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 仙劍少和
月謠恍恍惚惚地做了很多個夢,一會兒是年幼的時候被人圍著追打,一聲聲的小騙子小畜生隨著拳腳就像雨點一樣落在她弱小的身體上;後來長大了一些,她學會了怎麼順利脫身,卻仍免不了要挨養父的打,夢境中養父的臉猙獰的就像一頭惡狼,卻最後倒在血泊里,睜著渾濁的眼睛,怨毒又不可置信地閉不上眼。
血色就像地獄里開遍了的彼岸花一樣,朦朧中養父的臉變成了韓萱的屍身,耳邊天雨咄咄逼人的指控就像一張精心編製的漁網一樣將她纏得透不過氣來,冷風中是姬桓將劍扔在自己面前時冷漠的臉孔。
他說:「你自裁吧。」
從小到大、從頭到尾,沒有一個人會始終牢牢地站在她的身後。秦先生走了,文薇走了,息微走了,而她藏在心底不敢暴露在陽光下的、最深愛的姬桓,卻逼迫她自裁。
無數個夢魘壓得她喘不過氣來,她猛地睜開眼睛,一雙關切的眼睛即刻出現在眼前,她幾乎沒有任何思考地彈起來一拳砸過去。隨著男子痛苦的哀嚎,她的神智很快回籠。只見何山捂著眼睛縮成一團,發出狼狽的嗚咽。
月謠十分抱歉地走到何山面前,誠懇地道了歉,道,「……疼嗎?」
何山頂著一隻烏青眼不受控制地流著淚道,「你說呢……」他低聲哀嚎著,嘀咕了句怪力女。
月謠這才有機會看四周的景象,發現這裡已經不是在海面上了,周圍滿是仙草奇花和異石,光怪陸離又煙濤微渺,不遠處雲霓明滅,彷彿棉花一樣層層籠罩著身後輕易不可見的仙山一重,日升月落的丘巒中央好像被誰橫刀劈開,光潔的明月就像鏡子一樣鑲嵌在其中,只等待著金烏西墜,緩緩升起。整座仙山潺潺流水、金沙銀粒,花開無聲、葉落寂靜,靜謐得好像異世。
「豐沮……玉門山?」
和曦帶著環環探查完了前往山頂的路,走過來,「沒錯。」
月謠怎麼也想不到自己一覺醒來就會在這裡,只記得昏過去之前還被九頭??死死地纏著,當時的自己深深地認為自己死定了,沒想到竟然活著,不僅如此,還順利到了傳說中的仙山。只是這裡太安靜了,安靜得不像一座仙山,卻像一個荒島。
「很意外?」
和曦餵了環環一把草,月謠這才注意到他手裡拿著一把五色草,一點點地餵給環環吃,一向只吃肉的環環竟吃得十分歡騰。月謠眉頭一皺,道:「這是什麼?」
「仙草,大補的。」他摸摸環環的腦袋,「回去的路上,我們還要靠她呢!」
月謠正想說緩緩馱不動三個人離開東海,何山卻頂著一隻熊貓眼走過來,「主人,該上山了。」
和曦點點頭,一抬頭卻看見何山頂著那隻烏青眼,忍俊不禁,道:「你怎麼了?」
月謠尷尬地低下頭去,走過去摸了摸環環的脖子,催促道:「我們快走吧。」
豐沮玉門山雖然一直存在傳說中,卻是真真切切存在的仙山,只是九頭??從天地初開的時候就盤踞在它的外圍,使它一直無法在世人面前展露真面目,也因此一直存在於傳說中了。這裡並不像月謠想象中的那樣有許多珍奇走獸或是神仙妃子,反而極為安靜,除了各色仙草奇花就是神樹異石,明明是個洞天福地卻沒有一隻仙獸飛禽。
整座山布滿了靈氣,月謠越是爬到高處,越覺得神清氣爽,整個步子越發輕快,不僅是她,和曦和何山也是一樣。
「這裡是日升月落的地方,不僅如此,這裡還是生命誕生最初之地,所以這兒的靈氣非常充沛。」
何山走在最前面開路,月謠跟在和曦身後,聽著他講有關豐沮玉門山的事,她想起很久以前秦先生同她說過的傳說。
「我聽一個先生跟我說:凡人的始祖複姓華胥,是天神之女,出自豐沮玉門山,她來到人間的時候,帶了三顆果子,天神同她說第一顆果子是生機,第二顆是希望,第三顆是黑暗之心。華胥吃了第一顆,擁有了使萬物生長的能力,她走遍凡世大地,種下了無數花草樹木,人間這才有了無限生機。她又吃了第二顆,懷孕三年,生下了一對龍鳳胎,這就是太昊青帝伏羲和女媧大神。」
和曦一聲低嘆,「可惜第三顆種子,被她身邊的坐騎偷走吃下,從此凶獸妖魔橫行人間。」
