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讀書人 四十二 不入天門入輪迴
余霖走了,走之前扔給庄游一瓶葯,吃了葯,庄游傷勢好得很快。
走之前,余霖和庄游聊過一次,齊東來在車廂睡著午覺。而當庄游送走余霖后,回到馬車上時,齊東來看著他,問道:「你一開始也希望我別去,怎麼改口了?」
庄游搖搖頭,道:「我聽先生的。」聽是一回事,想卻是另外一回事,庄游一路走來沒有變過念頭,只是他隱隱覺得,齊先生的選擇,未必就是簡單的生與死,庄游見識過一些風景,走過不少路,讀過不少書,但不代表懂的道理就多,有本野叟言中曾說,人睡如小死,看著學院里每日昏沉的先生,他便一路沉默。
齊東來精神一日比一日好了起來,也不再整日待在車廂內,而是坐在前面和庄游聊天,而馬車的速度也放慢了,頗有些秋遊山水的意味。
「庄游啊,你的修行根基有高人幫你熬煉過,加上你那套拳法和呼吸吐納的法門,讓你的通脈三境底子打得極牢固,九層之台始於壘土,你的四境皮骨肉三關過得也蹊蹺,一蹴而就卻留下了隱患,所以你不要輕易就破境,最好一直壓著,把大道上的雜草拔光了才行。」
「看你像個以力證道的武夫,拳法甚是霸道,身子也有些像佛宗的金身,卻走了劍修的路子。而你的那把劍我有點眼熟,似乎在哪見過,卻不大記得了,反正此劍似乎有靈,但還未徹底蘇醒。」
「至於符籙這個,你呢別想在這條道上走到底了,劍修不比別的,你要記住。」
齊東來絮絮叨叨說了很久,庄游認真地聽著,把每一個字都刻進心裡。車子駛入一個小村莊,雞犬相聞,路兩旁有幾個稚童在嬉戲,數頃稻田像鋪了一層金子,風吹過便掀起稻浪。
「今年是個豐收年啊!」齊東來呢喃著,臉上看不出悲喜,可庄游卻想到北邊的災荒,抿著嘴不說話。
山水又相逢,齊東來為庄游指點著所到之處的古今趣聞,
「看到那座斜盤山了嗎?原來的山神不過是一方小土地,我年輕時不懂事為他上了柱香,結果他就成了金身了,唉,師父以前說我氣運太大,寺廟道觀可拜不可送香火,這不,我找到那土地好好揍了一頓才罷休,現在不知他怎樣了。」
來到一條寬闊的大江邊,赤雲輿是會飛的,但庄游沒那本事,齊東來也不願意動,所以只好找了條不大不小的渡船載著馬車渡江。
船上是個一家三口,花白頭髮卻還有一把子力氣的老頭,沉默寡言的憨厚兒子,皮膚黝黑活潑開朗的小女孩,興許是價錢談的可觀,老船夫兒子釣了條大青魚,送了半條給庄游,齊東來是個食不厭精的主,坐在船頭髮呆,而庄游和船夫一家圍著桌子吃得正歡。
「小哥你這馬可真好看!」老船夫指著赤雲讚不絕口,當初庄游找到他們渡江時老船夫還不太願意,畢竟自家渡船不是大樓船,載著馬車有點懸,可庄游給了一筆讓人無法拒絕的價錢,同時還拍著胸脯抱著自家馬兒聽話的很,這不,赤雲上了船嚼著草就沒鬧過。
魚湯沒啥花樣,但卻極鮮美,喝得庄游暢快得很,庄游連連誇讚漢子這手魚湯可以開酒樓了,沉默的漢子也露出笑容,見庄游碗空了連忙又盛了一碗。
