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邙山行 四 人生初見不平事
天空中飄起細雨,潤濕了青石板路,小鎮上花傘朵朵,韓嬸吆喝著「賣燒餅嘞」,熱氣蒸騰了她的面容,先生穿著青衫漫步在街上,小書童在後面一蹦一跳地跟著,險些劃了一跤,鄭大娘無聊地坐在凳上,壯碩的身軀讓小木凳不堪重負,直到鄭大爺拿著熱騰騰的包子過來,大娘才放過凳子。一切都是如此的寧靜安詳,百年的時光好似這樣淌過,這是溫暖而充滿煙火氣息的小鎮。在小鎮外的院子里,李大爺看著兒子開心地吃著糖果,微雨中,花樹下,她,悄然而立。
但一切已經物是人非了,庄游早已淚流滿面。
在床上躺了十天,大秦的官吏來到了鎮上,還來了一些身穿黑衣的人,這些人都由師傅去解決。最後,鎮上死去的人都被遷進墳里,官吏們走得有點匆忙,庄游裹著紗布站在師傅身後,自始至終沒有說過話。
「那個男人叫黃季,陰盪山的人。」師傅突然說了句話,庄游一愣,旋即點了點頭:」徒兒記住了。」
庄游沒有多問,他也沒問師傅陰盪山是什麼,他只是記住了這個地方,大恨無聲,總有一天他會去那個地方,去問問到底怎麼回事!
師傅回來后,還是隱居在院落里,不問世事。庄游早晚打兩趟拳,覺得吐納術已經融會貫通了,但師傅沒什麼話交代,他也像往常一樣每天過去,打掃衛生,泡葯澡。
除此以外,庄游每天在鎮外官吏們為鎮民挖好的墳上徘徊,想念著當初的人或事。每個墳墓都挺簡單,一個土堆,一個木板上刻著名字。一共二百一十三個墳,代表著一個小鎮的黃昏。
每日庄游起來,習慣性地走向小鎮,到了鎮口,看著荒蕪的小鎮,才記起事情,自己已經不用賣豬肉了。他總感覺鎮民去世后鎮子也死了,野草瘋長,灰塵四起,鎮子一下子變得陌生而又荒蕪,庄游就默默地走著,一直走到墳墓,一直走到天黑。
庄游在破落的胭脂鋪找到了一盒胭脂,他擦乾淨,揣在懷裡,放到了小妹的墳前,站立許久,看著木板上孤零零地刻著「李薇」二字,冰冷又陌生,轉身重新找了一塊木板,笨拙地刻上「小妹——秦生甲之妻」。庄游相信,小妹嫁給秦公子是會幸福的,所以他希望在下面大家都能幸福地生活。
就這樣過了一段時間,庄游愈發沉默了,他開始一遍又一遍的練拳,吐納,練到筋疲力盡,才能在床上睡著。他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在做什麼,心裡到底在想什麼,只是就想練拳。知道有一天,師傅看到黎明時刻打拳的庄游,說了一句「火候不夠」,庄游一下頓住,然後又打了起來。
背對著師傅的他眼淚卻止不住地流下來,是的,太弱了,弱的連那個男人都殺不死,需要師傅來解決,弱的連到底發生了什麼都不知道,也不敢現在就去所謂的陰盪山,弱小,無能,讓人如此憤怒又無奈。
小鎮一天比一天荒蕪,讓人的心也愈發空落起來。庄游還是很沉默,日復一日地打拳,終於有一天,在某一個清晨,他感覺到一種特殊的感覺,神思空明,身體通暢,彷彿整個人變得不一樣了。還沒來得及探索,老人出現在他身旁,淡淡地看了一眼,說道:「你到了通脈一境。」看著庄游疑惑的眼神,老人也鄭重起來,修行路上的事很重要:「修行者之所以成為修行者,是因為走到了那條路,路上有十重山,天上有九重樓,而你,現在站在第一重山的山腳。前三境叫通脈,你,是一境了。」
庄游聽得不大懂,但他一如既往地牢牢記住,心裡,久違的有點欣喜。「那個黃季,就是一境」,庄游聽著,點了點頭,握緊了拳頭。
