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卌七章
不管頭上的這頂大帽子壓得自己再怎麼難受,石柱最擔心的還是兒女的前程。
長女石爍已嫁人多年,長子石燁也已成家立業,他們無需過多擔心;次女石焆如今年已二十,長得苗條可人、臉蛋俊美,雖是「反革命分子」的女兒,前來說媒的人絡繹不絕,但石焆眼光頗高,那些人她一個都看不上眼,這多多少少讓石家人有些擔心,只怕年紀拖得越大,越難找到婆家;至於小兒子石烜,剛才十二、三歲,石家人就開始擔心他將來能不能找到媳婦了。
每當見到有人喳呱時,只要能理自己,季氏和石裕氏總會不厭其煩地說,真不知道唔家小烜子結底能不能找到媳婦了!
她們顛來倒、倒來顛,日復一日地嘮叨著,儼然成了兩個「祥林嫂」。起初,社員們就不願意聽她們嘮叨,聽得多了,更覺得厭煩。然而季氏跟石裕氏仍是樂此不疲地嘮叨著,言語中還帶著几絲哀嘆,總覺得旁人聽多了,總會有同情自家的。
幾年下來,結局依然一樣,但石烜畢竟歲數還小,當下石家最關心的還是石焆的事。
自打紅衛兵們自行解散后,「知青下鄉」便達到了一波高潮,下車公社時常會有下鄉插隊的「知青」來光顧,谷圩大隊也來了好幾批人。這天,公社又送來了一位「知青」,名叫周承平。
彼時設立的「連雲港市」雖已升為江蘇省轄市,但其範圍僅限新浦、海州、連雲、雲台等地。灌雲、灌南兩縣屬「淮陰地區」,東海、贛榆兩縣屬「徐州地區」。地域劃分略顯複雜,但在許多老人眼裡,他們仍習慣將連雲港及周邊諸多縣市的廣大地區視為「海州地區」,習慣稱自己是海州人,而不稱灌雲人或淮陰人。在年青一代口中,他們才開始管自己為「灌雲人」。不管隸屬哪裡,谷圩依舊是那麼個小小的谷圩,在此已存在了幾百年。
周承平是清江人,而清江市正是淮陰地區專署駐地,算得上是個實打實的城裡人。剛上完高中,周承平就被父母安排到鄉下來鍛煉了,他個頭中等偏高,身材較瘦,皮膚略顯白,長得雖非一表人才,但同當時的農村人相比,也是佼佼者。
剛來灌雲,周承平對這裡的方言不甚了解,曾鬧出個大笑話:
這天清早有些薄霧,周承平初到鄉下比較興奮,幹事熱情高漲,便主動問談書記需要他做些什麼事。談書記指著曬糧食的大場說道:「周同學,你剛來,那就把這大場刮刮吧!」談書記所說的「把大場刮刮」就是「把大場掃掃」的意思,但那時不興普通話,在灌雲方言里,「刮刮」說出來是「guàngguàng」,聽起來跟「逛逛」是一個意思。
「啊?」周承平聽了自然有些疑惑。
「把大場刮刮!」談書記又說了一遍。見周承平點頭了,他便離開去忙別的事情。
因為早上的薄霧,談書記根本看不到周承平在忙什麼、地有沒有掃完。等到快吃早飯時,他才過去喊周承平。到大場一看,他大吃一驚,大場不但沒掃,還被吐了一地望葵殼子。「你沒刮大場啊?」談書記一臉的不高興,但畢竟人家是初來乍到,他並沒有發火。
「我逛了啊!在大場上逛了好幾圈了!您看,地上都是我逛大場時吐的瓜子殼!」聽到這,談書記又好氣又好笑,說道:「我是讓你把大場刮刮,不是讓你在大場上逛逛!」
這更把周承平弄糊塗了,左一個「逛逛」又一個「逛逛」,到底是怎麼個意思?一頭的霧水!
