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五章

第四五章

革命仍在進行,鬥爭尚未停止,但生活還要繼續。

從批鬥大會回到家后,石柱首先成了家裡人的「批鬥」對象。石裕氏率先發難了,她將拐杖往地上一杵,說道:「柱子,你說你檢舉揭發誰不好,偏要去惹人家大隊幹部!你一個平頭老百姓,能革過他們?人家手裡有槍,一槍就能把你銃掉!」

「是啊,他噠!」季氏幾乎每次都是跟石裕氏站在同一條戰線上,雖然石裕氏偶爾會候神志不清,甚至會說些胡話。「你跟大隊幹部斗,這樣很容易出事的。萬一有個三長兩短,孩子們的前途可能都會受到影響。」

石柱抽起煙袋,不緊不慢但頗為激動地說:「我就是看不慣這些幹部,上下勾結,放著實實在在的壞人、壞事不批鬥,偏要聽信小人讒言,亂給人家扣大帽子,製造冤假錯案。我今天就是針對他們,看看這些幹部對自己家裡人怎麼處理!」

石裕氏說:「你以為他們會處理自家人?擱誰都會往家裡夾帶些吃的,這事只會不了了之!」

「我不跟你們說了!我問問石燁。」石柱覺得大兒子會支持自己,「石燁,你說,我說的對不對?」

石燁想都沒想便說道:「唔噠,你說的是沒錯,但是檢舉揭發他們,一點用都沒有,恐怕人家還會打擊報復你!」

「柱子,你看看,家裡還有哪個人支持你的?今後得處處小心了,提防人家報復咱們!」

石柱朝他們望了望,石焆這會還沒回來,估計又去開小組成員會議了,她要是在,說不定會支持自己;指望小兒子石烜幫自己說話,肯定是不行了。見沒有人能在這個時候站在自己這邊,石柱也只好蹲在門口,悶不作聲地繼續抽著煙袋。

過了兩天,石爍到娘家走親戚來了,還帶著三歲的兒子魏連沂,這可把石家人高興壞了,你抱過來他抱過去的,好不熱鬧。尤其是石裕氏,本來只想著多活兩年見到重重外孫,沒想到閻王老爺給她多活了好幾年,現在已到了八十九歲高齡,比那老佛爺還要老佛爺。由於在鄉下很少遇到這麼高的輩分,庄稼人都不知如何稱呼,於是,石裕氏直接讓魏連沂叫自己為「老老太」。

哄完了小孩后,石爍說起了正事:這次來是想給石燁說個媒,女的是青山人,姓曹,跟石爍家小姑子在一個大隊,今年二十三,人很本分。只是有個問題,她父親原是教書先生,只因筆誤寫錯了一個字,被定為「現行反革命分子」,現在還在挨批鬥。「就因為這個事情,女的才到現在還沒找到婆家。」

簡單介紹完了之後,石爍又說道:「這女的我看了,長得俊,做事勤溜,識字,脾氣也不孬,就是家裡頭成分不好,很多人家不想跟她家來往。有來說媒的,她又看不上。我尋思啊,唔大兄今年二十二了,人標標致致的,也到找媳婦時候了。你們商量商量,要是不介意人家家庭成分,要不要給唔大兄跟人家見面看看?」

其他人還在思考時,石焆第一個說話了:「唔大姐,我堅決不同意!唔家不能跟這樣的反革命家庭來往!不但不能來往,還要跟人家劃清界限!」

石裕氏隨後說道:「柱子,我老了,經常腦殼子不好使,你兒子的事情你自己做主吧!我就說一句,咱石家向來都不拘泥於繁文縟節,你老爹跟你爹以前都是這樣的......」

石柱放下煙袋,問石燁道:「小大子,你是怎麼想的?」

「我也沒有什麼想法,主要是能好好過日子就行。去不去看,你跟唔媽定下來就行!」

「那女的能識字就好!要不,就讓小大子先去看看啊?」石柱朝季氏望了望,見她沒有反對,便問石爍道:「人家什麼時間有空?」

石爍說:「人家也是本分人,天天都在生產隊上工,要想去看,現在去都行!沒多遠,騎腳踏車去,一陣功就到了!」

「那中!讓你大兄收拾一下,換件衣服,現在就跟你去!」

正像石家老太太說的那樣,緣份這東西,總是很奇妙。沒過兩個鐘頭,石爍跟石燁姐弟倆就回來了,滿臉笑容,那女的當時就同意了,石燁也看上了人家!