小女孩跑到馬車旁半是害怕半是好奇地看著赤雲,赤雲嚼著庄游從學院帶的靈草,大眼睛盯著小女孩,溫順的靠了過來,小女孩往後退退,遲疑地伸出手摸摸赤雲,過了一會便開心地為赤雲撓著痒痒。
老船夫取出自家釀的米酒,說道喝點不誤事,和庄游聊了起來,而庄游問到女孩母親時,老船夫嘆了一口氣,只說了一句落了水救不回來了,漢子在一旁坐著,一言不發。
夜深了,船夫一家睡了,庄游和齊東來坐在船頭,看著月光下的江面,突然船身一頓,似乎是撞到什麼東西一樣,而接下來卻不斷有東西在撞擊渡船,老船夫從船篷里沖了出來,叫道:「龍王爺出水了。」他一下子跪了下來,嘴裡不斷禱告著,而漢子抱著驚恐的女兒死死盯著水面。
「還龍王,這江里就一條小蛟,水神都不是。」齊東來嗤笑道,而庄游已經看清了,水下有條很大的傢伙。
山河湖海精怪多,一路來庄游也見識過一些,真氣翻湧,幾道劍氣就射向水裡,一點用都沒有,進了浪花漩渦就沒了。
只能下水了,庄游沒等老船夫勸阻,一個猛子就下了江,把一家老小驚得話都說不出來,水下鬧得更洶湧了,船雖然起伏不定,卻是波浪所致,不再是先前的撞擊。
月光灑落在翻騰的江水上,底下爭鬥不斷,不時又巨大的水柱炸起,出水數丈高,「嘭」的一聲,一個人影從水面被打了出來,狼狽地落在船上了,老船夫一家眼珠子都要掉下來了。
「一條鯰魚精都打不過,我要是你就找個臭豆腐撞死算了。」齊東來揶揄道,說的庄游也來了氣,一蹬腳又下了水。
水面更洶湧了,不一會兒腥臭的污血浮滿水面,令人作嘔,一聲巨大的悶響,似乎是有人在水裡打了一拳,一個足足有三人長的大鯰魚飛了出來,還在空中掙扎,身上的鱗片殘缺不全,而魚肚一個大窟窿,庄游射出水面,用力一踹,鯰魚精再無掙扎,砸了下來。回到船上,庄游神采奕奕,老船夫抖著山羊鬍子半天說不出話來,最後才蹦出一句「原來是神仙吶!」
齊東來皺著鼻子喝道:「臭死了,小子你快點把自己弄乾凈!」一身血污的庄游嘿嘿一笑,震碎衣衫又下水徜徉起來。
至於那個鯰魚精,沉默的漢子已經拿著魚叉和麻繩下水將它系在船尾了。
等庄游換好衣衫,老船夫一家激動地看著他,除了敬畏之外更多的還是感激,原來,那個手腳麻利總是笑臉待人的女主人,就是被這個鯰魚精害死的。
一直沉默的漢子拿著叉子泄恨地戳著魚屍,小女孩抱著爺爺的腿,老船夫「吧嗒吧嗒」地抽著旱煙,嘆著氣。
「這江里的蛟龍在衝擊水神之位,若成了,這樣的慘劇就不會發生了。」齊東來感嘆道,聽他口氣似乎認識那條蛟龍。
上了岸,老船夫怎麼都不肯要庄游給的銀兩,說什麼「怎麼能要恩人的錢呢?」小女孩在旁邊點著小頭,無奈之下,摸摸小女孩的頭,庄游跟三人告別,上了馬車就上了路,一直過了很久,回頭,還能看見江邊佇立揮手的女孩。
小女孩戀戀不捨地跳上船,衣襟里一個大銀子落了出來擲地有聲,小女孩撿了起來撓著頭自己什麼時候有這個了,而老船夫父子倆不約而同地望向遠方,而庄游笑得很燦爛。
走到一片原野,沒有晚秋的蕭索肅殺,草色遙看近更濃,而一個邋遢的老道士,躺在地上,身旁放著一個赤紅酒葫蘆,臉上兩坨紅暈,嘴裡嘟囔著什麼。見此情景,庄游自然不會以為是個無關人,難道又是阻攔的道士?