這時石焆正好從旁邊經過,聽到了兩人的對話,她哈哈一笑,對周承平說道:「那誰,談書記是讓你把大場掃掃,不是「逛逛」!」
這回周承平總算是聽明白了,趕緊跑去拿起了大掃帚,一邊掃大場一邊說道:「談書記,對不起了,我剛來,聽不懂灌雲這邊的話,以為您是讓我在大場上『逛逛』的呢!我這就把地掃乾淨了!」
「嗯!大場刮完了就去吃飯吧!」談書記說罷便走了。
見談書記走了,周承平方才對石焆說:「這位女同志,剛剛謝謝你了!」
石焆聽這人叫她「女同志」,感覺很好笑,但還是收斂了笑容,說道:「不用謝!還有,不要叫我『女同志』,聽著怪彆扭的!我叫石焆。」說罷,她便捋著小辮子離開了。
這就是石焆和周承平的初次見面。因為清晨的薄霧,也因為青年男女的矜持,他們甚至都沒敢盯著對方看清彼此的長相。但正是因為這份朦朧感,才使得兩人之間多了一點遐想的空間。看著石焆優美的曲線在薄霧中漸漸消失,周承平的內心開始悸動起來。
在勞動的間隙,周承平便有意接近石焆,石焆自然很願意與之親近,但又怕周承平知道自己的家庭成分而與自己疏遠。好在周承平並不因循守舊,從不在意這些,也不在意別人對此的看法。
漸漸的,兩人便成了無所不談的好朋友,石焆也常以借書、討教學問為名,同周承平走到一起,或者坐在小河邊,有時兩人一呆就是半天時間。雖如此,周承平卻從來沒跟石焆談過家裡的情況,即便是石焆主動問了,他也會岔開話題。
石焆知道周承平是清江人,這天她突然問他:「你是清江人,周總理是淮安人,兩個地方離得那麼近,你家又是姓周,該不會跟周總理家有親戚吧?」
周承平聽后慌忙搖頭說:「沒有,沒有!不過,好像也有,要說論輩分,周總理應該是我的叔爺。但是兩大家隔了好幾代,也算不上親戚了!」
石焆聽這麼一說,又加深了對周承平的好感。石家人也都知道石焆跟姓周的「知青」走得很近,他們心裡自然高興。但另一方面,他們也知道「知青」只不是位過客,不曉得呆多久就要離開,更何況他們對周承平的家事一無所知。因此周家人經常有意無意地提醒石焆,怕她少不更事,會吃虧。
石焆每次都會說:「放心吧,我心裡有數的!」
跟石家人想的一樣,或者根本無需他們去想,周承平要離開的消息終究是免不了的。這天周承平又把石焆約到了小河邊,此刻滿堤的蘆葦皆開滿了蘆花,風一吹,便飛得漫天遍野,猶如到了仙境一般。這樣的季節很容易讓人產生衝動。
望著蕩漾的河水,周承平不忍地說:「石焆,我家裡來信了。爸媽說,我在鄉下已經勞動實踐了兩年多,他們要幫我推薦到南京去上大學,讓我早點回家寫申請。」
「那你走了,還會回來么?」
「你若想我回來找你,我便回來!」
這時石焆看看四下無人,便半躺在周承平的腿上,閉起眼睛,不一會竟睡著了。一陣清風吹過,幾片蘆花落到了她的臉上,周承平用手輕輕拂去。就在他的手撫摸到石焆臉頰的那一刻,如觸電了一般,竟忍不住又輕輕多摸了兩下,心裡頭既害怕又激動,跟揣了成千上萬隻兔子一般,噗噗亂跳。
年少的心總是充滿好奇與衝動,摸完了臉頰,周承平的手便不自覺地往下滑,以至於伸進了石焆的衣服底下想去摸她的肚子。誰料手剛碰到肚子,石焆猛然坐了起來。
「你想幹什麼?」只見石焆啪的一巴掌打到了周承平早已晒黑了的臉上。