石燁和曹妙妙第二次見面是在幾天後到下車公社領結婚證時,由於第一次相親較匆忙,彼此又不好意思細看,也沒有約定手裡拿份報紙或者嘴裡含朵玫瑰花啥的,兩人在公社門口差一點都沒認出對方。若是旁邊再站個人,可能就會更加猶豫了。好在石燁記得曹妙妙那美麗但憂鬱的眼神,這才沒有錯過。

隔了一天,兩家人便舉辦了婚禮。婚禮很簡單,沒有花花綠綠的衣服和彩禮,只是普通的著裝和胸前那朵紅花以及*主席像章。曹家的嫁妝就是幾個印有龍鳳呈祥圖案的花瓷盆和一個暖水瓶。

曹家是「反革命」家庭,沒人願意去他家參加婚禮,曹妙妙是家中獨女,老倆口只好跟著女兒、女婿先行去往石家,這還是他們好不容易爭取到的一天假期。曹妙妙側坐在自行車後座上,手捧《*澤東選集》,石燁就在前面一路推著。沒有鑼鼓喧天,沒有鞭炮齊鳴,但在晨光的照耀下,兩人的臉上都洋溢著幸福的笑容。

石家也沒來幾個客人,除了魏霍一家三口連帶石爍肚子里的孩子外,祝庄只來了祝懷慶一人作為代表,他們那,日子也不好過。

文革剛開始時,首先就波及到了祝廣連,他被定為資產階級、「走資派」,甚至連二十幾年前他在連雲港口為日本人做事的事情都被挖了出來。當時只有祝懷慶毫不畏懼地站出來替他說話:祝懷慶抹起褲角,指著小腿上那處醒目的槍傷給紅衛兵看,極力證明祝廣連當時是為了救自己才被逼無奈同意為日本人運貨的。但這沒有任何用處。

經過不曉得多少次的批鬥、羞辱,祝廣連終究沒有挺過去,去年冬天病倒后就再也沒能起來。石柱小妗沈月雲的精神狀態也很差,「她目光有些獃滯,看上去像個木頭人。」祝懷慶如是說道。他們不曾想到,解放后已經經過了社會主義改造的他們,還是沒能逃掉被批鬥的命運!這一劫,到最後他們還是沒能躲過去。

後來,整個祝家家族又有很多人受到了批鬥,罪名大多是與解放前的事情相關。此番祝懷慶能帶著祝家人的祝福並一頂帳子作為賀禮前來參加石柱兒子的婚禮,已實屬不易。

中國有一句老話叫「人以類聚,物以群分」,但災難這個東西,有時竟也往一起扎堆。一場劫難正在慢慢地向石家走來。

這還得從這年秋末的一場「反動分子」遊行示眾說起。

這一天,下車公社革委會響應上頭號召,組織了一場「反動階級」遊行示眾的活動,谷圩大隊的「壞分子」自然也被押在其中。一路上,他們不停受到路人的指指點點,甚至還被砸石塊,當時就有好幾個人被打暈過去,所有人都抬不起頭來。

回來后,和不少人一樣,柳丙晆老倆口受不了這個侮辱,反正都是七十多歲的人,也活夠了,兩人便在房樑上上吊自盡。第二天大兒子柳旭飛沒見到他們,前去查看時才發現了兩具冰冷、僵硬的屍體。

除了柳家,丁家也是要面子的。第二天,丁泰余聽說柳丙晆倆口上了吊,他本也想尋個好日子一死了之,不再受這些侮辱,但丁老太留了個「心眼」,她拉住丁泰余,說道:「老頭子,我也受不了這窩囊罪,也想陪你一塊堆死!不過我現在最放心不下的還是咱兒子發財,咱先看看情況,等一等再死吧!」

後來的事實證明,丁老太的擔心是對的:柳家老倆口死了后,文革會說他們是在故意對抗革命,隨後又以父債子償為由,將柳丙晆長子柳旭飛押了起來進行批鬥,罪名是「地主階級少爺」,還有個第二罪名-「未改造好的地主少爺」。

這很荒唐,真的很荒唐!然,不正常的情況下,這很正常!

