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七十章 幽冥
那是一個春/情如詩的午後,微風徐徐掃著人的面,飛花拂綠,燕子低掠……月謠看見一個女孩子走在一大片油菜花地里,像是一隻小狐狸一樣肆意逛,一雙眼睛橫生媚態,卻又有幾分清恬之意,四處轉著,似乎在尋找什麼。
她的身後忽然出現一隻手,一轉身便迎上一大捧油菜花,繼而是一個少年笑盈盈的臉龐。
隔得太遠,她聽不清對方在說什麼,只看到女孩捧著油菜花和少年一塊兒走遠,說說笑笑,似乎十分開心。她伸出手,想叫住他們,眼前卻起了一大團濃霧,慢慢地將一切都隔絕開來……
「息微……息微!」
她豁然睜開眼睛。
明亮的房間,明窗淨几,窗外傳來鳥兒啼啾聲,伴隨著不知名的花香飄入房間。
——沒有息微。
——那只是一個夢……
雲隱和清和守在床邊,難掩憂容,看到月謠醒來俱是一喜,忙上前問她有沒有哪裡不舒服,可月謠眼睛直勾勾地盯著床頂,一句話也不說。
「大人……您可別嚇我們。」清和尾音顫抖,無意識地攥緊了五指,看了一眼雲隱。
雲隱靠過去,低低喊了聲母親。
月謠的眼珠子忽然動了一下,視線落在雲隱身上,一剎那裹上了一層嚴冰寒霜,像是千年化不去的冷意,「我睡了多久?」
雲隱道:「兩天。」
月謠坐起來,嘴唇一片乾燥,喉嚨里火燒火燎的,連帶說話聲都嘶啞起來。她就著清和的手喝了一杯水,淡淡地說:「我餓了,去準備點吃的。」
清和應是,無聲退出去了。
雲隱又坐了近些,酷似姬桓的臉上寫滿了擔心和后怕,「母親那日又是吐血又是昏迷,孩兒真的嚇到了,母親現在覺得還有哪裡不舒服嗎?若是不舒服,孩兒去找廖神醫。」
月謠看著這個與姬桓無比相似,卻從頭到尾都向著自己的兒子,嘴巴微微一張,撫上他的頭髮,「隱兒,母親沒事……已經好了。」
她的眼睛還是紅的,嘴唇是白的,看人的目光是灰暗的。
雲隱心裡頭很難過,卻不得不表現得高興一點兒,他不想再叫月謠傷心難過了。
「母親,孩兒這兩天有努力打理府里,一切都沒亂,您大可放心。」
月謠點了點頭,終於露出了一絲淺淺的微笑。
吃了東西,她的體力終於有些恢復,只是精神還不好,時常感到胸悶,像被人掐住了氣管。清和這兩天將息微的東西都整理妥當,原本就十分乾淨的房間經過收拾,更加顯得空曠寂靜了,月謠坐在床邊,手指輕輕撫摸著被褥、枕頭,眼眶裡微微發熱,一滴眼淚倏地落下來。她死死抿著嘴角,無聲抽噎著……
枕頭下露出一個很小的藍色紙張一角,極不起眼,像是不小心露出來。她眉頭微蹙,將枕頭掀開去。
那是一本十分小的簿子,區區三兩頁紙,都是手抄的。她隨意地翻開,目光卻頓住了……
——古有移患術,可轉移傷病至他人,施此術者,非心甘情願不可為,否則逆天行事,必遭天譴。
她輕輕翻過去,一道漂亮的符印躍入眼前,繼而是施咒的方法。她卻無心往下看了,盯著那符印久久移不開眼,手指顫抖著,一點點撫上了自己的胸口。
那裡有息微送給她的護身符,上面畫著古老的符印,與手抄簿子上的……一模一樣!
耳畔似乎響起息微的聲音,幽遠模糊,像是海岸邊退潮時沙沙遠去的濤聲,只在沙灘上留下大片大片的水跡。
「……它能護你平安,你戴上了就不能摘,即便是沐浴、睡覺也要戴著。」
「這一次,就不要再丟了……」
她猛地捂住嘴巴,眼淚水落下來。
這個笨蛋,竟然將移患術施加在自己身上……無怪乎她當初手臂中箭卻安然無事,這個笨蛋……他有幾個身體又有多少鮮血,擋得住那麼多的傷么!
她捧著護身符貼緊胸口,試圖感受上面殘存的最後一縷關懷,深深的後悔就像烈火燎原一樣灼燒著心肺,便是再多的眼淚也無法澆滅。
雲隱站在門外,聽得裡邊傳來斷斷續續的哭聲,本欲敲門的手一頓,最後退開半步,默默地守在外邊。
這幾日華胥晟簡直做夢都要笑醒了,王師戰敗,本該是個愁雲慘霧的消息,可息微死了,簡直就是這半年多來最好的消息!
