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二章 父與子,兄與弟
鐘鳴緩緩展開書信,信中洋洋洒洒百餘字,詳細敘述了李建業進洛陽城的情景。
三日前,李建業的車隊與洛陽城的一萬禁衛軍在巫山相遇,胡塑被受命重新接管這萬人禁衛軍,繼續向洛陽而行。
信中所言,在李建業回城前,遇到過三次刺殺,前兩次規模較小,對李建業沒有影響,但最後一次刺殺,讓李建業失去了很多東西。
今日清晨,晨曦破曉時,洛陽城南門十裡外,秦王舊部驃騎將軍陳量海攜一萬虎賁軍出面阻攔,兩軍陣前以命做保,勢殺李建業。
當時陳量海橫刀馬上,開口便言:「長太子殿下,今日末將不能讓你進城。
我願為秦王殿下背下叛亂之名,以命換命。」
前兩次的刺殺最多不過百人的夜行衣殺手,有試探之意,更有勸阻之意。
但這第三次刺殺,是生死之爭的開始,敲響了李世成與李建業的奪嫡之戰的戰鼓聲。
由秦王李世成手下頭號大將陳量海出面阻攔,他以死明志,無論是否能殺死李建業,陳量海都逃不過掉腦袋的罪過。
一場不可避免的戰爭,可以擺在明面上,無論是李建業還是李世成都不再忌諱。
唐臻帝李淵睜隻眼閉隻眼,他想阻止為時已晚,三年前他沒有派人出城尋回李建業,就代表已經無法管這場朝堂之上的戰爭。
兒子都大了,許多時候李淵想管都有心無力。
這位征戰沙場幾十年的開國帝王,能滅前陳,抗衡后陳與南漢,唯獨對自己這兩個兒子沒有辦法。
秦王李世成手握兵權,能調動的兵馬比他這位帝王還多,隱太子李建業多年收攏人心,朝堂之上的文臣多半出自他門下,臣心所向,當年多少官員因太子出走洛陽而辭官。
這場天之腳下,帝都城外十里的廝殺,李淵閉上雙眼,雙手攏袖,不聞不問。
城中眾臣更明白,洛陽城外的這場戰爭是李建業回洛陽的第一道門檻,若是他連這一關都過不了,根本沒資格與李世成爭奪帝王之位。
洛陽南門外,萬人虎賁軍攔路;南門之內,百官跪迎長太子回歸。
一場血腥且壯烈的廝殺,萬人虎賁軍,萬人禁衛軍,足足在城外廝殺了半個時辰。
陳量海作為大內為數不多的天罡榜高手之一,在天罡榜上能位列第十,與胡塑有不相上下的實力。
當時若不是於菟派來的白玉京弟子出手,這場戰爭的結果很難預料。
只能說是慘勝,李建業進南門的時候,他身後萬人禁衛軍只有百十人還能跟他走進城門。
胡塑瞎了一隻眼,擊星玄鐵弓的弓弦斷成兩截,他身上禁衛軍首領盔甲殘破得不成樣子,護心鏡都塌陷大半,這一戰後,胡塑實力一跌再跌,怕是難以再保持以氣化形的大天罡境界。
胡塑身後的禁衛軍亦是兵甲殘破,能站著都在少數,都是互相攙扶才能前行。
唯獨李建業的五爪龍袍上不染絲血,他踏進城門時,面無表情,眼中一片灰暗,身雖活,心已死,只因懷中所抱的太子妃屍身。
李廣陵眼圈通紅地跟在父親身後,懷中抱著襁褓中的弟弟。
年幼的李慕雲戰時受驚,身體一直發熱,他哇哇大哭,哭聲響徹南門,甚至壓過了百官的恭迎呼喊聲。
看完信中所言,鐘鳴疊起書信,扔進旁邊的爐灶之中,他神色憂愁地嘆息。
旁邊的蒙藤早就接過綠豆湯,喝過一大碗才暢快地打了個嗝,抹抹嘴巴,蒙藤說道:「消息是方才送到的,絕對準確,李建業能走進洛陽,你的努力就沒白費,你嘆息什麼。」
鐘鳴苦笑,他走到門外,站在院子中,向著西北方的那座城池遙望,他雖然看不到,但他能感覺到,第一戰李建業就輸的很慘。
死了愛妻,折了愛將,這樣的勝利是李建業想要的勝利嗎?