「老婆子,幸虧你把我攔著,不然我死了,那發財就遭殃了!」丁泰余想想都有些后怕。但他沒能慶幸幾天,只因無意中打死了一隻黃狼子,突然就生了一場怪病-丁泰余原以為已經下霜了,打死只黃狼子應當無事,沒成想還是遭到了「黃仙」的報復,本就是上了歲數的人,沒撐兩天他便死了。

丁發財雖被趕出了丁家家門,聽說父親死了,他還是過來瞧了瞧,想要送最後一程。丁老太看兒子來了自然高興,但她是個聰明人,先教了丁發財幾句話,然後故意在院子里一通罵,連推帶攘,將丁發財攆走了。

毫無疑問,丁泰余死後,文革會也要把丁發財押起來批鬥,冠以「地主階級少爺」的罪名。

在對丁發財進行審問、調查時,代隊長和談書記意外獲得了一個重要信息:石家老太太在四十年前曾經租過丁家的幾畝地耕種。當然,這些都是丁老太告訴丁發財的。

得到了這一信息,代、談兩人如獲至寶,他們因之前的事本就對石柱耿耿於懷,一直在尋找機會出這口惡氣,這一次他們終於看到希望,機會就在眼前。兩人對視一番,心領神會後便支開別人,悄悄與丁發財達成了一個交易。

這天天氣非常陰沉,時不時地颳起冷風,凍得人頭皮發麻。又到了批鬥大會之時,照例要將丁發財押到台上進行批鬥,罪名依然是「地主階級少爺」。

「說,你認不認罪?」紅衛兵按著丁發財的頭,惡狠狠地問著。

「我不是地主少爺,我沒罪!」丁發財看上去態度強硬,沒有絲毫的畏懼,「我早就挨丁泰余趕出丁家、逐出家譜了,我早就不是他的兒子了!我是貧苦大眾,正宗的無產階級,你們這樣誣陷我,是在攻擊無產階級,是反革命行為!」

聽到這,談書記示意紅衛兵鬆開手,而後問道:「丁發財,你說你是無產階級,有沒有證據?」

丁發財說道:「丁泰余把我趕出丁家時,不少人都是在場的。他還當眾簽了字、摁了手印,白紙黑字,一查就知道了!」話音剛落,台下便有很多社員都極力證明丁發財說的是實話,當時他們就在場。

「就算你挨趕出了丁家,但是在挨趕出之前,你還是個地主少爺!」代隊長並沒有否定丁發財的話,「單憑這一點,恐怕不足以免掉你的罪行!」

「那,那,我要檢舉揭發,將功補過!」

「你要檢舉揭發誰?」

「我,我要檢舉揭發石家老太太,她是地主階級!」丁發財手指向了坐在凳子上的石裕氏。

這話一出,只見代隊長將桌子一拍,站了起來,故意說道:「丁發財,飯可以亂吃,話不能亂說!誰不知道,石家幾代都是貧農啊!石老太太這麼大歲數,她招你惹你了?你竟敢誣陷人家?」

「丁家小子,你憑什麼說我這個老太婆是地主?」石裕氏也質問道。

「我有證據,她以前買過我們丁家的地種,種了很多年,你們說她是不是地主?」

「你不要瞎嚼蛆!」石裕氏又將拐杖往地上一杵,「我是租過你家的二畝地,可那是三四十年前的事情了,當時很多人家都是租丁家跟柳家的地種的,不止我石家一家!難道他們都是地主?」

「是啊,是啊!我們家也種過!那時候都這樣!」台下又嘰嘰喳喳起來。

丁發財反駁道:「你家不一樣!人家租地是等收了糧食,用糧食抵租金,剩下的歸他們。你家是用錢買的地,不用交糧食抵租。你家花錢買了,那就相當於是你家的地了。那大夥說說,有幾畝地,她家是不是地主?」

「還有這事?」台下幾個人故意起鬨,他們都是代、談兩人安排的,「花錢買的地,那就是地主了!就算不是,那他家肯定也不是貧農,要是貧農,哪還有錢買地啊?」

「對啊!我們家世代都是貧農,連飯都吃不飽,哪還能有錢買地啊?這不就是地主么!」

「石家老太太騙了我們這麼多年,這是不折不扣的隱藏在我們中間的地主階級啊!」

台下起鬨的人便你一言我一語的,說得有板有眼,反正所有的話都是故意引導社員,讓所有人都相信石家買了地就是地主,就是地主階級。

到了後來,不知誰喊了句:「打倒地主階級!無產階級萬歲!」

社員被這口號一喊,不知所以,都條件發射般跟著喊了起來:打倒地主階級!無產階級萬歲!

