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七十七章 父子
月謠著一身赤玄色天子龍袍,束髮戴以金冠,面容沉冷,身後浩浩蕩蕩滿是宮娥和侍衛,所過之處滿是威壓。沿途宮娥內侍跪了一地,噤若寒蟬。
雲隱站在寢宮外,一邊由宮娥們敲門,一邊勸道:「琅軒,你開門吧!」
然而回應他的是一聲接一聲的砸東西聲,伴隨著女子氣急敗壞的哭聲。
「陛下!」
身後傳來宮娥們惶恐地跪地,雲隱一驚,回過頭去,只見月謠不知何時來了,神色冷戾,十分不悅。他上前要跪,卻被她扶起。
「都出去。」
宮娥、內侍、禁衛們紛紛魚貫而出,偌大的文懿宮,一下子只剩她和雲隱。
裡邊還在罵:「亂臣賊子!亂臣賊子!我就死也不會嫁的!」
月謠的手按在門上,微微一用勁,那門便如紙糊的一般被破開來……房間里一片凌亂,桌椅凳子歪七扭八地倒在地上,伴隨著一地的瓷器碎片,活脫脫像是糟了強盜的樣子。
雲隱站在她身後,迎面就是一隻茶杯飛來,不由臉色一變,擋在月謠面前接住了茶杯。抬眼一看,只見琅軒站在狼藉中央,眼睛赤紅地瞪著自己。
「琅軒!你這是幹什麼!」
「滾出去!都滾出去!」又是一個茶杯落地,應聲碎裂。
月謠冷眼瞧著,卻對雲隱說:「出去。」
雲隱心裡咯噔一聲,不想動,他怕他一出去,琅軒就被月謠掐死了。月謠看過來,語調溫柔了些:「隱兒,你先出去吧。」他瞧瞧琅軒,再聽月謠這語氣不像是會動怒的,便拘了一禮,退到外面去。
門已經被月謠弄壞了,雖然人在外面,但是裡邊的情形看得一清二楚。
琅軒瞪著月謠,見她向自己走過來,如臨大敵,彎腰撿起一片碎瓷片,做出一副要與她同歸於盡的樣子來。
月謠卻在與她隔了一個桌子的距離停下了,像是對待一個鬧脾氣的孩子一樣溫聲問道:「為何不嫁?」
「亂臣賊子,謀奪我華胥氏江山!我身為華胥氏後人,雖一介女流,又豈有卑躬屈膝、俯首稱臣的道理!你讓我做太子妃,不就是想拉攏人心,我告訴你,別痴心妄想了!我死也不會嫁的!」
月謠卻說:「你這個前朝的公主,國都亡了,如果不嫁我兒,這世上還有誰敢娶你?能嫁給太子,做太子妃,是你的福氣。」
琅軒大罵:「誰稀罕你的太子妃!不過是一個巧取豪奪來的位子!名不正言不順!天下恥笑!」
「那你這個連生母都不知的公主,難道就名正言順了?」月謠拾起一把凳子擺好,坐了下來。
琅軒的身世,一直是個謎團。在她稍微記事的時候,就很想知道自己的母親是誰,可是沒有人知道,一開始她曾懷疑月謠,後來就否了;再後來她就猜測是那個沒人見過的隱美人,可自從和曦駕崩,隱美人也就跟人間蒸發了一樣,再也沒有消息。
直至今日,她始終不知自己的身世,這件事在心裡始終吊著,無法放下。
「你什麼意思?」
月謠盯著她,忽地勾唇一笑,卻無端端地叫琅軒後背發冷,她問,「你是不是知道我的生母是誰?」
「或許除了你的生母,你也該好奇一下你的生父是誰。」
琅軒臉色微微一白,死死盯著月謠。
「知道為何你與隱兒同年同月同日生嗎?」
雲隱就站在門外,裡邊的對話聽得清清楚楚。他數次回頭,想進去打斷,可轉念一想,步子便頓住了。
月謠看著琅軒,「你的父親,是幽都城一個無名小卒,在你母親懷你的時候,便徵召入伍,一去不回。你的母親,也不過是幽都城內一個不起眼的婦人。至於你——琅軒,從頭到尾都不是金枝玉葉。」
「你騙我。」
月謠聞言一笑,將真相娓娓道來:「十一年前,我奉詔征伐幽都城,恰逢有孕,便生下了隱兒。先王想用隱兒牽制我,便將孩子抱走,親自養在身邊,但是他沒有想到我早有準備,那個代替隱兒被抱入宮中教養的孩子,就是你。」她一字一句說得溫柔,卻像是一把利劍,一下下戳在琅軒心上。
月謠站了起來,走到她面前,手指輕輕捏住她的下顎,微微抬起。
「現在,你來告訴我,你用什麼身份拒絕這樁婚事?」
才十一歲的少女還沒長開,個子才到她的胸口,臉頰稚嫩無比,眼睛里淚花閃爍,正是招人疼愛的年紀。
雲隱守在門外,再也忍不住,一個健步衝進去,開口道:「母親!琅軒只是一時情緒難以控制,孩兒會好生開導,不叫她再生事端。」
月謠盯著琅軒,慢慢地鬆開了手,指甲細長,在她的下巴處留下一道紅痕。琅軒忍著淚花沒有墜落,嘴角死死地抿著,像是忍受了極大的屈辱。雲隱忙站到月謠面前,無形將她護在了身後。