還沒等他開口詢問,齊東來已經下了車,對著老道士一揖,卻沒有說話。
「小齊啊,怎麼了,連師伯都不認識了?」
「我已經被龍虎山除名了。」
老道士哈哈一笑,道:「除名可改不了同道之人的身份,天下不只有龍虎山一個道觀。」
齊東來作揖道:「師伯。」老道人含笑受之,只是眼裡滿是痛苦。
這邊庄游被齊東來叫來行禮,庄游恭敬行禮道:「老前輩好。」
老道士看著庄游笑道:「你這個學生跟你不像。」齊東來笑著稱是,道自己何等瀟洒光是帥氣的臉就不是庄游能比的,庄游哭笑不得。
老道士也沒有廢話,拿過酒葫蘆就扔給齊東來,齊東來拔了塞子,喝了一大口,喊道:「好酒!」而老道士也不說話,不知從哪又掏出個大酒罈也咕嚕咕嚕地痛飲,而庄游看著兩人一言不合就喝酒,也不明所以。
不一會兒齊東來臉色就像猴兒屁股一樣,走路都打擺子,庄游連忙去攙扶,誰知齊東來把酒葫蘆遞過來含糊不清道:「來,喝酒!」
醇香的酒氣闖入鼻腔,還沒喝就夠醉人了,庄游從小到大就只在鎮上喝過米酒,還是鄭大娘賞給他,結果甜滋滋的一小碗就讓庄游倒了,自那以後庄游就再沒喝過酒。
「男人不喝酒還是男人嗎?人生有酒須當醉,少年正是飲酒時,來,喝!」
推辭不過,庄游只好接過葫蘆來,喝了一口,纏纏綿綿的濃郁滋味在舌尖上千迴百轉,柔柔的滑下去,一會兒就有熱氣從喉頭升起來,暖暖的烘著五臟六腑,卻不叫人難受,這時才體會到這就是酒了,藏著深秋和暖陽,腦袋暈乎乎的,迷醉的思緒似乎飄離了身體,整個人都飄飄欲仙,往日的愁緒和憂傷,全都被埋葬在酒里,就一口,庄游就倒了下去,長睡不醒,但安詳的面容很滿足。
老道人拿過葫蘆,「嘿嘿」地笑著,齊東來坐在一旁,沒有說話,也沒有繼續喝酒,而是閉著眼睛似乎在回味。老道人起身,將碩大酒罈里的酒一個長吸,酒水酒化成水柱入了口,老道人搖擺著走遠,酒後高歌且放狂:「終日奔波只為飢,方才一飽便思衣。衣食兩般皆俱足,又思嬌娥美貌妻……」邋遢道人漸行漸遠,吟誦聲卻猶在耳邊,草坪上齊東來滿懷醉意眺望遠方,久久不曾言語。
好酒睡初醒,庄游發覺自己在車廂內,而齊先生在前面坐著,連忙起來,跑到前面,齊東來笑道:「師伯的桑落酒可是稀世佳釀,能蕩滌心境鞏固道基,怎麼樣?」
庄游撓撓頭道:「挺好喝的,就是有點上頭。」
齊東來放聲大笑,把位置讓給庄游,回到車廂里,道:「我要靜修一段時間。」而庄游卻擔心有人阻攔,像是看破了庄游的心事,齊東來道:「放心,趙師伯來了,那些人不敢再動小心思了。」
庄游這才隱約明白先前老道人的前來不只是敘舊,更是一種態度。
距離龍虎山越來越近,庄游也發現經過的城鎮的人們也不一樣了,似乎更加平靜,有一種別處所沒有的神態,祖庭坐落,仙人腳下,自有一種氣度。庄游這才真正意識到,龍虎山是真的近了。
一路走來,赤雲幾乎可謂是日行千里,可還是走了這麼久,庄游這才意識到腳下的土地是何等遼闊,如果將來能遊歷天下,那會是多麼有趣。
車裡的先生在靜修,庄游也愈發努力修鍊,除了早晚打拳練劍,他也把所有的符紙都畫完了,熟能生巧,庄游不會再出現以往浪費數十張的情況了,雖然他所制的符籙還只是後天符的基礎符籙,但也很知足了。
修鍊不知歲月,終於有一天,齊東來走了出來,指著遠處的高聳山峰,意味深長地道了一句,「到了。」
一如數年前一個老道人牽著小少年的手,指著遠處的山,笑呵呵道:「小東來,看到沒,那就是龍虎山了。」
祖庭在東,東來至此,一飲一啄,莫非前定。