代隊長見已達到了效果,喜從心來,便順水推舟,說道:「石老太,你聽聽,我也幫不了你了!你還有什麼話要說?趕緊把你的罪行一五一十地交代出來,爭取寬大處理!」

「你們這是栽贓,污衊!我老太婆活這麼大歲數,從沒幹過壞事!」氣得石裕氏渾身發抖。

這還哪由得她分說,在代隊長的示意下,幾個紅衛兵馬上就過來了,要將石裕氏押到台上去。石柱和石燁哪裡肯依,他們見狀,趕緊上前護住石裕氏,阻擋紅衛兵。

這時代隊長又將桌子一拍,厲聲呵斥道:「石柱,你這行為是在故意對抗革命,是赤裸裸的反革命行為,單憑這一點,就能把你們關進牢里,甚至是槍斃!」

「你們抓她幹嘛,都快九十的人了!有事沖我來!」石柱別無它法,只能如是說道。

這正中了代、談兩人設的圈套,他們要的正是這個結果。批鬥一個將死的老太婆,對他們來說沒有任何意義,他們想要批鬥的是三番五次與他們作對的石柱。現在石柱自己把話說了出來,他們便不會被人落下話柄了。

其實,社員們都看出來了,這就是莫須有的罪名,但在那個年代,鮮有人敢反對。

這時談書記故意出來拉彎子裝好人,說道:「社員們,我看,石老太太歲數確實大了,不是說『父債子償』么?既然石柱願意出來領這個罪,那我們就寬大處理,石老太的罪行就由她這個長孫來承擔吧!」

聽這麼一說,紅衛兵立馬就將石柱押到了台上,任誰都攔不住。

剛把石柱押到台上,紅衛兵便振臂高呼道:「我們要打倒一切階級敵人!站在你們面前的這人是地主階級,我們要堅決同他作鬥爭、和他劃清界限!說,趕緊交代你家的罪行!」

站在一旁的石焆不明白,「紅衛兵」袖章還在自己的手臂上閃閃發亮,父親怎麼就成了「地主階級」了?她心裡拚命地喊著「唔噠不是地主,唔噠不是地主......」,可終究還是沒敢喊出來,只好含著眼淚,跑離了人群,獨自躲在柳樹底下大哭起來。

「我沒有罪!解放后不是定過家庭成分么?唔家不是地主!」石柱沒有屈服。

「你是隱藏在人民群眾中的反動階級!若再不交代罪行,罪加一等,那我們就要剃你的頭!」話音一落,便有兩個紅小將拿著剪子過來,在石柱跟前比劃了一番。

石燁見紅衛兵拿著剪刀過去了,立馬就跳到台上,季氏和曹妙妙兩人都拉他不住。一到上面,石燁不管三七二十一,直接奪過紅衛兵手裡的剪子,沖著他們叫道:「哪個敢剃唔噠頭,我就跟哪個拚命!」

這時石裕氏竟也來到了台下,用拐杖指著那幫紅小將,怒斥道:「哪個敢剃我孫子的頭,我拼了這條命也不會放過他,就算做鬼了,也會去找他!」

這些紅衛兵大多是些十來歲的小將,正值青春燦爛的年華,本也天真可愛,只是那個時代使然,讓他們覺得所做之事乃是一場偉大的革命事業。他們哪裡見過這樣的場面,竟然有人敢奪走剪刀,還如此威脅於他們。平時他們看似凶神惡煞,心裡也會害怕。

一時間,紅衛兵也不知所措,只得獃獃地站在原地,不敢動彈。

代隊長見紅衛兵們沒了動靜,便又猛地一拍桌子站了起來。那桌子如撥動的琴弦一般,抖個不停,倘若它有生命、會說話,也定會喊冤-我招誰惹誰了?你竟三番五次地這般拍我!