「我,我......」周承平本想著跟石焆說聲對不起,他剛才是一時間沒忍住。誰知慌亂之中,他說成了「我會對你負責的!」
石焆也沒理他,拿起書,頭也沒回,一溜煙走了,只是臉上露出了燦爛的笑容,如這美景一般。
剩下的幾天里,周承平沒有看到石焆再去找他,他心裡覺得幹了壞事,也不敢主動去找她,只認為這段感情算是到了頭了。沒成想,他回家前的最後一天,石焆終於來見他了。
周承平低聲問道:「你,不恨我了?」
「打你的那巴掌,就當扯平了吧!我想過了,我想你回來找我!」石焆說完這句話后,兩顆年青的心便如同撥開了迷霧一般,瞬間找到了歸宿。「晚上八點,大柳樹下等我,我送你份禮物。記住,只許你一個人來!」說罷,石焆又捋著頭髮跑開了,猶如兩人初次見面時那般。
晚上周承平把能收拾的都收拾好后,便如約到了大柳樹下,這時石焆已在那等他了。「周承平,我問你,願不願意跟我在一起?」石焆開門見山地問著。「當然願意了!」周承平也毫不猶豫地回答。
石焆拉起周承平的手,說道:「那好,我今晚就把身子給你,想不想要?」
周承平驚呆了,直挺挺地站在那裡一動不動,一切是這麼突然,他不曾想到石焆竟是要送這樣的禮物給自己,要知道,這是女人最寶貴的東西。「我想是想,不過,不過......」不過,周承平的理智終究還是沒有敵過年青人那顆躁動而又充滿慾望的內心。
石焆知道這意味著什麼,但她想的很簡單:自己最寶貴的東西都給了他,他定然不會辜負自己的。第二天一早,石焆把周承平送上了車,只說了一句話:「我等你回來找我!」
跟電影、小說里講的一樣,並不是所有美好的開始都能有一個美好的結局。石焆在谷圩等了一天又一天,等過了白雪皚皚的冬季,等過了草長鶯飛的春日,始終不見有人來找他,即便是一封簡單的書信,也沒見到。於是到了夏天,該是學校放假的時節,石焆決定不等了,只給家裡留了張紙條:我去清江找周承平。到了清江,果真讓石焆找到了周承平家,那院子頗大,一看就不是普通人家。開門的正是周承平。
「都大半年了,你為什麼不去找我?」
周承平低著頭,吞吞吐吐地說道:「我,我,天天都想著去找你,不過,父母不讓我去,說你家,家庭成分不好,怕影響我的前途。還有,你屬大龍,我屬小龍,家裡人說,我以後肯定會被你壓著,不讓我跟你在一起......」
「這就是你給我的回答?我把一切都給了你,卻等來了這樣的一個結果!」
「石焆,我這輩子對不起你!其實,我也想跟你好,只是......下輩子我再還你這份情......」
這每一字每一句,皆如同天空中轟隆隆的幾記悶雷,又如同隨之而來的烏雲,不知將天空中的太陽藏到了哪個角落裡。石焆並沒有糾纏下去,也許她能理解他吧。嘩啦啦的雨聲早已淹沒了她的哭聲,就在這絕望當中,石焆跑走了。
自那以後,石焆便同消失了一般,沒有人知道她去了哪裡。石家人也曾發了瘋似的去清江四下尋找,最終皆杳無音訊,只得作罷。或許石焆會跟柳山秀一樣,某天突然就自己回來了,石家人也只能聊以**。
數十年後,石家三姐弟聽說有人在南京看到過石焆;後來,又有人說在香港看到過石焆;再後來,還人說在西藏看到過石焆。再再後來,便再無消息。不管怎樣,石家三姐弟寧願相信這些消息都是真的,這也足以讓他們有所欣慰,只要她還活著就好。