庄游緊張起來,遠處山峰靈氣飄渺,隔老遠就能看出道韻非常,似乎天地間都在拱衛此山,一念至此,少年的後背都汗濕了。
齊東來拍拍他的肩膀,道:「別怕,有我呢。」輕飄飄的一句話,幾乎不可聞,卻有山嶽之重,庄游靜了心。
望山跑死馬卻是真的,赤雲乃神駒,卯足了勁地奔跑卻始終不能靠近龍虎山,似乎路被拉長了,齊東來冷哼道:「總是耍小把戲,怎麼可能成大道!」此言一出,猶如正天地聽,山來了。
山腳下一個巨大宏偉的山門,上面乃是燕國歷代皇帝敕封的牌坊,境界高深的人甚至可以看見輝煌巨龍和斑斕猛虎氣運纏繞,龍蟠虎踞在天地間,不愧是道門祖庭。
到了山腳,庄游沒有看到臆想中的人群,而是空蕩蕩的,一個人都沒有,轉頭看先生,齊東來笑道:「你在這裡等我。」庄游點了點頭,隨即鄭重道:「先生,保重!」
齊東來揮揮手,轉身,一縱入雲,天地間一道聲音響起:「齊東來,今日拜山!」
那一刻,庄游看到了真正的先生,傳說中東來真人,一符天下輕,金丹入大道,玉樹臨風,風姿卓絕得天下男人恨女人痴的龍虎山小師叔。
即使先生不在,庄游還是讚歎道:「先生,我信了。」我信你女人緣好了。
龍虎山之上,齊東來嘴角勾起,看著山頂蓮池上的道士們,笑得無比猖狂。
手撫仙鶴頂的一頭白髮卻是俊秀青年的金袍道人,嘆道:「師弟,你不該來的。」
「我想先拜拜師父。」
一個中年道人沖著雲端的齊東來喝道:「放肆,你這孽徒還敢進祖師堂?!」
齊東來盯著這個人,伸出手,指著他道:「楊始源,我是來殺你的。」字字分明,天地一凝,萬鈞殺氣鋪天蓋地。
道門掌教卻出乎意料地點了點頭,留下驚愕的眾人,齊東來熟門熟路地走著。
來到肅穆的祖師堂前,齊東來停了一下,整理衣冠,才邁過門檻,歷代祖師畫像和靈牌,齊東來視若不見,徑直走到一幅畫前。與別的畫不同,此畫里的道人咧嘴笑著,隔著紙都能體會到他的開懷。
「小東來啊,你將來有什麼打算啊?」
「我?將來要走遍天下結交各路英雄好漢,喝最烈的酒揍最壞的人,還要找個好看媳婦兒………」
老道士看著手足舞蹈的徒弟,笑著點頭,只是眼裡似乎看到了什麼,總是有點擔憂,無法釋懷。
「師父,這些年來我走了很多地方,也認識了很多人,殺了不少壞東西,」頓了頓,齊東來笑道:「也找了個天底下最漂亮的姑娘做老婆。」
說著說著,齊東來的眼眶紅了,跪了下來,哽咽道:「可是我沒保護好她,師父,如果你還在,肯定不會這樣的……」大堂里有一絲微不可聞的嘆息聲,一陣清風拂過齊東來的頭頂,似乎有個老人摸了摸頭頂。
手中虛握,三道金色氣柱出現於手中,齊東來恭恭敬敬地上香,此生拜神拜仙拜父母,唯獨只給師父上香。
起身,最後一點心緒消失,轉身,出了門,風光大好,無視掌管戒律的正道堂弟子們嚴陣以待,齊東來笑道:「看來我不中用了,用些小傢伙就來打發我了。」
伸出一隻手,掌心朝上,翻過來,就是個地覆天傾,一地的弟子哀嚎著,齊東來向前走著,只一步,就上了九重天,來到一座山峰前,一道飛劍驚鴻掠來,齊東來屈指一彈,飛劍哀鳴著被落下,齊東來不屑地笑道:「楊始源,你還是這麼廢物!」
「住嘴,你個棄徒,仗著最後一點破碎金丹逞能,等金丹徹底破滅,我看你怎麼死!」
齊東來雙手壓下,天空中巨大手掌鎮壓山峰,「殺你是綽綽有餘的。」
被鎮壓的排衙峰一聲鐘鳴,護山大陣開啟,雲氣翻騰,龍虎猙獰,金光萬丈,齊東來搖頭,「還是躲在龜殼裡,難道你不知道嗎,」
「當年都是我修補大陣的。」