「我嘆息啊,李建業的心死了,他就算能坐到帝王位,也只是一個統治天下的傀儡。」
遙望遠方,鐘鳴有些後悔逼著李建業回洛陽,興許在淤泥村中的生活才是李建業想要的生活。
蒙藤與梁余兩人都不解地看著鐘鳴,他們還不能理解,權利與家人之間的取捨是多麼艱難,無論選擇哪一方,輸的都是李建業。
身為前陳遺孤的張念塵似懂非懂,他微微皺眉,有些心疼李建業,也心疼鐘鳴,但他嘴笨,話到了嘴邊卻說不出口。
那位經歷人間世態炎涼,活過百年的老道士亦是嘆息道:「人的命,天註定。
他李建業生在帝王家,這是他一輩子逃不過的宿命。」
鐘鳴一直遙望遠方,目光變幻,嘟囔道:「李木匠,願你在洛陽安好。」
……
南漢,一座掛匾「蓬萊仙府」的府院中。
百花齊放的後花園,李望野盤膝坐在涼亭中,身前是檀香古琴。
他手指撥動,悠揚的樂曲忽的戛然而止。
錚——
李望野因用力過猛將一根琴弦撥斷,他只感覺心中狂跳,心煩意亂。
蹲在花圃前摘花的馮沐霏回頭看看涼亭,癟嘴問道:「李望野,你怎麼不彈啦?」
捂著陣陣刺痛的胸口,李望野痛苦道:「我好像生病了,很難受。」
盤膝坐在一旁聽曲的馮寕也緩緩睜開眼睛,微微蹙眉,馮寕伸手摸了摸李望野的頭頂,眉頭越蹙越緊,半響也不說話。
馮沐霏手裡拿著花朵跑進涼亭,看到李望野后驚呼道:「李望野,你怎麼又哭鼻子?」
李望野愕然,他摸摸自己的臉頰,不知何時眼角有兩行清淚流下。
而後,李望野感覺到頭頂傳來股清涼的氣勁,便昏昏欲睡,不消片刻昏睡過去。
此時馮寕才站起身來,望著新唐的方向說道:「霏霏,你這兩日不要再欺負望野了。」
「我哪有欺負過他……」
馮沐霏癟著小嘴反駁,隨後走到李望野身前,擔憂問道:「爹爹,他這是怎麼了?」
「至親之人離世,心痛難忍,過兩日就好了。」
馮寕說的淡然,隨後輕撫衣袖,將李望野抱到長椅上,讓他躺好,又將身上寬大的袍子蓋在李望野身上才盤膝坐回去。
馮寕臉上露出少有的慈藹的面容,他摸著沉睡的李望野說道:「你有個好母親,離世時都要給你留一縷挂念,這慈母的庇佑會保你在長生路上走更遠的。」
隱隱之中,李望野額頭上亮起團暖色的光芒。
……
洛陽城,皇宮內院,養心殿前。
夕陽將李建業的影子拉長,他獨自走在宮廷大道上,手中提著柄長劍,身上的太子龍袍染滿鮮血。
在他身後,跟著千餘名虎賁軍,想要攔他進殿,但沒人能攔住。
胡塑瞎了的那隻眼隨意用布包紮,他左右手各持一柄長矛,站在宮門前,擋住那些虎賁軍。
在胡塑身後,有身穿盔甲的將軍,有身穿朝服的文官,無一都拿起武器。
李廣陵抱著襁褓中的弟弟,冷眼看著一切,他身上也染了不少血跡。
宮門之外,虎賁軍的屍體滿地,血染宮廷大道。
闖過南門阻攔,走過朱雀大道,殺入宣武門,殺過乾坤殿前,秦王李世成不露面,僅憑那些將軍,虎賁軍兵騎,終究是擋不住李建業前進的步伐。
終於,李建業走到了養心殿門外,平日里重兵把守的養心殿今日很冷清,殿門外只站了位老太監。