「石大子,你想幹什麼?你要造反嗎?」代隊長不敢對石裕氏怎樣,只好呵斥起石燁來。

這時張家人率先在台下喊著:「就算他家是花錢買的地,也就那麼兩畝,頂多算個中農、下中農,挨也挨不到地主啊!」

「就是啊!上來就把人家扣個地主的帽子,這樣哪能行!!」羅家、姜家、瞿家等等也都說話了。

其實大隊上的很多人家都對石柱有感激之情:石柱不光在小日本下鄉搶糧那次幫了村裡人;鬼子投降后,飢荒那年,他還設法讓地主和各個大戶人家放了救濟糧,讓村裡人挺過了災年。他們現在都在想法幫石柱一把。

談書記見場面變得混亂,也有些擔心起來,雖然他和代隊長是大隊文革小組的領導,在谷圩有定人罪名的大權,但他們上頭尚有公社和縣兩級革委會,倘若事情鬧大,捅到了上頭,萬一再把丁發財跟他們的私下交易抖出來,他們也會吃不了兜著走。

於是,談書記說道:「大家都安靜了!安靜了!既然對這件事意見這麼大,那我們文革委員會會開個會議商議商議。我們不能冤枉一個好人,也絕不會放過一個壞人!」

這時躁動的人群才逐漸安靜下來,紅衛兵也放開了石柱。

初次抗爭,石家雖然暫時取得了「小勝」,但誰也猜不到革委會會商議出個什麼結果,只有那幾個還在大隊部里點著洋油燈激烈交鋒的大隊幹部才知道。

石家人都在惴惴不安中度過了難熬的一夜。

第二天天氣依然陰沉,只是似乎沒有昨天那麼冷了。批鬥大會仍在繼續。

代隊長作了最後的「宣判」:「經谷圩大隊革命委員會和黨委研究決定,石家為富裕中農,不劃為資產階級,是我們需要爭取、團結的對象。但石柱公然反抗紅衛兵,故意對抗革命委員會,這是不折不扣的現行反革命行為,性質非常嚴重,我們要堅決同其進行鬥爭!」

至於丁發財,大隊幹部說他本為資產階級子弟,但檢舉揭發有功,功過相抵,不予獎懲。

隨後,談書記拿起毛筆,在一個小牌牌上寫了兩行字-上行書「反革命分子」,下行寫「石柱」。這個牌子須臾便像長了翅膀一般,飛到了石柱的脖子上,它似有千斤萬斤重,在此後相當長的年歲里,成了石柱身份的象徵,壓得他抬不起頭來。

接下來,談書記呼籲群眾檢舉揭發石柱的罪行,要求所有人同他劃清界限、進行鬥爭。

這時,有個二十來歲的小青年走上台去,幾年前,他曾想借石柱家的自行車騎玩玩,但被石柱拒絕了,他便一直心有不滿。「我檢舉揭發石家生活腐敗,有小資行為。我們大隊以前就他家有掛腳踏車,還不給旁人騎,這就是脫離群眾的行為......」

還沒等這小青年說完,下面就有人嚷嚷道:「我看公社裡不少幹部都有腳踏車騎,照你這樣說,人家也是生活腐敗、有小資行為了?有本事你到他們面前說看看的!」

那小青年這才閉了嘴,悻悻地走下台去。

「還有哪個要上去說的?還有哪個?」談書記問了好一陣子,仍然不見再有人上去。

人群沉默了良久,忽有一個高個子「啊」的一聲站了起來。談書記見狀,猶如一棵久旱逢甘霖的小草一般,高興地問著:「好,夏良民,你有什麼要檢舉揭發的?」

夏良民是大隊的一個「憨貨」,雖然不至於痴痴獃呆,反正腦袋沒有正常人正常。他站在人堆當中說道:「我要說,石家是個大『資本家』,過著有錢人的『小資』生活。你看唔家大兒子,還有唔媽,在自然災害那兩年,挨活渣渣餓死了,也沒看幫唔家,他家還天天大魚大肉的。唔家女人眼都哭瞎的了!」

這些話聽起來好像蠻觸動社員的內心,不過社員們並不買賬,「自然災害那幾年,誰家好過啊?餓死個人,那是常有的事,你往人家身上扯幹嘛?你說他家大魚大肉,你看見的?那時候連個肉星都看不見,還吃肉呢!」