龍伏虎卧,雲開霧散,齊東來雙手凌空畫符,一息即成,輕輕一指,符迎風而長,一瞬千百丈,排衙峰竟硬生生矮了下去,山石崩碎,山上的人也是無法飛遁焦急萬分。
一符鎮山河,山腳下的庄游才知道,書里說的是真的。
數百把飛劍呼嘯而出,射向齊東來,手中畫符,齊東來不忘嘲諷:「楊烏龜,劍再多你不還是個賤人!」
而空中的符籙庄游認了出來,來自上古練氣士的枯劍令,可消磨靈劍使之如凡鐵,天下劍修聞之色變,這等傳說先天符竟隨手畫出,再觀那些不斷墜落的飛劍,讓人不禁感慨。
躲在洞府里的楊始源陰沉著臉,一旁的華麗婦人竟然笑了,楊始源一巴掌扇倒女子,喝道:「賤婢你還敢笑,是不是以為齊東來能把我怎樣?」
似乎是順應楊始源的話語,遠處傳來一道聲音:「夠了!」楊始源激動地跪地磕頭道:「師父救我!」
齊東來眯眼看著出現在眼前的老傢伙,此人正是楊始源的師父房起林,也算是他的大師伯了。
「齊東來,夠了,你要鬧到什麼時候?」房起林看著一臉淡然的齊東來,誰知齊東來吐了一口唾沫,指著他破口大罵:「老東西,我還不是教訓你教出來的狗東西!」
此言一出,萬籟俱寂,無論是山上山下,龍虎山道士也好,前來看熱鬧的修行者們也好,無不是驚掉了下巴,對著龍虎山黃龍真人說這般話。
遠處一個看熱鬧的少年對著自家扈從道:「東來真人,真是猛啊!」一旁白髮扈從也點頭。
房起林黑了臉,眼中怒火滔天,「齊東來,你以為有幾脈同情你你就不會死嗎?」
一柄黃色長劍出鞘,發出震耳龍嘯,齊東來也不復先前的淡定,凝重地看著眼前,伸出右手,食指滴滴金色血液流出,在空中形成無人識的文字,山中有老者驚呼道:「這是那本書的字!」沒有說出書名,是因為此書連書名都無人可識,放在龍虎山千年之久無人研究明白。
黃龍真人無動於衷,一劍破萬法,手中黃穗劍射出,四周空間似乎像是被頑童揉捏的紙團褶皺變形,一瞬間劍至眼前,而齊東來看著空中的三個金色文字,用手捻出一個,往身前隨意一擲,聲勢浩大似真龍探爪的黃穗劍在空中定住,不能動彈一分一毫。
無論房起林怎麼掐訣,本命飛劍都沒有回應,正驚異時,齊東來又扔來一個字,金字在空中變化,消散不見,而九霄之上,雷池傾瀉,紫色驚雷劈下,沒有任何躲閃的機會,粘稠如墨的雷漿就淹沒了房起林。
空氣中氤氳著硫磺味,眾人無不為此術心驚肉跳,可齊東來愈發蒼白的臉色卻沒有輕鬆,因為遠處出現了房起林狼狽不堪的身影。
先前還長須飄飄,仙風道骨的人眼下半邊身子焦黑,雷電乍起,讓齊東來忍不住笑了出來,而房起林已經怒極,看著還剩下一個字的齊東來,一聲大喝,而遙遠天際,怒吼連連,而所有人都知道,黃龍真人修為在那一輩弟子中墊底,但他自幼就養了一條真龍。
斯須九重真龍出,一洗萬古凡馬空。
巍峨巨龍呼嘯而至,看著主人凄慘模樣,巨龍咆哮不已,張牙舞爪,就沖向齊東來,而最後一個字消散於天地之間的時候,齊東來臉色雪白,搖搖欲墜,體內的那點微末金光,徹底消逝。
但所有人關注的,是被鎮壓的巨龍,在不斷掙扎中隱介藏形,最後變成小蛇般大小,房起林悲痛地看著自幼陪伴自己的黃龍。
一道光華閃過,齊東來低下頭,腹中一個大洞,而排衙峰頂,楊始源笑得很得意。
終究是沒能,報了仇啊,齊東來低聲喃喃道:「抱歉了……」
無數人扼腕嘆息,一位邋遢道人手中葫蘆跌落,珍稀好酒灑落一地,龍虎山不少崇拜齊東來的弟子們也紅了眼眶。
只有庄游一次次撞向山門,在無形屏障上撞得頭破血流,也不肯停止,怎麼會死呢?先生怎麼會死呢?