石焆的消失對石家人是個沉重的打擊,那段時間,季氏整日茶飯不思、以淚洗面,以至於年紀輕輕,眼睛看東西就有些模糊了。
但石裕氏畢竟是過來人,見過了太多的悲歡離合,很多事情也就看得開了,她安慰季氏說:「思恩,石焆這孩子從小就喜歡扒高,既然她不想回來,那就隨她去吧,說不定哪天她自己就回來了!凡事,要往好的方面去想!」
除了石焆一事外,石家人當下面臨的最大問題是石烜的將來。隨著時間的推移,石烜已經到了十八歲,然而在終身大事上,始終沒有人家願意嫁到石家來。
「真不知道唔家小烜子結底能不能找到媳婦了!」,這寥寥二十個字,季氏跟石裕氏不知說了多少年,聽得所有人耳朵里都磨出了老繭子,始終沒有任何好消息。然而兩個女人還是鍥而不捨地嘮叨著,終於有一天,有個人說話了-柳旭飛的女人薄氏,然她家的家庭成分也是「四類分子」。
「把唔家四丫頭把給你家小烜子,怎麼樣?」
柳旭飛家的四丫頭名叫柳樹青,比石烜大兩歲,單眼皮、小眼睛、塌鼻樑、嘴巴略大,一眼看上去就不是那種俊秀的人,但話又說回來了,這世上本就不是所有女孩都是美人。柳樹青雖不俊秀,然個子挺高,都快趕上石烜了,而且身材苗條,石家人自然是十萬分願意的。
季氏得了薄氏的話,高興地說:「柳大嫂,你說的可是真的?要是真能娶到你家青丫頭,那可是俺家石烜的福氣啊!」
「這還能哄你啊!只是這件事得兩個小孩都點頭才行,現在大人的話都不是絕對的!」
「是,是!一定得兩個小孩同意才行!那就麻煩嫂子回去跟青丫頭好好說說了!」
薄氏回了家,便將事情同四丫頭講了遍,怎料柳樹青當即說道:「唔媽,這事我堅決不同意!石烜他噠可是『四類分子』啊!唔噠已經是『四類分子』了,要是再嫁到他家,那以後小孩子不更是沒有出路了么!我就想找個成分好的人家......」
看樣子,這是當時普通人的普遍想法。
薄氏自然也理解四閨女的心思,但她還是好言相勸:「丫頭,咱家成分可不好,現在哪有成分好的人家肯要你啊?你看你,都二十了,不能再拖了,先把親定下再說吧!歲數大了,生出小孩都不好看!」
「除非他家把『四類分子』的帽子取掉了,我才會跟他家石烜!」柳樹青態度依然堅決,這件事才暫時告一段落。
不久,傳來一個舉國悲痛的噩耗:一代偉人*澤東同志於九月九日凌晨在北京逝世!
這一年,註定是共和國巨星隕落的一年:一月八日,周總理逝世;七月六日,朱德元帥逝世。
一個月後,「四*幫」被一舉粉碎,這場讓中國遭受深重苦難的「***革命」終於結束了!再也沒有誰說誰誰是「四類分子」、誰誰是「反動派家庭」了,更沒有了無休止的羞辱與批鬥。戴在頭上的帽子算是摘掉了,他們所要等待的就是那一紙「摘帽通知」。
這天薄氏又問四閨女柳樹青道:「丫頭,你說的跟石烜的親事,還算數么?」
柳樹青低著頭想了想,小聲說道:「只要唔噠不反對,我就同意!」
只見柳旭飛不慌不忙地拿起煙袋,深吸了口,而後笑著說:「我?我為什麼要反對?」就這樣,石烜和柳樹青的事情終於定了下來。
自打「文革」結束后,谷圩也熱鬧了起來,原本因為顧忌而不敢來往的親戚或是親人,現在也都大大方方地走動了起來,再也不用偷偷摸摸的。