「就是,就是!夏良民,我記得你女人的眼,是她噠死時候哭瞎的吧,你說自然災害那幾年的事,怎麼把這件事也放在一起的?這不是成心誤導人么!」

夏良民不服氣,說道:「反正唔家窮、苦,唔家大兒子跟唔媽是挨餓死的,唔女人眼是哭瞎的!」

下面又有人說道:「夏良民,我們都知道你家過苦日子,是好人家,不過你也不能瞎編啊!」

只見夏良民這時才揉了揉屁股,說道:「我不是要檢舉揭發的,不曉得哪個小狗蛋正才踢了我一腳!我人都站起來了,要是不說點啥,那大隊幹部不是要處罰我啊!」

「哈,哈,哈......」在社員們的笑聲中,談書記只好宣布批鬥會結束。這會,開得似乎很成功。

就在社員們起身將要離開時,一陣冷風吹過,天上竟飄起了小雪。不一會功夫,地上便覆蓋上一層薄薄的輕紗,西北風一卷,瞬間又變得斑斑駁駁。農曆十月才開始沒幾天,這個時候下雪,很少見。

直到所有人都走光之後,台上的那幾個「壞人」才撈到回家。

一到家,季氏便趴在冰冷的桌子上哭起來,這兩天石家大人似乎都蒼老了很多。石裕氏也氣得直杵拐棍,不光是氣,還因為自責,她嘆氣道:「都怪我!早曉得就不去種那絕種幾畝地了,糧食沒收多少,還鬧出這事來!」

「唔老太,你也不要來氣了!」石燁安慰她道:「這也不能怪你,人家都說了,你種的那幾畝地沒有事。要怪就怪丁發財那狗日的,肯定是他跟大隊幹部串通好的,就是想報復唔噠!」

這時季氏抬起了頭,擦了擦眼淚,對石燁說:「燁,你明天一大早趕緊到你大姐家去一趟,叫她暫時不要再到谷圩這邊來了,防止她家受到牽連!你自己現在一家一道了,也要注意些,儘可能和俺們這邊保持些距離!」

答應下之後,石燁便同曹妙妙返回了自己的家。

石燁小兩口成親后不久,石家便請左鄰右舍幫忙,在不遠處尋了塊屋基,給他們蓋了三間土筋房子和一個小鍋屋,房子前面很敞亮,小兩口剛搬進去沒多少天。一回到自家,曹妙妙關起門,竟也在那大哭起來,邊哭邊抱怨道:「唔噠挨批鬥好幾年了,我本來指望找個成分好的人家,以後小孩不受罪。沒想到,你噠現在也挨批鬥了,兩家成分現在都不好,早知道我就不嫁給你家了!我的命怎就這麼苦呢!」

石燁這會心裡也很苦惱,但他還得哄著自己媳婦,細聲慢語地說:「你快別哭了,誰能曉得會出這事啊!你剛帶肚子,小心傷了胎氣!」

曹妙妙這才擦了擦眼淚,看著石燁,略帶撒嬌地說:「人家也沒有別的意思,就是心裡頭難受。唔噠天天挨批鬥,看那樣子我心就疼,我怕這事連累你也挨批鬥!」

「放心吧,不會挨批鬥的!不過,對我們兩肯定會有些影響。」石燁說這話時,其實他心裡也沒底。

在石家上上下下感覺跌入深淵之際,丁家也發生了變故:

這天天黑透了之後,丁老太冒著寒風,避開人眼,敲開了丁發財那間小屋的門。關起了門,丁老太便把一切事情都告訴了丁發財:當初將丁發財趕出丁家的主意,其實是丁老太出的,她那個時候已經預感到國民黨要垮了,但也擔心共產黨上台後會拿地主開刀,這才出此下策。

「發財呀,你也不要怪我跟你噠了,我們做的這一切都是為了給你留條後路。我讓你把石家幾十年前的事情抖出來,也是為咱丁家好,要不然,你也會跟柳家大兒子一樣,不知要挨批鬥多少回了。我今晚偷偷過來,就是想看看你。現在你沒事了,我也就放心了!到了你噠那,我也好交待了!你自己要照顧好自己,找個媳婦......」。

聽了丁老太的話,丁發財也沒說什麼。當然,他更不會明白這話究竟是何意。

第二天上午,鄰居發現丁老太死在了床上,七竅流血,床頭放著一個小瓶。那瓶里裝的是毒藥,還是丁老太專門藏在牆縫裡的,在紅小將們抄家時,它才沒被搜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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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州庶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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