突然,天空一聲巨響,浩瀚天宇間出現了一道縫隙,像是被劈開來一樣。縫隙不斷變大,裡面仙凰神龍一閃而過,輝煌燦爛的氣息瀰漫人間,在所有人抬頭看的時候,庄游轉身,怔住了。
齊東來笑眯眯地看著他。
「先生,你,怎麼,這是?」庄遊說不出話來,齊東來摸摸他的頭,上面的傷口消失,笑道:「哦,破而後立,我不小心,金丹大成了,夠厲害吧?」
庄游笑著點頭,眼淚卻止不住地流。
「看到那裡沒,那是天門哦,先生我要飛升了,就是牛大發那種的。」齊東來說著驚破天的話,卻一點也不在意。
「好了,還有正事呢,來,借我把劍,我要砍人。」齊東來不客氣地從庄游門符里直接取出歸墟,往日里平淡無奇的歸墟像是活過來一般,劍身長鳴。
「走了。」
仙人撫我頂。
齊東來一步登天,背對天門,一劍,排衙峰一分為二,楊始源一分為二,再一劍,房起林灰飛煙滅。
而齊東來看到了一個女子,正看著楊始源消失的地方笑得淚流滿面,齊東來微微一嘆,旋即放下。
而龍虎山丹霞峰蓮池旁,鶴髮童顏的掌教冷眼看著蓮池裡枯萎的一朵金蓮,齊東來嘿嘿一笑,大手一揮,另外一朵金蓮竟然再生一朵,一蒂雙蓮,奪天地之氣運,而這株並蒂蓮,正是趙師伯一脈。
立於天地間,背對白玉京,齊東來遙遙一指,東海萬裏海底一隻通天大妖哀嚎致死,當年出海時,覬覦金丹,吞下一船千百人。
孤崖上一男子手持斷劍眺望此處,斷劍生靈。
西南一地千里青瘴,一掃而空,當年立誓,今日成。
諸多因果,一一斷凈,齊東來將歸墟扔下,落於庄游頭頂,歸墟在庄游頭上轉了好幾圈,似乎向齊東來致謝。
所有人都在等齊東來飛升,可是他遲遲沒有轉身去往那天門。
眸光閃動,碧落黃泉,紅塵萬里,甚至那奔騰不息亘古不變的光陰長河,都找遍了,齊東來都沒有看到自己想要看到的身影。
終於,齊東來轉身,看著破碎虛空飛升之門,開口問道:「能否?」
久久沒有回應,齊東來道:「金丹大道,又有何用?」即使是立於山巔甚至還在之上的天穹,即使脫離芸芸眾生超脫世外,即使是勾畫山河指點日月,也終究是一個人而已,情情愛愛,不過小道,只是當初意氣風發的出發,到底是為了什麼?
抬眸,遙遠萬萬里蓮花世界里一尊佛陀緩緩搖頭,低頭,地下青燈幽火旁,一個看不清面目的老人放下手中筆,嘆道:「魂魄都沒了,生死簿判官筆都無法。」
最後不甘心地看著天門中,齊東來眼中的執念不斷,「什麼狗屁神仙?」
天地一清明,萬法皆自然,世間生物冥冥中抬頭,天穹似乎出現一條大河。
「不可!」趙師伯大喝道,他勸道:「東來,截光陰的因果太大,會牽扯到天下的。」
「萬般因果皆在我身!」齊東來伸手入河流,一身仙軀琉璃光華萬古不朽,卻緩緩腐朽,可齊東來毫不在意,只手在河中探尋了,一剎千年。
而所有人已經被這驚天動地的聖人手段震驚了,光陰長河不過是三教典籍中的一個代指時間的名諱,可齊先生竟然真的在追溯光陰,逆流而上!
每一個生命都是被長河裹挾其中,只是有些生命修行強大了,能夠游得慢一些,更強的,甚至能夠偶爾跳出河流於河面之上望一望,只有儒聖道祖佛主才有斷水支流的神通,仙人都不行。
齊東來蒼老了,腰佝僂著卻還是硬挺著伸手,此般究竟是為何?值得嗎?