月謠道:「這文懿宮是齊后的住處,她一個身份不明的人,不適合住在此處,既然將來會是你的妻子,正好由你帶回東宮,好生教導。好在還有三年的時間,倒是不急,你可以慢慢調教。」
未出嫁的少女和其他男子同住,傳出去成什麼樣子?然而也正因此,琅軒除了雲隱,更是誰也嫁不成了。
雲隱抓著琅軒的手,低頭稱是。
清輝閣曾經是天子偶爾休息的地方,住過琅軒,住過隱美人,也關押過她,如今卻正正方方地放著兩個精美的棺槨,正殿內白綢隨風飄舞,白燭燃燒,照得四周如白日一樣亮堂,卻叫人心生寒意,毛骨悚然。
月謠坐在文薇的棺槨旁,瞧著她,因屍身做過防腐,所以她看上去依舊栩栩如生,脖子上的傷口被化過妝,又用金飾遮掩,完全看不出異常,彷彿只是安靜地睡去一樣,只需輕輕一推,就會睜開眼睛,再笑著喊一聲月兒。
她說:「姐姐,你不要著急。等我為你們平反了冤屈,我就將你風風光光地送葬王陵,送到先王身邊。你瞧啊,那些什麼妃子美人的,生前再得寵有什麼用呢,最後陪著先王永遠在一起的,還是你。」
「這樣你可不可以少恨我一些。」
「如果你不起來罵我,我就當你原諒我一點點了。」
「我數一二三哦……」
她深深地吸一口氣,喉嚨里像是被堵脹住,忽然有些說不出話來。
一陣冷風吹來,白燭火光跳動得厲害。月謠掩住眼睛,整個人支在棺槨邊上,肩膀微微抖動著,許久,才慢慢鬆開手。
「姐姐,息微……我好累。」她的眼睛望著前方,眼神空蕩蕩的,「我
好像哪裡做錯了……可是,改不過來了……」
清和拿了件披風進來,卻見她歪歪地靠在文薇的棺槨旁邊,頭枕在手臂上,半點沒有身為上位者的威嚴,反倒像是一個玩累了就隨處找個地方休息的孩子。她將披風披在她身上,輕輕推了推她,「陛下……不早了,歇息吧。明日一早還有朝會呢。」
月謠睜開眼睛,有一陣風兒吹進來,涼得她起了一身的疙瘩。
旁邊的寢居早就燒好了炭,一屋子都暖暖的,像春天一樣。清和伺候月謠睡下,又燃了安神的香,隨著若有若無的香氣溉滿一室,帳內的人終於放緩了呼吸,沉沉睡去。
寂靜的王宮就像陷入深睡的少女,除了按時來回巡邏的禁衛,半點兒聲響也沒有。
雲隱壓著步子走在長長的迴廊里,迎面過來一小隊禁衛,看見他皆駐足行禮,他點頭,叮囑了幾句,便繼續前行。然而拐了幾個彎,卻是越走越偏,最後黑漆漆的,連個貓兒都沒有。
他駐足,低聲道:「出來吧。」
黑夜中傳來很輕的聲響,像是樹葉飄落地面,他的身後悄然出現一道身影,幾乎與黑夜融為一體,若是不仔細看,根本無法察覺。
雲隱轉過身來,看著來者。
「父親。」
姬桓瞧著他,微微一笑:「長高了。」又捏捏他的肩膀,「也壯實了。很好,很好。」
當初在左司馬府,他們父子間的親昵是連月謠都要吃醋嫉妒的,可如今,雲隱看到他,心裡就像隔了一層什麼,堵得慌。
他不著痕迹地避開姬桓的手,甚至帶了一絲難以察覺的敵意,淡淡地說,「父親是來殺母親的嗎?」
姬桓道:「不,我來看看你。」
「看完呢?」
姬桓沉默,雲隱又道,「父親的劍,兒之前從未見過,殺氣內斂,雍容且深邃……非凡品。用來殺人,十分合適呢。」
姬桓心頭一滯,湧起一股有些說不出的傷懷。他解釋,「隱兒,我不會殺你母親的。我只是想帶她走。」
雲隱冷笑,「像上次一樣,把她打傷,再看管起來嗎?母親她不是犯人。」他盯著姬桓,「您或許是個人人稱讚的好人,可不是一個好丈夫,更不是一個好父親。」
「隱兒……」
雲隱打斷他,像是立誓一般,語其中帶著一絲狠勁,「我不會再讓您傷害母親了!請您儘快離開帝畿,否則勿怪孩兒不念父子之情。」
夜空中傳來類似烏鴉啼叫的聲音,一雙巨大的翅膀從遠及近飛過來,盤旋來去,復又飛遠。那是凶禽,在這個巨大的帝畿城內,幫月謠監視著一舉一動。
雲隱抬頭看了一眼,有些不耐,「父親還是快走吧!若是叫一隻凶禽發現了,怕是會引來更多的凶禽。」
姬桓扣住雲隱的手臂,言辭嚴厲起來,「隱兒!你捫心自問,你母親得到了帝位,她真的開心嗎?我與她相識、相知,整整二十四年,她最開心的日子,是在逍遙門。」
——那最初的六年。
「若她真的開心,為何會離開?」他用力掙開姬桓,搖了搖頭,「父親,您真的不了解母親。我現在才發現母親說的真對,我的父親,如果是息叔叔就好了。」
姬桓的手當場愣在了半空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