陽曆年剛過,這天村裡來了輛黝黑的「紅旗」汽車,車上下來一對夫妻,男的頭髮已經花白,但走起路來仍然鏗鏘有力,看上去很是精神。女的正是柳山秀,此刻她也蒼老了很多,不過還是一眼就被村裡人給認了出來。
柳山秀老倆口先是去了大哥柳旭飛家,而後又喊上二哥柳旭揚去了爹娘的墳上,兩個老人合葬在一處。一到墳上,顧不得地上的冰冷,柳山秀就撲通一聲跪了下去,把頭埋在地上痛哭起來:「唔噠、唔媽,女兒不孝,到現在才來看您二老!你們走的時候我都不在......女兒不孝......」哭聲簡直讓人撕心裂肺,只因那是發自肺腑的情感。
「文革」剛開始后不久,柳山秀就聽說了父母挨批鬥的事情,但她擔心柳家的成分會影響的自己丈夫和孩子的前途,便沒敢回來看看,就連父母上吊身亡后她都沒敢回來,這也成了她內心最為愧疚的事。但在那個年代,何止是她一人有此遭遇。
直至嫂子薄氏和晁氏一番相勸將柳山秀拉起來后,她的情緒方才稍稍平復。
這時太陽甚好,不見一點風絲,石裕氏正在那裡曬太陽。平日里她都是在院子里找個背風的地方,今天無風,她便端個小板凳,坐在院子外頭曬太陽。對於一個已經九十六歲的老人來說,還能走得動,還能不用別人扶著自個兒就能坐下來,已經是個很了不得的事情了。
石裕氏低頭小寐了一會,正遇著柳山秀幾個人從墳塋上回來,他們說話的聲音把她吵醒了。石裕氏眯著眼睛朝他們瞧了瞧,眼睛有些昏花,看人已經看不清了,但她看到了一個背影,那個背影實在太熟悉了,她經常在夢裡頭見到。
還沒來得及站起來,石裕氏的拐杖便狠狠地杵到了地上,用顫抖的聲音喊著:「那誰,誰家的小子?你給我站住!!」
幾個人聽到石裕氏的喊聲,一臉的疑惑,但出於尊敬,還是轉過頭來。柳家的人石裕氏都認得,所以幾人便知道老人家喊的應是柳山秀的丈夫了。隨即,柳山秀走到石裕氏跟前,說道:「石大奶,那是我丈夫,小建國他爸!」
石裕氏看到是柳山秀,便笑著說道:「哦,是山秀啊!打完仗回來了啊?呀,你眼睛怎麼腫了?來,給大奶好好看看!」
柳山秀知道石裕氏歲數大了,想必又在說胡話,便假意說:「嗯,石大奶,我打完仗回來了!」
石裕氏還是一臉的高興,「打完仗就好!山秀啊,我問你,你男人姓啥?」
「石大奶,我丈夫姓『玉』,『寶玉』的『玉』,上回在您家看照片時,不是跟您說過了么!」
「哦,我想起來了!歲數大了,記性不好!」石裕氏又招招手,讓柳山秀的丈夫玉和平過來,問道:「孩子,我問你,你爹和你爺姓啥啊?」
這一問,其他人都哈哈笑起來,這真是糊塗了,兒子不是隨老子姓么?這還用問啊!可玉和平卻不覺得好笑,恭恭敬敬地跟石裕氏說:「老奶奶,您怎麼想起來問這個的?跟您說吧,聽我爺講,我們家原來是姓『富裕』的那個『裕』,後來才改成『寶玉』的『玉』的。」
聽了這話,石裕氏立馬站了起來,「『富裕』的『裕』,也就是跟我一個姓了!快告訴我,你爹和你爺還在么?」
「我爹打鬼子時就去世了。我爺還在世,都一百零一歲了!只是腿不能動了,得坐在輪椅上!」
「一百零一!」石裕氏在嘴裡嘟囔了下,「比我大五歲!歲數卡上了!你爺耳朵後面是不是有個黃豆粒大小的黑疙瘩,左手虎口那邊是不是有道疤?」
「是的呀!這些您怎麼知道的?」