像是多年前他金丹破碎時,師長朋友問他那句「值得嗎?」
齊東來笑著道:「何來值不值,情願如此。」
天門緩緩關上,期間有幾個修士飛向其中,欲投機取巧,化作飛灰,可齊東來看都不看一眼。
終於,他的身軀徹底消失,仙人神魄也搖搖欲墜,可他手中,出現了一根綠色的竹子。
齊東來笑了,將她珍寶般捧著,不肯分離。
一隻黑色巨掌探來,「鼠輩爾敢!」趙師伯一聲大喝,一指擊潰巨掌,齊東來此時虛弱無比,再無仙人手段,自然有人覬覦他的仙人神魄。
還沒結束,無數人蠢蠢欲動,修行本就逆天而行,自然不擇手段,可龍虎山一直沉默,沒有出手,也沒有攔截。
庄游心急如焚,腰間門符一閃,一直玉葫蘆飛了出來,正是院長所賜萬分危急時所用法寶。
玉葫蘆流光閃過,來到齊東來身邊,齊東來投入壺嘴,然後玉葫蘆飛回庄游手上,「抱歉了,可能需要你再送一段路了。」
庄游早就坐在赤雲輿上,將學院先生所贈之物一股腦掏出來,數塊玉石飛入車輪,赤雲長聲嘶鳴,身體竟膨脹起來,不一會兒,就成了匹數丈大小的雄壯神馬,鬃毛如火焰燃燒,馬蹄生風,竟飛了起來!
日行何止千里,庄游抱著玉葫蘆說不出話來。
齊東來曾說到了龍虎山就沒有庄游的事了,可庄游答應了送先生來,可沒答應不送先生回去。
歸心似箭,而馬車后眾多飛影追來,全是想要渾水摸魚的傢伙,有些甚至快要趕上。
仙人神魄,還有那個少年的飛劍,讓太多人垂涎,不一會兒,十數道流光射向馬車,而庄游將學院先生們贈與的法寶們一一使出,試圖攔住後面來人,可還是快被追上。
腳下,就是斬殺鯰魚精的大江,身後,窮追不捨。
就在快被追上時,大江翻騰,魚蝦驚散,岸邊漁人們驚慌奔走,一條黑色巨尾躍出江面,拍打在空中,將赤雲輿后追兵打死大半,一尾之擊,天崩地裂。
江上墨色蛟龍,圓目怒睜,張牙舞爪。
「墨漓,你水神之位不要了嗎?」
空中一人大吼道,要不是被蛟龍攔住,他已經追上了那馬車。
名喚墨漓的蛟龍一聲怒吼,山嶽般身軀橫在天地間,與不願就此而退的修士們戰做一團。
多年前一個老道士看著小道士放生了一隻黑色鯉魚,老道士笑道:「小東來啊,我倆好不容易釣條魚上來,怎麼又給放了?」
「師父,這魚已經成精了,估計修鍊不少年了,不吃了。」
進入江中的鯉魚向著師徒二人擺擺尾巴,搖曳而去,小道士笑道:「早點躍龍門啊!」
庄游回首看著墨蛟飛舞,這就是先生說的小蛟嗎?
可還未成為江神的墨漓無法攔殺所有人,看著遁去的飛影怒吼連連卻無可奈何,只好將眼看之人一一撕碎吞入腹中才能解氣。
而庄游以為安全的時候,眼前竟出現了一個女子,「小兄弟,不要跑了……」女子笑著伸手,皓腕玉手卻有著大恐怖,庄游直接扔出一把丹丸,丹丸演化成金甲巨人,手持大斧輝煌威嚴,與邪異女子戰做一團。
一路上,不知多少追兵被法寶擋下,而就在庄游再次探向門符內時,卻空無一物。
可身後窮追不捨如芒在背的壓力消失了,一轉眼,面前站著一個溫潤公子。
飄飄任公子,爽氣欲橫秋,遺世獨立的飄渺味道。
「你是誰?」
「我是下面山上的山神。」
當年的小土地,有些悲傷地看著那隻玉葫蘆,沒有說話。
曾經香火,今日報恩。
一直到走了很遠,都沒有一個人追來,晝夜不息,庄游懷中玉葫蘆一動。
腳下,就是太安城。
林深處花叢中,蘭姐看著從空中落下的赤雲輿,嘆口氣,便是秋涼冬至。
「何必呢?」
庄游聽著葫蘆中先生的話語,上了山。
去時已深秋,許久,庄游來到了墓前,懷中葫蘆一顫,齊東來從中走出,身子虛幻,似乎隨時飄散。
「小竹,我回來了。」
眼前朦朧中似乎她在花樹下悄然而立。
東來北歸,與你輪迴。
天空中下了雪,清清冷冷,今年竟是南方先飄雪。
「先生走好。」
不知不覺間,庄游已經淚流滿面。