五色草好像有靈性一樣貼著月謠的腳踝搖曳,被它擦過的地方有些涼意,還有些許靈力被送入體內,十分舒坦,月謠忍不住道,「這裡靈力充沛,華胥生於此地,不知會是什麼美貌?」
和曦忽然笑了:「這只是一個傳說罷了,或許凡人的始祖真的是華胥吧,那也是被許多神話色彩包圍的華胥而已。」
「是嗎?」月謠思考著,「凡人從懵懂無知到初識慧根,總共三千年、經歷不過三朝,無論如何改朝換代,天子之位皆是太昊青帝和女媧大神的後代,或許不是傳說呢?只有天神的後代,才能世代繼承天子之位,守護人間大地,你說呢?」
和曦沒有回答她,而是定定地站在前方,望著豁然開朗的山頂平地,低低地道:「到了。」
從山腳上來,一路都是五色草和七彩的花朵,眼前豁然出現一大片平地,令月謠有些吃驚,但這裡是仙山福地,出現什麼都不意外。她望著前方,只見平地的中央是一處古樸莊嚴的祭壇,粗數約有九十九級台階,無數五色草將祭壇包裹住,無風自舞,空氣中漂浮著光彩斑駁的五色水汽——那是五色草的種子。祭壇的中央是一棵無法用言語來形容的巨大扶桑樹,碧綠色的葉子鬱鬱蔥蔥地從樹枝上延伸開去,好像要將整個祭壇包裹在內,但見其樹冠正中心,一柄劍懸浮於空,柔和地綻放出微光,那光芒溫和極了,不像一把劍該有的寒光,倒像是創世之初的第一縷光芒。
——溫暖、親切,充滿了生機。
月謠盯著那柄劍,餘光看見和曦整個人都緊繃著,便明白了和曦此行的真正目的。
可那是仙劍,憑他一個凡人之力,能取得嗎?
和曦忽然跪下了,何山是他的僕從,也隨之跪下。月謠只猶豫了片刻,便帶著環環一同跪在和曦身後。
和曦一步步地跪行著到了九十九級台階面前,面色十分沉著。這一段路說長不長,說短也不短,跪行到台階面前時,他的膝蓋已經破了皮,些許血流出來,染紅了五色草。
他毅然決然地抬頭看著高高在上的扶桑樹和祭壇,忽然俯身重重磕了一個頭。
「大虞第二十九任天子華胥氏不肖子孫和曦,願奉獻自己的生命,懇請天神護佑,賜仙劍少和出世,以匡扶大虞王朝大廈之將傾!」
他字字清晰,月謠在聽到他的身份時,再也壓抑不住內心的震驚,抬頭盯著他,然而和曦卻彷彿換了一個人,沉重又莊嚴地一級一級叩頭而上,每上一級便重複一次祈禱之詞,九十九級的台階,當他勉力跪爬上去時,額頭膝蓋還有手掌,全都鮮血淋漓。
月謠、何山還有環環全都跪在台階之下,何山虔誠又恭敬地匍匐在地,環環也被仙劍的靈氣干擾,有些打蔫兒,只有月謠跪直了身子,抬頭直勾勾地看著和曦連片刻休息的時間也不給自己,跪著爬過去,在深深地又磕了三個響頭之後,神色凝重地看著祭壇上的龜甲。
古老的易學占卜之法早就在民間失傳了,凡間三次王朝更替,只有在帝王之家留下了些許典籍。普通的龜甲占卜之術用來占卜戰爭、婚假等吉凶,但與天神溝通的占卜之術,除了歷代帝王,沒有人有這個資格使用。和曦望著那片龜甲,片刻的冷靜之後,一口咬破自己的指尖,將血滴了上去。
「大虞第二十九任天子華胥氏不肖子孫和曦,願奉獻自己的生命,懇請天神護佑,賜仙劍出世,以匡扶大虞王朝大廈之將傾!」
他再一次重重叩頭。
那血本聚在龜甲頂端,忽然緩慢地開始像四周流下去,露出某個文字的端倪來。和曦伏在地上,肩膀不可遏制地顫抖著,內心波海翻騰著,十分想看結果,卻又近鄉情怯。
大虞治世已經八百年了,帝畿對五服十一城的控制力開始嚴重衰弱,先王交給他的是一個病入膏肓的大虞王朝,他殫精竭慮,卻也只能維持帝畿可憐的面子。要知道先王剛剛過世的時候,帝畿竟然沒有錢為他辦一個體面的葬禮,最後使者走遍了太華城、鵲尾城、幽都城和君子城,才終於借到了一些錢,當先王終於能下葬時,他的屍身已經快要爛光了。
他終於有勇氣起身,然而龜甲上那血紅色的「否」字,就像一記驚雷,劈得他如墜入無邊絕境。
大虞王朝……真的要完了。
他秘密策劃了多年,孤注一擲地來到這裡,想到途中會遇上無數種困難,卻沒敢想最後竟是這樣一個結局。
——否。
他不配取少和劍,而大虞王朝,即將走向墳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