「我當然知道了!當然知道了!呵呵!怪不得背影那麼像呢,怪不得!上回山秀來時,我看你那照片就很眼熟,早曉得當時多問幾句就好了!」石裕氏似乎在自言自語,而後她伸出手摸了摸玉和平的臉,眉開眼笑,更抑制不住內心的激動,說道:「孩子,你爺就是我親哥哥,我就是你的姑奶奶啊!!」
「我的姑奶奶?」玉和平想了想,「對了,我經常聽到我爺念叨,他有個妹妹,不過十三歲那年被送進了宮裡,後來就再沒見過。她名字叫裕珍!」
「對啦,侄孫子,我就是裕珍,你的姑奶奶!你爺叫裕希,當年跟你太爺一起參加了北洋水師!我在宮裡頭呆了七年,八國聯軍打進北京城時,我跑出來了,就跟你大姑爹到了海州這裡!」
聽到這裡,所有人才算明白了,原來石家老太太並不糊塗,心裡跟個明鏡似的。玉和平更是覺得不可思議,居然能在這裡見到自己的姑奶奶,簡直跟做夢一樣。「姑奶奶,您真的是我的姑奶奶!」說罷,他便跪了下來,給石裕氏磕了個頭。石裕氏趕緊把他拉了起來,樂呵呵地說:「孩子,使不得,使不得!走,咱到屋裡慢慢說!」
坐下之後,玉和平便講了很多他爺爺裕希的事情:裕希跟父親參加北洋水師后,第二年秋天就隨北洋艦隊在大東溝跟日本人打了一仗。當時他在「經遠號」上,管帶林允升;父親在「致遠號」上,管帶鄧世昌。在戰鬥中,父親隨「致遠號」一起殉國。而「經遠號」被擊沉后,他被漁船冒死救走,膀子被燒傷,腿也受了傷。裕希傷好后,就沿鴨綠江去了延邊。那時怕清廷追查,才把姓改了朝鮮族的「玉」姓,後來就在那裡成了家。
講到這,玉和平說道:「我小時候聽我爺的名字叫『玉爻巾』,感覺很怪,後來才知道,原來他是把名字中的『希』字拆開來變成了『爻巾』。」
「那你爺現在在哪?」石裕氏很迫切地問。
「『抗美援朝』勝利后,我就調到了濟南軍區,我爺一個人歲數大了,又老想著去老家,我就把他接到了德州那邊去了。沒想到原來那老房子還在!我們又給蓋了個新的,現在他就住在那,有人照顧著。」
「好,好!在老家好啊!我呀,做夢都想再回去看看!」石裕氏低頭沉思了片刻,隨後又問道:「孩子,那我問你,房子前頭那幾棵大棗樹還在不?」
「姑奶奶,棗樹現在就還剩一棵,其它的都老死了,蓋新房子時,我爺就讓我們刨了。不過屋旁邊那棵山楂樹還在,都是一百來歲了,枝子被修修剪剪,現在還能結山楂呢!現在德州那裡變化太大了,您要是去,估計都認不出來了!」
「是呀,新社會了,到處變化都大啊!只可惜,我們都這個歲數了,恐怕這輩子都沒機會再去跟大哥見一面了!」石裕氏說完后便長嘆了口氣,又陷入了沉思之中。
玉和平當然知道石裕氏的心思,遂說道:「姑奶奶,這次來我還有其他事情,不方便帶您一起去德州。等我忙完了,回家跟我爺講一講,然後再請您去。我看我爺那身子骨,估計還能再活個兩年!」
「呵呵呵......」大夥聽完都笑了起來。。
柳家人臨回去時,石裕氏拉著柳山秀的手,意味深長地說:「山秀啊,沒想到,咱們終究還是成了一家人!哦,對了,現在是親上加親了:你現在是我的親侄孫媳婦,你的侄女青丫頭又是我們石家沒過門的媳婦!今後呀,只要有時間,你想來就來!」
柳山秀笑著點了點頭。幾十年了,她早已釋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