老人說完話,沒像以往那樣回到院子里,而是看著面前的少年,皺了皺眉,思索片刻,說道:「修行者,有很多的問題,不光是境界功法,心裡只要有問題,都可以問出來,你太悶,對於修行是有害無益的。」庄游一聽,還以為聽錯了,以往師傅對他的要求是少說多做。現在要他多說多做,一下子還沒反應過來。但他習慣性地聽從師傅的話,說一聲「弟子知道了」然後又沉默下去。
老人眉頭皺了起來,這小子還是個悶葫蘆,結果庄游抬起頭來,問道:「師傅,陰盪山是什麼地方?」
看著少年眼神深處的陰鬱,老人明白了少年的心思,沒有直接回答庄游的問題,而是說道:「修行者這條路,有很多種走法,但大多殊途同歸,尋找大自在無所拘。但路上往往是苦行,親人、朋友、伴侶這些人,抑或是寶物、功法這些物,往往得不到或放不下,自然就痛苦了。」老人看著少年,也想起很多東西。但隨即堅定地說:「但我輩修士,應當不懼痛苦,武夫以雙拳開路,劍客以三尺青鋒破萬般虛妄。哪怕前方的路再難走,也要咬牙堅持下去,否則過往的痛苦豈不白費?哪怕最後沒有走到終點,你也要堅信自己走的路是對的,每一個腳印都是值得的。」
少年眼神里的陰鬱淡了一些,看著威嚴的師傅,心裡有些溫暖:「師傅,路很難走,放不下怎麼辦?」小妹的笑容已成回憶,小鎮的人或事還是讓少年難以壓抑。
老人笑了,庄游以為自己看錯了,師傅笑得如此開心,從未見過。豪放的笑聲里,老人大喝:「放不下,那就斬斷它」
話音未落,老人一揮袍袖,狂風四起,庄游身子一下子被吹起,整個人飄飄蕩蕩,完全沒了意識,只是隱約看到小鎮慢慢變小,緊接著是群山起伏,他,好像飛起來了。
摶扶搖而上者九萬里!
不知過了多久,庄游醒了過來,師傅的背影在面前,天色昏暗,自己躺在草地上,站起來,面前一座高山。
老人淡淡地說道:「這就是陰盪山!」少年以為自己聽錯了,但師傅的話總沒錯的,面前這座陰森森的高山,怪石聳立,光禿禿的沒有樹木,衝天陰氣瀰漫,但庄游不知道是啥,只是好奇這霧為啥是灰黑色的。
老人走了起來,庄游的眩暈感慢慢消失了,運轉吐納術,庄游恢復過來,連忙跟上師傅。
「陰盪山是大秦的鬼修門派,以御鬼術為修鍊方法,隨時旁門左道,但也未做什麼傷天害理的事情。有什麼問題,待會你問吧。」
少年懵懵懂懂,聽了之後也不大明白,但他牢牢跟著師傅。很快,山腳下走出兩個穿著灰衣的青年,面色蒼白,身上環繞著陰氣,看到師徒二人,大喝:「陰盪山腳下,生人勿近!」
庄游看向師傅,老人恍若沒有聽到二人話語,道:「你眼中的灰黑色霧氣,是你到了一境后能看見的陰氣,是鬼物等東西產生的陰煞之氣,對於非陰修之人有害,你體內有真氣,一般陰氣不用擔心。」
少年點點頭,記住了。陰盪山的兩個守門弟子見二人如此,惱怒不已,運轉法訣,身上勃發出黑色鬼物,張牙舞爪地沖了過來,老人還是當作沒有看到,移步走了起來,庄游依舊跟著,完全相信師傅。
目光一轉,老人和少年已經走到二人身後,兩個弟子和鬼物定在原地,無法動彈。
老人和少年走上山石台階,少年對於方才之事好奇不已,還未來得及問,踏上石階的腳一下子踩到數百階上,少年再走一步,又到了數百階之後。回身,山腳已遠。
兩旁的事物快速後退,庄游看見一排排房屋,以及一個巨大的圓形廣場上,數百黑衣弟子正在修行,又看到無數猙獰鬼物,耳邊凄厲哀嚎未絕。最後,眼前總算定了下來,庄游拚命吐納才克服眩暈中的嘔吐感。