月謠召集了帝畿內一萬王師,沿途與戰敗的王師會和,親自領軍前往太華城。
雲隱本想跟去,卻被她留下來。
「你雖還小,但母親需要你留在帝畿,幫助母親看著帝畿。除了環環,還有三千甲兵留在府里,你自己要小心。」
雲隱強忍著不舍和擔憂,點點頭,「母親早些回來,孩兒和清和姑姑等著您。」
月謠摸了摸他的頭,忽然想到他已經十歲了,不能再亂摸頭了,遂放下手,看向清和,道:「你也萬事小心。」
清和嗯了一聲,目光深深地落在她身上,忽然問,「大人此次可會將蘭茵帶回來?」
自從她的身份暴露后,月謠始終找不到她的下落,不知齊鷺到底將人藏在何處,抑或已經殺了……
月謠道:「會的。」
陰沉的天空中烏雲如墨,好似隨時都要降下一場瓢潑大雨,朱雀大街上的攤販們急急收攤,百姓們紛紛快步往回趕,生怕一會兒下雨將自己淋成個落湯雞。
起風了,塵土吹過來有些迷人眼,大伙兒紛紛遮住口鼻,此時不知道是誰喊了一聲有龍,緊接著有人停下來往天上看,繼而越來越多的人抬頭,人群一下子騷動起來了。
「天哪!真的是龍!」
「好大的龍!」
「娘!天上是龍在飛!」
「神仙啊——!」
烏雲就像大團大團被墨汁潑過的棉花,遮天蔽日地傾壓在帝畿上空,翻滾的雲海之間,是一條龐大軀體的黑甲巨「龍」,猶如遊走在無邊無
際的東海中,八顆巨大的頭顱時而穿入雲層,時而探下怒吼,十六顆眼睛陰沉沉地鑲嵌著,猶如夜裡惡鬼的凝視,膽小的孩子里立刻就哭了。
華胥晟站在清輝閣頂樓,仰頭看去,那九頭??龐大的身軀遮天蔽日地從王宮上空游過,真如鱗龍飛天,可那哪裡是什麼真龍,分明是怪物!
他牙齒打著顫,「這是……什麼怪物!」
方小壺兩腿顫抖著,忽然指著九頭??的大喊,「那……那上面是不是有人啊!?」
華胥晟凝神一看,果然看見一個身著黑色衣衫的人,直立與九頭??的身上,隨著它雲海翻波,急速地朝著東方飛去了。
「……那……那是……雲……雲卿?」
有傳言說她是九天玄女轉世,莫非是真的……?!
華胥晟忽然覺得眼前一陣陣地發黑,迎面吹來一陣涼風,便這麼兩眼一翻,暈了過去。
月謠沒有同那一萬王師一起走,令九頭??翻上雲海,只不過一日的時間,太華城便落於腳下。
九頭??陰沉沉的十六顆眼睛瞧著底下驚懼與自己龐大身軀的百姓們,十分地傲然自得:「吾主,凡人之軀不過螻蟻,吾頃刻便可縱水淹了主城。」
「不許傷害百姓。」月謠冷冷地說。
她眼一閉一睜,眉心黑印殺意畢現,天空的盡頭傳來許多聲音,像是地獄里凶禽惡鬼的桀笑,伴隨著翅膀拍打的風聲,烏泱泱地從四面八方湧向了太華城。
與此同時,城外黝黑的土地忽然像是沸騰一般,青白乾枯的手骨刺破地面,無數人骨像是被人注入了靈魂,掙扎著從地底爬出來,黑黢黢的眼洞齊齊望著西城門,像是厲鬼招魂,帶著衝天的怨氣蠕動僵行著。
西城門的城樓像炸鍋了一樣,箭雨鋪天蓋地地砸下來,卻幾乎沒有什麼用。齊師也算身經百戰,可哪裡見過這般妖異詭譎的陰兵,刀砍不死,箭射不穿——這些從死人之國蘇醒的幽冥鬼軍,幾乎毫無弱點。
月謠站在九頭??背上,望著底下如潮的打鬥聲。
扶搖城的幽冥鬼軍和天下所有的凶獸,是她最後的底牌,非至最後一刻,絕不輕易動用,可她等不及了,再也不想等了!她迫切地想殺光齊師,骨子裡的血液沸騰著,理智幾近崩斷,不斷叫囂著要她親手砍下齊氏宗族每個人的頭顱,為息微陪葬!
經此一戰,她會惡名在身,可那又如何!
這個天下……已經沒了她想與之共坐的人……
天空中忽然傳出一陣怒吼,繼而十八顆眼睛像是一團團火流星迎面砸了下來,圍攻西城門的凶禽凶獸們似乎更加興奮了。齊鷺奮力砍殺一頭凶禽,餘光一瞥,卻見城樓上空出現了八雙橙黃色的眼睛,渾濁地俯視著自己,其中一顆頭顱上邊,迎風站立一女子,一身黑得如融入夜色般的衣衫,手持金劍,猶如照亮黃泉路的明燈,陰沉沉地望著自己。
他身上已有多處傷口,額頭上血流下來,流進眼睛里,像是落下了血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