺出來,這把巨劍仍然在四周遊盪,誰若是想對俞白圖謀不軌,它便會出現在那人的胸口,一劍將那人捅個透心涼。
至於俞白去哪裡殺人了,鐘鳴也知道。
今早便傳來消息,河上村被人屠村了,昨夜村中只逃出幾個孩子,跑到旁邊的河下村求救。
河上村平日里便臭名昭著,那群吃過人的惡漢,死也是死有餘辜,沒人會為他們報仇,更何況是在如今這慌亂的邊陲,更沒有人去管。
昨天夜裡,俞白殺的人,應該就是河上村的人。
「第一次殺人,都這樣,我當時殺人的時候,想起來手就會抖,接連做了一個月的噩夢,慢慢地,你習慣了也就好了。」
盯著雨幕,鐘鳴輕描淡寫說了一段他拿折刀殺人的事情,還將紅木折刀掏出來給俞白看。
玩把著紅木折刀,俞白吸吸鼻子,輕聲道:「我不怕殺人,我娘說過,想要成為一名大劍仙,我要殺很多人,必須有一份殺心證道的堅定,只是……」
頓了半響,俞白才繼續道:「我沒想到,一個抱著孩子的婦人,竟然能將孩子拿來給男人擋劍,更沒想到,她能把孩子丟出去,為了男人拚死也要用鐮刀砍我。」
這個問題,鐘鳴不知道該如何回答她。
河上村的那群人,比淤泥村的村民要狠許多,他們在戰爭中靠吃人肉活下來,很多時候,都是換著孩子吃。
易子而食,說的就是這群人。
興許在他們眼中,一個能持刀殺人的漢子,比一個需要人養活的孩子重要很多。
思索半響,他們兩人誰也沒做聲。
屋外的雨水更大了,瓢潑大雨,嘩啦啦的下,將鐘鳴的鞋子都濺濕了。
鐘鳴才道:「我感覺,你不應該當那把裝飾用的銀劍,你看,那把銀劍如此容易便折斷,你要是真的要當劍仙,應該像保護你的那把青銅大劍……殺人的劍,重要堅韌且鋒利。」
順手將紅木折刀遞還給鐘鳴,俞白長嘆:「興許吧。」
瞥了眼那把斷劍,俞白將它撿起來,狠狠地扔到雨幕中,大概是扯動了傷口,疼得她秀眉緊皺。
受了昨夜的刺激,又加之當下無助,受過鐘鳴的照顧,俞白終於打開她那久閉的心扉,她又道:「我的命里只能當個殺人無數的劍仙,我娘是大劍仙,我爹是劍仙宮主,我爺爺是千古劍帝,我姥姥是我們那座世間最強女劍仙……
我爹只有我這麼一個女兒,我也應該當個大劍仙。」
果然俞白的來歷不簡單,聽她的意思,劍崖的宮主,就應該是他父親。
鐘鳴著實有幾分羨慕,他道:「這樣挺好啊,你家這麼厲害,天賦優秀,等將來,你也一定能是個舉世聞名的大劍仙。」
苦笑著,俞白搖搖頭:「我不行,我天賦不好,很難成為大劍仙。
在我們那,要當劍仙不是努力就行的,還要講究天賦,當劍仙便要有劍骨,宮裡的人都有劍骨,小玲有,阿三有,就連看門的華伯都有,只有我生來便是殘缺身軀,沒有劍骨。
我娘說,我想當劍仙,只能殺人,等我有一天血染雙手,浴血重生,我就能有一條血劍骨,才能有當劍仙的資格。」
一時間,鐘鳴聽痴了,他又想起前世天橋下老瞎子給他說過,他也是血手人屠閻羅命。
惺惺相惜,又苦命相連的感覺。
拍拍俞白的胳膊,鐘鳴道:「別這麼悲觀,人各有命,興許你不當劍仙也可以,沒必要非要當劍仙,如果你不喜歡殺人,不殺就好。」
「能嗎?」
又是搖頭苦笑,俞白站起身來,她興許坐久了身子酸,扭扭腰肢,進入屋中躺下。
面壁而躺,俞白又開始發獃。
鐘鳴意識到,他大概是說錯了話,不站在俞白的位置,他永遠體會不到俞白的無奈。
別說反抗命運,就算是逃避命運,都是件很艱難的事情。
鐘鳴嘆了口氣,等他回頭的時候,那把銅色的巨劍不知道什麼時候立在了方才俞白坐的位置,劍刃飄動,在地面上刻畫出兩個字:謝謝。
巨劍有靈,鐘鳴知道這是巨劍幫俞白謝過他,謝他救治,謝他開導。
「劍兄,慚愧,不能幫你的主人脫困。」
拱拱手,鐘鳴跟一把劍客套,場面看似古怪,可鐘鳴感覺很和諧。
這把劍給鐘鳴的感覺很好,它像是梁黑子的直白,又像是張念塵的純真善良,鐘鳴能感覺出它對自己無惡意,比許些知人知面不知心的人都好。
巨劍搖晃兩下,還想刻畫什麼,可它忽而向後而去,憑空泛起一圈漣漪,消失不見。
鐘鳴正在好奇,卻聽到院外有馬匹的聲音,一輛馬車自遠處緩緩而來。
一匹瘦馬拖著破舊的老馬車,從馬車上跳下個笑容溫煦的年輕人。
來人是濟世堂的小醫師蒙藤,他打著油紙傘,在院外喊道:「鍾先生可在家?」
鐘鳴趕緊站起身來,應道:「我在,蒙醫師,你怎麼來了。」
蒙藤走進院子,袖中劃出封信遞給鐘鳴,說道:「鍾先生,這裡有條消息,坐堂叫我交給你。」
「哦?什麼消息?」
鐘鳴心中很是納悶,弒向來不主動遞消息,能讓蒙坐堂送來的消息,肯定對鐘鳴無比重要。
「昨日,在洛陽皇城,柳成蔭前輩與秦雄前輩一戰,我派小有消息,坐堂說這信中人,信中事對先生都無比重要,應當告知先生一聲,還請先生細看。」
聽聞是柳成蔭的消息,鐘鳴微微一愣,趕忙拱手道:「謝過坐堂和醫師。」
擺擺手,蒙藤道了聲:「先生客氣。」
打著油紙傘,蒙藤走回馬車中,老馬車緩緩離去,消失在雨幕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