老人看著少年表現,欣慰道:「這方寸之法你才剛剛接觸,還算鎮定。」少年聽到師傅誇獎有點欣喜,環顧四周,身處不過數人能容納的密室之中。面前,一個形容枯槁的老頭,像是已經埋在土裡多年的骷髏,身上勉強披著一張人皮,雙眼幽綠,像是鬼火跳動。然而如此恐怖陰森的老怪物,眼神里卻充滿了恐懼與焦慮。
師傅看著面前鬼修,不耐煩地問道:「你是陰盪山的掌門?」老頭害怕地點點頭,略有猶豫地問道:「老朽正是陰盪山當代掌門,不知前輩前來有何……」
老人不耐煩地揮揮手,對著庄遊說:「好了,你小子有什麼問題就問吧。」庄游到現在都不知道發生了什麼,面前這個老怪物讓他感覺有一隻千年厲鬼般的壓迫感,但隨著師傅一指,老鬼的驚人氣息消失的無影無蹤。庄游才克服恐懼,發出聲音:「您知道黃季這個人嗎?」
老怪物也完全不知道發生了什麼,最近感覺功法有所突破才在山中陰氣幾乎化凝的密室閉關,哪知道突然莫名其妙的出現一個老人和少年,而且這個老人完全看不出深淺。跟著老怪物幾百年的凶鬼也完全失去往日兇悍,跟個嬰兒一樣縮在體內不敢出來,老怪物只確定一件事,自己絕對不能惹火面前的老人。
聽到少年的話,老鬼更是摸不著頭腦,想了許久,隱約記起來本派最近驅逐了一個弟子,好像就叫黃季。仔細想了想,才全部記起來,這黃季難道惹了對方,不應該啊。
老鬼恭敬地說道:「本派曾經是有一個叫黃季的弟子,不過他因濫殺同門練就厲鬼而被驅逐,已經跟本派沒有關係。」
庄游繼續問:「那黃季被驅逐的時候是什麼狀態?」「哦,他被本派長老廢去修為,保留一境勉強生存罷了。」老鬼心驚膽戰地回答著,少年不停地問著黃季的生平過往,連出生都問了。可憐老鬼早已多年不問宗門事務,早已將瑣事交給長老們處理,但他還是將自己知道的老老實實說出來。
許久。庄游不再問了,他已經明白了,沒想到小鎮的屠殺是一個被宗門遺棄的弟子用來療傷的。就是如此簡單而荒繆,師傅當時也不在鎮上。人死如燈滅,似乎除了自己這時間再也無人知道有這麼一個小鎮,有那麼一張笑臉。
少年的心一下子冷了,無力感充斥了全身。老人一看,道:「問完了?」」問完了。」少年說道,沉思了許久,師傅和老鬼都沒有打斷他,當然了,老鬼是不敢。
庄游克服恐懼,看著面前的陰盪山掌門,突然爆發:「你堂堂一個掌門,連弟子都管教不好,犯了這種事了竟然還只是打成重傷趕走,根本不管他會不會害到普通人。你知道死了多少人嗎?二百一十三人!活生生的人命沒了,你知道嗎,你在乎嗎?我在乎,我記得!」
庄游憤怒無比,渾身滾燙,這麼久以來,他始終沉默,始終壓抑,他不知道想誰發泄,向誰痛苦?他現在很想打死面前這個老怪物,很想很想,他甚至想把整個陰盪山都給剷平了!
像是明白了少年的想法,老人輕點陰盪山掌門,然後說道:「他現在也是一境。」庄游愣了一會,沖了過去。
……
當庄遊走在路上的時候,雙拳還在隱隱作痛。老人說道:「殺了他感覺怎麼樣?」少年才露出后怕的情形:「這老怪物是因為師傅你我才能打敗的,但不殺了他我放不下,師傅,我有沒有做錯?」
老人大笑:「修行者,尋大自在,糾結這麼多幹嘛,這種人,殺了就殺了。」
「師傅,謝謝您!」
「嗯,回去好好修鍊」
「師傅,你好厲害啊!」
「好了,讓你多問不是講廢話的!」
「哦」
夕陽下,兩個人影拖得很長,少年看著老人,露出了久違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