老太監若有甲子歲數,白面無須,小眼睛眯成一條線,慵懶的樣子如同一隻老貓。
見到李建業走到殿前,老太監努力睜開自己的小眼睛,低頭便拜:「老奴恭迎太子回宮。」
李建業將手中劍丟在老太監面前,鐵劍落地,發出清脆的鏗鏘聲。
李建業淡然道:「黃督侍,與我何必多禮,你且起來說話。」
老太監趕緊爬起來,撩起自己的袍袖,給李建業擦手上鮮血,嘴裡還在叨念:「哎呀,那群殺千刀的,怎麼敢對您動了刀劍,待老奴騰出手來,替您把那些賊子的腦袋都擰下來!」
聞言,李建業的面容稍緩,這位老太監名為黃壤,侍奉李家三輩人,比李淵的年紀都要大,李建業更是他一手帶大的,親如家人。
反觀那位自小跟父親征戰的秦王,與黃壤的關係就沒那麼好。
念及如此,李建業的心裡更有暖意,他任由老太監將自己的手擦乾淨,黃壤便擦邊流淚,嘴裡嘟囔道:「太子爺,這兩年可苦了您啊!都怪老奴沒用,不能擰下那賊子秦雄的人頭,替您分憂啊!」
李建業嘆息,他知道,老太監心疼自己是真,但要聽父皇的命令才是首位,父皇不發話,這位即使身懷神功,又怎能去摘下秦雄的人頭?
皇庭第一高手黃壤,對於父皇來說是殺人利刃,對於自己,只是個老長輩。
李建業聽著老太監絮叨,待他道完對自己的思念,才問道:「黃督侍,我父皇可在殿內?」
黃壤趕緊回答道:「太子爺,君上早等在殿中,就等您回來了,您不知道,君上這兩年沒少叨念您啊,擔心您出事……」
大概是年紀大了,老太監很絮叨,他叨念半響才發覺自己太過嘮叨,趕緊躬身讓開:「太子爺,您趕緊進殿去吧!」
點點頭,李建業深吸一口氣,挺直腰桿,推門而入。
李建業前腳踏進殿內,老太監黃壤後腳就擦乾了眼淚,緩緩關上養心殿的殿門。
隨後黃壤低頭看看那把鐵劍,老臉扭曲,伸手一吸,紅色勁氣從他手中噴涌而出,將鐵劍揉成了團。
隨後老太監腳尖點地,飛躍到高牆之上,他眯著眼睛猛然睜開,盯著宮門外那群虎賁軍,厲聲道:「太子爺,老奴這就幫您擰下這群賊子的腦袋!」
只見老太監的身影從高牆上疾掠而下,若飛鴻在宮廷外的大道上起落,每過一處,必有十數顆人頭落下。
養心殿內,李建業站在門后,望向坐卧在龍椅上的那位老人,朗聲道:「父皇,兒臣建業不孝,時隔兩年才能再給父皇請安!」
嘴裡雖說著請安,但李建業不拜不跪,傲然而立。
龍椅上的李淵已是黑髮白髮參雜,他微微睜開眼睛,輕聲道:「回來就好,回來就好……」
李淵的話音剛落,龍椅旁站起位青年人,那人長相與李建業有七分相似,只是要比李建業多幾分戾氣,此人正是李世成。
他笑吟吟道:「大哥,歡迎回家,你若再不回來,我還以為你會死在外面呢!」
李建業怒極而笑:「二弟,你這就健忘了,兒時算命人可說,我比你要長壽,你得死在我前面。」
一場需要萬人血淚才能有結果的戰爭,自此從養心殿正式開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